第1章 金豆子与土疙瘩

“姜虾酒蟹田螺羹,鹿脯煎鹌汤骨头!”

“酸溜溜美甘甘鲜润润明晃晃连叶整下的大绿橘哟!”

“您瞧瞧这块布,您看看这个色,经洗又经晒,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

……

景龙门大街上,车马交驰,两侧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当下全世界唯一一座人口过百万的城市,东京汴梁城。

时间是:政和八年,九月初三,申初。

就在这时。

热闹的大街上突然涌来一群人。

有三衙禁军,有皇城司兵卒,有开封府衙役,还有街道司的诸多青衫子杂役。

三衙禁军身佩弓箭,手持长剑,分列于大路两侧。

皇城卒与开封府衙役指挥着青衫子杂役,洒水净道,将阻拦摊贩侵街的表木迅速后移。

摊贩们熟练地收摊后撤,好奇地看向后方。

很快。

在一群禁军士兵、内侍的护卫下,一辆豪华马车朝着景龙门大街西边狂奔而去。

“那……那……那是官家的龙辇!”有百姓惊呼。

约半刻钟后。

又有十数辆马车在一众兵卒的护卫下,奔向景龙门大街西边。

街边祝三郎书籍铺的掌柜祝三郎望向眼前疾驰的数辆马车上挂着的木牌标识,忍不住念着。

“这……这是蔡太师的马车,这……这是郑左相、余右相、王相公、白相公、薛相公、范相公、冯相公……这……这……”

当下的大宋实行群相制。

七十二岁的朝堂不倒翁、常务副皇帝蔡京以太师、鲁国公之衔任公相,领三省事。

太宰兼门下侍郎郑居中为左相,少宰兼中书侍郎余深为右相,王黼、白时中、薛昂、范致虚、冯熙载等为副相。

不多时,又有一辆豪华马车带着数名护卫疾驰而过。

“那……那……是太子殿下的车驾!”

祝三郎喃喃道:“官家、太子与众相公齐出禁中,还如此匆匆,西边到底发生何事了?”

……

片刻后。

大宋皇帝赵佶的龙辇、太子、众相公以及后续赶来的多名官员的车驾在一处名为“蕃衍宅”的地方停了下来。

赵佶携三皇子赵楷的生母王贵妃入了蕃衍宅,太子赵桓与众士大夫官员则在外等候。

蕃衍宅非独宅,乃是一片宅邸的统称。

内有宅邸十余座,住着的皆是皇家的诸王子孙(太子居禁中)。

而使得赵佶、王贵妃、太子、众相公都齐齐奔来的,便是那位三皇子,嘉王赵楷。

约半个时辰前。

三皇子赵楷在蕃衍宅前乘坐马车外出时遇刺。

一支弩箭斜斜刺入车前的马臀上,导致马匹惊悸狂奔,马车侧翻。

三皇子赵楷脑袋见血,当场昏厥,凶手不知所踪。

说起这位三皇子赵楷。

那绝对是赵佶最疼爱的皇子,没有之一。

芝兰玉树,龙驹凤雏,丹青神童,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天选之子,文曲星下凡……

皆可形容赵楷。

赵楷自小便聪明伶俐,文采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擅长画花鸟。

完全是文艺道君赵佶的年轻版。

其母妃又是赵佶的宠妃,故而恩宠不断。

一岁封郡王,七岁进亲王,十二岁加封太保。

十五岁时,皇帝赵佶打破“唐以来,皇子不兼师、傅官”的规矩,册封其为太傅。

紧接着,又破“宗室不领职事”之祖制,任命其提举皇城司,兼提举内东门、崇政殿等门。

赵楷出阁外第时。

赵佶又命人专门修飞桥,准许赵楷出入禁中,不复限朝暮。

此外,赵佶宴请大臣,也多是赵楷作陪。

此等恩宠与荣耀,让寡言少语只会请安的太子赵桓看上去就像个假太子。

赵楷也争气。

去年年底化名参加科举,历经数轮考试,于今年春三月一举夺得头名。

这对皇家而言,亦是破天荒。

皇陵之上冒青烟,史无前例头一遭。

赵佶大喜。

为避民间闲话,将第二名定为榜首,但赵楷皇家状元的名头却传遍了天下。

当下的三皇子赵楷,光芒万丈,正是盛宠时。

……

蕃衍宅,嘉王府。

一处雕梁画栋的卧室内,传来医官的声音。

“禀官家,嘉王殿下并无大碍,额头处只是轻微擦伤,不过脑袋有些震荡,苏醒后暂时不宜多说话,静养两日,便可痊愈。”

白面青须、身材微微发福的赵佶与美艳贵气的王贵妃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们听到“嘉王遇刺,马车侧翻,头上见血”时,魂都快吓掉了。

赵楷嘴甜乖巧,乃是他们的心头宝。

当下任何一名皇子都比不上赵楷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包括太子。

就在这时。

面色白皙、长相甚是俊朗的十七岁赵楷缓缓睁开了眼。

他有些懵。

两串相隔近千年的记忆正在疯狂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缓慢吸收着这些记忆。

头痛欲裂。

“楷儿,你醒了,吓死娘亲了!”王贵妃看向赵楷,一双美目,泪水汪汪。

“头……头……头疼!”赵楷面色苍白,勉强吐出两个字。

赵佶忙拉住赵楷的手,道:“楷儿,不用说话,爹爹知你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赵楷微微点头。

