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白天,孔唯给李樱梓发去消息,邹衍周六晚上下播后要来音所。
他会带一个设计师朋友,来看看他的新店装修,前后不过一两个小时吧,几个老友一起坐坐。
等晚上回到家里,李樱梓强压着欢呼之意看完了这条QQ消息。
耳机里传来越夜越美丽下播前的音乐,邹衍轻轻地跟所有人道晚安,轻轻说着“明天见”。
明天见。
她把窗帘打开一道小缝,淡淡的夜色中,挂着一轮温柔的明月。
她的窗外是个大露台,另一侧的窗户隐约传来讲电话的声音,被抑制住的振奋的情绪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玻璃上。
她露出鄙夷的神色,猜到了这个周末妈妈又要去省城出差。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去衣柜里一阵翻捡。
她把窗帘的缝开大了一些,借着月光着急地把那条黑色的裙子塞进书包,她不敢锁门,怕万一被妈妈发现自己的不同寻常,她也不敢开灯。
裙子上的水晶方块在黑暗里闪出亮晶晶的光,她一颗颗抚摸着它们,懊恼地想起这条裙子要配的鞋没法塞进书包里。
在学校是要穿校服的,女生的头发必须一丝不苟地全部扎起,周日才有短暂的穿搭自由。
她脑子里飞速计算着,下课后应该是来得及回家换衣服换鞋的,只是这一来一去,要错过明天晚上的电台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谁能想到邹衍下了播之后会来和她会面呢?
明天见。
她默念这几个字,感到嘴角一阵微甜。
她从衣柜里拿出那套新买的内衣,白色的蕾丝边缘两侧各有一颗小小的红心,她过了十七岁了,那是妈妈提前送给她的成人礼。
她挺直后背,抬起下巴,用柔软的内衣裹住身体,意识到自己好像瘦了,锁骨和脚踝紧紧地硌着她薄薄的皮。
镜子里她的眉毛和睫毛像丛林一样,乱糟糟,毛绒绒,细细密密。她缓缓提了一口气,小小的身体在里面轻轻地被托起。
第二天清晨,餐桌上是还带着余温的薄皮馄饨,放足了剥好壳的虾仁,桂圆和葡萄已经去皮,一份放在餐盘里,一份放在饭盒中给她上学带去。
妈妈永远没有意识到,她习惯在晨练的时候从外面买回来新鲜的豆浆和鸡蛋葱饼,只有当她要出门去,她才会亲自为她做一顿饭。
两个女人怀着各自的秘密,怀着同样忐忑的少女心。
向远方。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
李樱梓到音所的时候刚刚过了晚上十一点半。孔唯穿着深灰色的衬衫,敞着第二颗扣子,背对着她,坐在吧台右侧的沙发上看球。
“嗨。”李樱梓打了声招呼,把一罐水果硬糖递给他,“送给你——谢谢你上次的巧克力。”
孔唯微微一笑:“那没有什么。”
玻璃罐里的糖果轻轻碰撞在一起。“能喝冰的吗?”李樱梓点点头。孔唯把电脑合上,去为她调了一杯彩虹酒。
邹衍还有半个小时下班。
李樱梓知道自己来早了,孔唯和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和之前一样湿漉漉的眼眸,却突然让她产生了羞愧。
她感到耳边一阵灼热。
其实今天,不应该穿这条裙子的。
她心里懊悔地想着,揣测着或许在他们这群二十多岁的大男孩眼中,自己费尽了心思,却只有一身衣服能穿出去见人。
她变得不安起来,裹紧外套,把裙摆向内收了收。
孔唯和她碰碰杯,坐在她的身侧,给她挑了几部电影。
她都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道自己平时课业繁重,只要是好片子,都可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孔唯缓缓说起他和邹衍的高中时期,说起他们那些破灭掉的理想,说起他们曾经都喜欢过的女生。
孔唯把文学当成自己的生命,却遵从父母的想法学了理科,他也抗争过,痛苦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上大学之后他边工边读,选择了和理科几乎毫无关联的工作,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世俗气十足的商人。
邹衍要幸运得多,他从小也热爱文艺,而他那腔不输给孔唯的才气,令他在之后的道路上披荆斩棘。
“邹衍以后会一直留在电台吧?”李樱梓问。
“我想是的。”
“我们都喜欢云潭,大江大河,奔腾不息,而且,我们都是念旧之人。”
“那我们以后应该很难见面了。”李樱梓伤怀地说。
“怎么?你要走?”
