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知了叫得最欢的那天,晓慧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从一千公里以外的大上海邮寄到了她生活了17年的东部小县城。
过去,上海在晓慧和她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心目中,是个远在天边的地方,绝大多数人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外滩的明珠塔和大饭店里的歌女表演,以为那就是上海,晓慧的妈妈跟她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但冒险家是什么?穿燕尾服戴高帽子留八字胡的老男人吗?
如今,再有一个多月,晓慧就要去大上海了,去那里上大学,还是名牌大学。走之前两周,妈妈语气肯定地告诉晓慧,你要去上海了,得剪短发,长发在上海会显得很土气,于是晓慧就去了马路斜对面那家叫小香港的理发店,花了5块钱,剪掉了好不容易留到一尺多长的头发,变成了男孩子一样的发型。晓慧的脸有点胖,她一直很介意自己的腮骨有点方正,本来就又软又细且不够多的头发,剪短之后几乎贴在了头皮上,腮骨彻底暴露无遗,每天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她都有点后悔听了妈妈的话剪成这个暴露自己容貌缺点的发型,心里有那么点儿烦,可是她要去上海上名牌大学了,即将成为最洋气的上海的大学生,走在小县城的街道上,她又感觉自己是最洋气的,于是只要不照镜子,晓慧总觉得自己是个漂亮的姑娘,魅力无边。
高中毕业之前,晓慧从来没有要求父母给自己买过任何一件衣服,尽管和其他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样,她做梦都想夏天有一条白色的、带着木耳边或者荷叶边的大摆过膝连衣裙,春天和秋天可以穿一件粗针线的短款套头毛衣,搭配蓝色的牛仔长裤和鞋底厚一点的运动鞋,冬天能像同桌小珍那样,有一件粉色的、名牌的、长及脚踝的厚厚的羽绒服,她有时候在课堂上走神,脑子里是自己一袭白色长裙轻盈地走进教室然后惊艳众人的画面,然而她早就习惯了把眼馋这些漂亮衣服的心思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今年高中毕业,从来都是这样。起因是,小学一年级的一天,她在班里听到富二代女同学说自己家有一百万,中午回家,她问爸爸有没有一百万,爸爸的回复是,一百万?一百块都没有呢。从那以后,晓慧就牢牢记住了自己家里很穷这件事,于是整整十年,就连过年的时候她都绝不会要求买新衣服,哪怕她已经不太喜欢妈妈每年过年前为她亲手做的那种古老款式的厚平尼料的夹克和裤子,觉得穿起来又胖又土,她还是会欢天喜地地穿起来,陪着爸爸妈妈去姥姥家忙年、走亲戚拜年。
现在要去上海上大学了,妈妈塞给了晓慧一百块钱,让她去商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新衣服可以买。
晓慧骑上自行车,揣着一百块钱,顶着炎炎的太阳,沿着家门口的大路往城北方向走了两公里多,就到了她无数次路过却从不舍得去消费的商城。商城有东西两座仿古式大门,进大门后左右两侧是两排二层小楼,白色瓷砖贴墙、深棕色琉璃瓦屋顶,也有点仿古的味道,两排小楼中间还有一长溜摆摊的,这里有服装鞋帽袜子批发,首饰头绳头饰批发,文具和玩具批发,也有各种卖吃食的小摊贩:烤地瓜、肉夹馍、凉皮、煮玉米、红枣大粽子、蒸包、烤串、烙饼……晓慧停好自行车,走进了服装批发商聚集的区域。
她看见很多色彩明亮、款式新颖时髦的夏装:简洁明快的T恤、修身的牛仔裤、青春气息洋溢的浅粉或白色背带短裤、碎花的连衣裙……她眼花缭乱,却不继续敢开口问价,因为随便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店家开口就要八十、一百,甚至好几百。这时候,她遇见一个熟人——常去妈妈的旧书店里坐着聊天的一个看起来珠光宝气的张阿姨。张阿姨见到晓慧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她抓住晓慧的胳膊说,你来买衣服吗?阿姨带你看看。晓慧松了一口气,她不必自己去面对那些卖衣服的人了,阿姨带着晓慧又逛了几个店之后,两个人一起选中了一套棉麻的、深绿色的夏装,上面是一件简洁的无领短袖小罩衫,下面是一条长度到膝盖上方的五分裤。店家开口要一百五,晓慧紧张的捏了一下口袋里的一百元,准备离开,这时候张阿姨开口了:三十,卖就拿走,不卖算了。店家说,少了八十不卖,张阿姨拽着晓慧胳膊扭头就走,这时候晓慧听见背后店主追出店门来喊,回来回来,亏本卖给你了。
晓慧高高兴兴拿着衣服和剩下的70元回了家,她舍不得再买其他的衣服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来买衣服,不光买到了满意的衣服,她还学到了砍价原则:不是拦腰砍,是往脚脖子那儿砍。尽管回到家,妈妈对于她只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一套并不符合传统审美要求的衣服很不满意,说晓慧随她爸,就愿意省钱买瘸驴,可是晓慧不在意,她仍然高高兴兴穿起这套新衣服,在离开县城老家远赴上海上大学之前,跟着家里亲戚去了海边旅行,还用亲戚换更高级相机时闲置下来送给她的一台富士牌手动过胶卷相机,拍了一整卷的照片。
