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卫淮终究没能去河湾的窝棚里叉鱼。
临近傍晚的时候,山里起风了。
风从北边来。
一开始的时候还好,只是呼呼呼地,吹得并不那么猛,但只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风已经变得狂躁,掠过树梢枝头的时候,发出了像是口哨般的尖锐声响。
撮罗子的狍皮帘子,被吹得不断拍打着撑着它们的树干,啪啪作响。
外面比树梢略高些的空中,那些浓浓的寒气翻卷着袭来,像是潮水。原本天边那些鱼鳞般的被夕阳染上霞光的云朵,也被沉沉压下的灰云遮挡。
安布伦有些害怕地抬头看着烟道,神情变得有些紧张,小声地叫了句:“阿巴!”
阿巴是鄂伦春人称呼自己父亲的传统方式,更显亲昵,稍微正式场合,他们叫自己的父亲阿玛,叫母亲为额尼阿,滑音听上去像是额娘。
前两天,卫淮刚在火车上经历过一次大烟儿炮,尽管声势骇人,但好歹是呆在车皮里,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况,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就在自己身旁,狂风掠过时发出的声响,像是鬼哭狼嚎,嗷嗷的。
他估计,怕是又有一场大雪要下。
这风起得太突然,绰伦布库他们四人今天一早出猎,这一天下来,恐怕已经走出很远,想要赶回来,不太可能。
安布伦叫的那一声“阿巴”,应该也是在担心浓突汗他们。
砰砰砰……
撮罗子门框上绑着狍皮帘子的筋线崩断,被风吹得不断在门口左右的木架上拍打,陡然的冷风灌进来,将篝火燃烧剩下的草木灰吹得乱飞,还有火星子也被掀起不少。
卫淮赶忙从火堆边窜跳起来,将狍皮拉下,见断掉的筋线还够长,将就着穿过狍皮上的小眼重新在斜木杆上绑好,趁机钻出去,准备将木柴抱一些放到撮罗子里面,留着晚上用。
撮罗子的构造还是太简陋了,何况顶上就有那么一个豁口,没有篝火,跟躺在外面雪地上区别不大。
抱木柴的时候,卫淮听到风中有铃铛声传来,那是外出觅食的驯鹿归来,几只健壮的雄鹿脖子上都带着铁铃铛,正领着鹿群匆忙往回赶,这是回来避风雪的。
铃铛的声响,能让野兽害怕,早早躲避,也能让人们顺着风中传来的铃铛声,找到它们。
浓突汗说,驯鹿不怕冷,多大的风雪都没问题,它们在更冷的贝加尔湖都能生活得很好。
动物有着自己本能的直觉,它们虽然不怕冷,但不代表说就会傻傻地呆在雪地里,任凭风吹雪打,也是会寻找避风处进行躲避的。
在听浓突汗说这些话的时候,卫淮觉得自己就像只驯鹿。
一直以来,他都太温顺了,只知道躲。
就是因为想躲得远远的,所以才会听从舅舅田坤的建议,前往东北讨生活。
如今,到了这深山老林里,一个全新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也该为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做出改变。
大概今天出去的不太远,绰伦布库它们为驯鹿们选择的地方又背风向阳,还提供盐巴和豆饼,所以,这些驯鹿提前回来了。
寒风刮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撮罗子上面盖着的狍皮上传来歘欻欻的声响,有雪花从烟道里落下,果然下起了雪。
夜里无事可做,卫淮身上有伤,也需要休养,准备早早睡下。
不得不承认,狍皮制成的衣物、被褥等东西,都是抗寒极好的东西,但身为南方人的卫淮,还是有些遭不住。
他将自己从车站顺来的棉被和垫棉从麻袋里取出来,在床上铺上,盖上狍皮褥子,铺盖看上去一下子变得厚实起来。
安布伦一直安静地坐在火边,手中抓着一个神偶,不断地摩挲着,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一直在看着卫淮折腾。
卫淮往火堆里添加了几根粗大耐烧的木柴,脱了棉衣棉裤,掀开被褥就钻了进去,然后翻爬着,看着篝火边的安布伦:“草儿,外边风大,很冷,过来一起睡。”
昨天晚上,他看到浓突汗就是领着安布伦一起睡的。
安布伦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起身朝着卫淮这边走了过来,脱掉狍皮衣和靰鞡,跟着钻了进来,手里还抓着那神偶。
安布伦的靰鞡是用犴皮做的长筒靴子,里面塞了敲成细绒的乌拉草,穿上去轻便暖和,浓突汗、绰伦布库他们穿的,都是类似的靴子,很适合在雪地行走,不容易将脚冻伤。
卫淮盖好被褥,平躺在床上,将安布伦搂过来靠自己更近些,心里还在想着,浓突汗他们在山里,不知道怎么过夜,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雪,肯定非常艰难。
有篝火,有厚厚的被褥和狍皮,倒也没用多长时间,被窝里就暖和起来。
安布伦小声地说了一句:“要是阿巴也能睡那么暖和就好了!”
卫淮知道她担心,小声安慰:“会没事的,你阿巴可是萨满,神会护佑他们。”
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跟卫淮挤在一起,还是担心浓突汗,安布伦一直在摩挲着手中的神偶,实在扛不住了才睡着。
卫淮也翻身起来,又往篝火里加了些木柴,重新躺下后,也渐渐睡去。
只是到了后半夜,他突然被狗叫声惊醒,外面风声已经停下,雪还在窸窣下个不停。
他开始对狗叫声还不以为意,看到篝火已经快要熄灭,他赶忙钻出褥子,往火堆里添加了些木柴,正准备钻回去继续睡觉的时候,听到围栏里的驯鹿,也发出惊叫,几只鹿脖子上的铁铃铛响个没完,很躁动的样子。
跟着,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传来。
意识到外面有情况,卫淮也赶忙起身,穿上棉衣棉裤,又把军大衣穿上,戴上捂耳帽。
被褥里窝着的安布伦被惊动,也翻身坐了起来,扭头看向门口:“阿巴回来了?”
“还不知道,你好好睡着,别被冷到,我出去看看!”
卫淮将她重新按躺下,打开撮罗子的门,低着头钻了出去,看到几个女人和孟辉、孟明,还有那老人,或是打着手电,或是举着火把朝着驯鹿围栏那边过去,他也跟了上去,见到了奇葩的一幕。
围栏里,二十多只驯鹿,正不断地围着中间转圈。
在外围的,是那几只雄壮的公鹿,里边是母鹿,在最中间的,则是那些半大小鹿。
“这是咋回事儿?”卫淮小声地问孟辉。
孟辉抓着火把四处张望:“鹿群这是在保护鹿崽,肯定是有野兽要吃鹿崽,你看,猎狗在冲着那边的林子叫,应该就藏在那里!”
卫淮朝着孟辉所指的林子看过去,有两把手电也在朝着林子扫着。
卫淮什么都没看出来,倒是那老人先出声,惊呼着,他隐约听出一个其中一个多次被提及的字眼:翁。
翁?
卫淮有些莫名地问孟辉:“翁是啥?”
孟辉脸色却是变了:“就是汉人说的青皮子,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