“是的。”李樱梓点点头,“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我做梦都想着高考之后,我要选一个离这里远远的地方,最好是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
“去看一看。”
“我在这里,实在是待得太久了。”
李樱梓又尝了一口彩虹酒,看着那原本层次分明的颜色在杯子里融为一体,变成淡淡的蓝紫色,绚烂,漂亮。
孔唯知道她的眼中波光粼粼,倔强地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
他温柔地搂住她的肩,嘴里喃喃道:“去吧。去吧。等你真的去远方走走看看,说不定你又会品出家乡的味道。就像我们……一样。”
孔唯把电影暂停,在歌单里随机挑了一首Moon River。
Moon river,wil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孔唯跟上这下一句旋律,轻轻地唱:
Oh,dream maker,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I'm going your way.
李樱梓扔掉外套,如临梦境一般踢掉高跟鞋,裙摆摇曳起来,浮动着香气的发丝拂过孔唯的面颊,她转着圈,踮着脚尖走进舞池的中心,向孔唯的方向举起杯:
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and me.
/
凌晨四点,李樱梓从困梦中醒来。
她感到清醒无比,可当她撑着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前额一阵不受控制的眩晕,双腿也绵软得使不上力。
她胸前的蝴蝶结不见了,左边的肩带断掉,几颗水晶掉落到地上,在一片漆黑中发出警告般的脆响。
她慌乱中把外套披在身上,整理好头发,好久才找到自己的鞋。
她站起身,双腿深处传来的一阵刺痛差点让她哭出声。
孔唯还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他的脸侧过去,在黑暗里依然棱角分明。
李樱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发现自己还在音所的吧台边上。
酒吧的大门紧闭,没有落锁,她加快脚步,在这座城市苏醒之前,向隧道那边逃了过去。
/
你知道吗?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根本没有什么标准范式,更遑论是否真的存在“标准范式”这个名词。
父母牵挂着你的一生,你却不用为父母的错误兜底。
他们也在探索他们自己认知的边界,他们比你想象的更加局限,也更加恐惧。
即使所有的质疑都指向你,那就让他们质疑好了。
不是你的错!
我是绩优班里的浪荡子,又是“平行班”眼中的好孩子。
你是具象版的倾城与倾国,“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答应我你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你的本心。
你要爱惜好你的头发,你的皮肤,你的味道,你的声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件事情就到我这里。我发誓不会讲给任何人听。
你永远是音符中款款轻轻的燕尾蝶。
你要继续跳舞,你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用你自己的脚尖丈量过这里的荒芜,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就是我们学校,我们这座城市,最棒的舞蹈生,你天生就为舞台而生。
你才十七岁。
你要离开这里,去武汉,去上海,去BJ。哪里都行。
离父母的人生剧本远远的,离文学的伪善远远的。
哪里都行。我陪你。
你,你听到了吗?
在暗黑的楼道里,景明和李樱梓像小孩子那样流下了眼泪。
但是他们紧接着又笑起来,笑声精准地投掷到小木门外边的雨雾中,很快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没殆尽。
从小学到高中,他们已经同学了快十二年。
景明想去拥抱一下她,不带任何杂质地,就仅仅是抱抱她而已。
他望着她快要碎掉的样子,最终没有伸出手。
他又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当他把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感到自己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我愿为你挡子弹,也愿为你做早餐。
这心愿从不是临时起意,只不过恰好在这平凡而又动荡的一天呈现在你的面前。
致和李樱梓同处一方天地的十二年。
致十二年布满荆棘和玫瑰的大冒险。
致父辈们超越时空的爱情。
太阳照常升起,在摇摇晃晃的人间。
致向死而生的文学。
“唔。”
李樱梓点点头,短促地答应了他,泪水飞快地冲刷下来,把她脖颈的伤口清洗干净。
他握住她的肩:“我陪你。”
“在这个纷扰不堪的世界,我们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