这年9月,晓慧坐了十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上海,入学办理住宿手续的时候,她发现上海真是太先进了,学生宿舍居然是三室一厅精装修的,前后阳台、套内浴室、客厅里还有一台可以接收全球所有频道的大电视机,每个房间有四组全新的木质组合家具,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书柜、衣柜。尽管这个新校区还没有完全竣工,宿舍楼区的东边仍然是SJ区广富林村的大片油菜花田,越过农田能看到远处的佘山,但楼区西侧却是宽敞的柏油马路,这是大学城主干道,马路对面是上海对外贸易大学的新校区,主干道一共连结了四所大学,晓慧读的是其中最有名、最难考的那所。
送晓慧来办理入学的是爸爸和舅外公,舅外公退休前在省厅负责外事,曾经多次出国考察,他对于晓慧的形象以及事事需要爸爸照顾打理的幼稚非常不满,特意打电话批评了晓慧妈妈对于孩子的放任和宠惯,但在晓慧面前,舅外公却格外温和,他特意带着晓慧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逛,教给晓慧如何坐地铁,并带晓慧去吃西餐和日料,希望潜移默化地让她早点适应这个城市。
开学之后很快天就冷了,舅外公这年恰好留在PD区舅舅家里帮忙照看孩子,所以到了11月刚进初冬,舅外公又来松江接晓慧去外滩逛街、登明珠塔顶看上海、去浦东舅舅家过周末,顺便过问她学习的情况。
在上海的名牌大学里生活了两个月,晓慧基本上熟悉了班里的同学,知道了哪里有大超市可以买东西,知道了图书馆和教学楼以及大学城几所大学食堂的伙食情况,也有了关系要好的班里的朋友。晓慧对上海的一切都满意、高兴,但她当前面对的问题是,她冬天的厚衣服还是高一的时候姨妈穿够了的一件老式的旧鸭绒服,深橘红色、超大码,穿起来像一头橘红色的熊,她没有在宿舍里穿的睡衣,她的内衣还是妈妈好几年前在地摊上给她买的那种纯棉背心,已经洗烂了,肩带变得很长,烂的更厉害的那一条肩带,带着磨损出来的大小窟窿随时会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有天晚上在宿舍跟同学说话,它突然断开,顺着肚皮滑下来,从老式的秋衣底下掉了出来,当同学们看清楚它是啥之后,晓慧和同学们一起爆笑到挤出了泪花。
舅外公这次要带她去买衣服,但他作为一个男性的老年人,也并不知道什么地方适合年轻女孩去购物,所以在带着晓慧去外滩散步之后,他把晓慧带回浦东,请儿媳妇第二天带晓慧去商场买买需要的衣物。
晓慧第二天一早跟着舅妈去了陕西南路地铁站附近的一个商场,好像是八佰伴。这次购物给晓慧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因为舅妈并不喜欢她,并且毫不掩饰对小县城来的穷亲戚的鄙夷和嫌弃。好在晓慧并不怎么在意,这就是晓慧性格上的优点了,一般女孩子受到远亲长辈的嫌弃和鄙视,多半会觉得自尊心受挫、产生自卑甚至自责情绪、变得手足无措,然而,到了晓慧这里,她会冷冷地在内心嘲笑这位同样来自北方小县城,而且是一个贫困县的女人,竟在自己面前表演出一副她是上海人的自感良好。若她像个长辈应有的那样温和善良,晓慧不会注意到她的表演,也不会想起来她的出身,可惜,这个长辈给晓慧的印象太差了——从浦东家里带着晓慧出门之前,舅妈以最温柔的声音和表情答应我舅舅和舅外公带我出来购物玩耍,可是出了门,从踏进电梯那一刻起,直到逛完商场与晓慧分手,舅妈拉着一张长脸,满脸的嫌弃,晓慧与她说话,她先是假装没有听见,实在烦了,便丢一个大大的白眼给晓慧,于是,受到冷漠对待的晓慧进一步注意到了这个女人面貌的丑陋:她下巴短缩,眼球爆突着,一口黄牙长得杂乱无章,瘦得前胸贴后背且佝偻着,尽管穿着昂贵的衣服,却给人一种饿死鬼的印象,晓慧心想,算了,我自己玩自己的去了。于是跟舅妈说,舅妈,我同学在附近,她找我吃饭,我就先走啦,今天就不跟你回浦东了。舅妈正巴不得这个穷亲戚家来的外甥女不要跟她回浦东,吃她家的饭,睡她家的客卧,用她家的浴室,所以她露出一个比白眼还难看的笑容,假模假式的说,好啊,那你去玩吧,就与晓慧分开了。
其实哪儿有什么同学在附近,晓慧只是想自己去逛逛那些同学们说过的卖又便宜又好看的衣服的地方罢了,八佰伴这种地方,卖的大几百上千甚至上万的衣服,既买不起,也不适合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穿。晓慧走出八佰伴,满大街乱走,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同学们说的那条街,却在地铁站里发现了新大陆——上海的许多大型地铁站里都有购物街区,东西相对便宜,选择也多,于是晓慧走进了一个地铁站,在地下商街逛起了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