脑海中一团浆糊,不由得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王贵妃看向一旁的嘉王妃,道:“薇儿,好生照顾楷儿,同时嘉王府要加强护卫。”

“是,母妃。”出身将门曹家的嘉王妃曹薇微微躬身拘礼。

……

稍倾。

赵佶与王贵妃从蕃衍宅走了出来。

门外的太子赵桓与士大夫官员们连忙躬身拱手。

皆是一脸关心的神色。

其间,有人眼眶发红,有人眼角带泪,有人小声抽泣并用衣袖大幅度抹泪。

还不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生怕赵佶看不到。

赵佶心疼赵楷。

他们自然也要表现出悲伤的模样。

“嘉王已无大碍,静养两日便可痊愈,众卿无须担忧!”赵佶高声道。

顿时,众官员的面色变得轻松起来。

赵佶扭过脸来,看向众相公。

“太师、左相、右相,立即命开封府、大理寺、皇城司联查嘉王遇刺之事,定要迅速找到凶手与幕后指使者!”

“是,官家。”三人同时拱手。

这时,赵佶突然瞅见了太子赵桓,又补充道:“命大宗正司也加入,协查此事!”

此话一出。

赵桓双腿一软,差点儿没瘫坐在地上。

一些官员偷偷瞥向赵桓,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表情。

大宗正司,掌敦睦皇族,教导宗子,负责皇族成员的陈请、辩讼,兼负责纠正皇族成员的行为过失。

赵佶此言,显然是怀疑此事与太子有关,要命大宗正司调查太子的东宫属官。

这并不奇怪。

赵楷遇刺。

很多人率先想到的幕后指使者就是太子赵桓。

今年赵楷的锋芒太盛,将赵桓的太子之位晃得摇摇欲坠。

民间已有传言称官家年底将要废太子。

即便太子不知情。

也有可能是支持太子的某位官员为得从龙之功而私自为之。

从龙之功。

那可是能将半只脚迈入政事堂的天大功劳!

仁宗朝,有位叫做陈执中的宰相,未参加科举,以父荫而得官,文采一般,政绩平平,却因一封请立宋仁宗赵祯为太子的奏疏,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这就是提前站队的好处。

随即,赵佶与王贵妃返回禁中,众相公也分别离去。

朝廷禁止朝堂官员与宗室子弟私下来往。

一些官员虽已站在三皇子赵楷这边,但也是不敢独自去看望他的。

……

太子的马车上。

赵桓与他的东宫僚属、太子詹事耿南仲同坐于马车内。

“父皇命大宗正司协查是什么意思?他在怀疑我?”

耿南仲一脸真诚地看向赵恒,道:“太子殿下,此处已无外人,真不是您命人做的?”

“我……我……我怎能做此等肮脏之事?”

耿南仲微微皱眉,想了想。

“是不是您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官家认为是您或者是某个想要在您面前谋求从龙之功的官员做的。”

“这……这……这……父皇会……会不会废了我?”

赵桓一脸紧张。

当下,他确实是第一嫌疑人,有动机,亦有能力命人刺杀赵楷。

即使不是他所为,也有极大可能是有人因他而为。

“应该……应该不会吧!”耿南仲的心里也甚是忐忑。

今年的嘉王赵楷就如一颗耀眼的星辰,将太子赵桓和其他皇子衬托得就像地上的土疙瘩。

用四个字形容赵楷,就是:遥遥领先。

听到这个回答,赵恒满脸郁闷。

他被立为太子,完全是占了“嫡长子”的先天优势。

他知自己无赵楷之才情,亦无法得到赵佶的喜爱,便给自己定下了八字箴言。

藏锋,隐智,戒欲,省身。

他践行着这八个字,每日每时都不敢懈怠。

赵桓相信,只要他不犯错,官家便无理由废除太子。

只要熬到官家驾崩,大宋天下便是他的。

这些年,太子赵桓也混出了一个名头:恭俭之德,闻于天下。

简单来说,就是:为人有礼貌,生活很节俭。

这个名头并不能显得他很优秀。

但还是有诸多士大夫官员喜欢国之储君有这种品质的。

今日,赵桓有些崩溃。

赵佶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当众命大宗正司协查赵楷被刺案,显然没有将他当作家人。

此案即使查出真凶,无法证明他是幕后指使,赵佶仍有可能怀疑他。

他再次感受到——

赵佶、王贵妃、赵楷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而他只是一个臣。

“他是金豆子,我是土旮瘩,储君做成这个样子,实在窝囊!实在憋屈!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赵桓面色愤怒,攥着拳头。

耿南仲看向赵桓,有些恍惚。

他伴随赵桓已近六年,但还是有些看不懂这位东宫太子。

有时大智若愚,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却会做一些蠢事,毫无预兆地发火发怒。

他甚至不确定,太子是不是依旧在他面前演戏,刺杀嘉王赵楷的幕后指使者就是太子。

但全朝堂都知他是太子心腹,他不得不出主意。

耿南仲想了想,道:“太子殿下莫急,今晚我悄悄去一趟太师府,太师还是较为支持您的,定能为您解此危局!”

……

注1:“出入禁省,不复限朝暮,于外第作飞桥复道以通往来。”出自元脱脱《宋史·郓王赵楷传》。

注2:“嘉王楷差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举内东门、崇政殿等门。”出自清徐松《宋会要辑稿·帝系》。

注3:赵楷正妻未有史料记载,故虚构:将门曹家曹薇作王妃(后来的郓王妃朱凤英乃赵楷之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