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寓言故事

失去「灯塔」光照的区域极其寒冷,大部分植被早已枯萎凋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的冻土,地面裂开无数深浅不一的土缝,寒气从缝隙中升腾而出,如游走的白色幽灵。

但,车内的气氛,要比外边还要冷上几分。

泽琳以前觉得自己很能抗压,毕竟随着弗雷几番从惊涛骇浪里闯荡出来,性子也该成长了。

可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只熬着坐了半天,她就找借口跑到科研马车上,捣鼓龙鳞去了。

“弗雷大人。”莉莉娅说,“为什么泽琳小姐一走,您就不说话了呢?”

“……因为,也不知道究竟该聊些什么。”弗雷的视力能洞见微小的肌肉颤动。就算这样,他还是没法理解莉莉娅当下的情绪是什么。

为了不触雷,就只好闭口不谈了。

“您总是忙于政务,很少和我交谈。”莉莉娅伸手把帘子拉得紧些,避免冷气从外边透进来。“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才会步入窘境。还请您也对我畅所欲言吧,增进一下互相的理解。”

(要怎么开口聊啊,星座?血型?人格图像?兴趣爱好?还是像联谊会迅速升温的秘诀那样,交换秘密?)

弗雷不能看出莉莉娅的思绪,可莉莉娅却能反推出弗雷在想什么:“您不用纠结。现在正想着什么,就请您说什么好了。”

“我在想……这样的土地如果能收入版图,也得要进行化冻处理。”弗雷说话时呵着白气,“粮食或者经济作物都没法立刻种下去,可人口的膨胀不会等……得回去就再规划几个区域,用作开垦农田、做为缓冲才行。”

“原来泽琳小姐平时就都在听您说这些事啊。”车轮碾过一道颠簸的土坎,车上两人都随着摇摆了一下。“明明我刚刚旁敲……旁敲侧击了您一下。您还是在说公务的事。”

“不乐意听的话……”

“不,我很乐意听。这是平常泽琳小姐才有的待遇。”莉莉娅真诚地说道,却显得相当阴阳怪气,“您说过的吧?只有外人才需要哄着、供着;面对自己人,只需要坦诚相待就好了。”

面对再繁杂的政务,弗雷都能一肩挑下。抽丝剥茧,层层深究,走访调查,巧取证据。大胆地假设加以谨慎地求证,这才能推出最佳方案。

这一套却在莉莉娅这里行不通。人和人之间的交际不是应酬粉饰过的数据。一句一词,一字一眼,都有可能彻底改变对话的走向。

“还在生这把「剑」的气吗?”弗雷把依靠在一旁的「剑」取了过来。

“嗯。”莉莉娅相当诚恳。“很生气。气到连我也没法置之不理。”

问题就在这里:她自述生气的时候,语气完全没有什么波动。

弗雷暗想,这类怒不形于色的人,放在某些影视作品里高低都得是个大反派。

“但……我也能理解您。”莉莉娅又接着说,“谁让我不争气,是个没用的「剑鞘」呢?我没法彻底卸下您挥剑的痛苦,这才让您另寻它法。我其实是最没资格生气的。”

两人沉默一阵,还是莉莉娅接着开口。

“我想起来一个寓言故事了。是我被收养进教会总部时,听奶娘和嬷嬷们讲给小孩子的。”莉莉娅试探着说道,“您……愿意听吗?”

“聊天聊天,不就是谈天说地、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吗?”弗雷抓紧给这次谈话定性。

“这个故事说的是古代人类。”

莉莉娅就着窗外传来的呼呼风声,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古代人类的头顶上,有很大的太阳。一天,一个人出门行祭礼的时候,觉得被晒得很热很难受,就大喊说:‘太阳啊,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晒得这么热!’太阳听到了很难过,于是就藏了起来,让人们再也不会被晒得很热了。”

弗雷以为后面有反转,等了半天,只见莉莉娅微微一笑:“说完了。”

“哈?”

一想到太阳消失之后发生的所有烂事,弗雷觉得这个寓言故事有一半是黑色寓言,另一半则是沾点地狱笑话了。

“这是告诫那些我们这些被收养的小孩子,要懂得感恩,理解教会对我们做出的管理和鞭笞都是为我们好。”

莉莉娅还附带上阅读理解的答案,

“有的恩赐,虽然会让我们难受,但千万不能去计较这些小事。因为没了它,才是大祸真正的开始。”

“你认同这种解读吗?”

“我一直觉得它说得很有道理。可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莉莉娅抬起眼睛,看着弗雷,“人们对太阳或多或少有些怨言,可终究是需要太阳的;太阳也不需要顾及每个人的感受。”

说着,她抓起毯子,披在弗雷的背上,慢慢跪在狭窄的车厢内。

“对我而言,您就是我的太阳。我会因为您冷落我、不理解我,甚至做了出格的事情心生怨念——但这都是我个人的事。寓言故事中的太阳因为一句怨言藏了起来,您不能这样。那把新铸的「剑」,请你该用的时候就用,不要因为我就动摇了意志。”

弗雷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话交给别人来说,怎么听都像是在正话反说,意在逼迫弗雷就范。

可莉莉娅先前已经做好了铺垫。最开始就拿弗雷说过的话定调:“自己人只需要坦诚相待”;接着直舒情绪,摆出了态度;最后借着寓言故事表露真正的心意。

这一套组合技下来,拉近了距离,卸掉了弗雷的道德担子,还没委屈她自己。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这才是说话的艺术!

弗雷这时候才回忆起来两个细节。

在日熔镇的时候,大部分人管常跑基层的泽琳叫“橙头发的矮个子”;而对只是负责派餐的莉莉娅,却都能叫上名字来。

在攻克风盾堡的前夕,也是莉莉娅把提高凝聚力的旗子及时献了上来。

恐怕聚拢人心这方面的才能,她于那段时期就已经展示出来了。

“莉莉娅,有你、泽琳,还有埃里克他们一同协助我,真算是天可怜见。”弗雷把莉莉娅扶起来,“那你……不生「剑」的气了?”

“生气。”莉莉娅这回终于做了点面部表情辅助,板起了脸。“您不说,我也就当它不存在。可您要问,我只会回答生气。就是这样。”

“和你最一开始的性格比起来……”弗雷感慨道,“还是现在比较好。起码会生气呢。”

“那就是您自讨苦吃了。”莉莉娅几乎把弗雷说过的“异界俗语”全都背了下来,“毕竟绝大部分「剑主」,也看不到「剑鞘」发脾气的时候。”

马车继续向前开进,就在弗雷想揭开帘子,看看窗外情况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哨声划破黑夜,响了起来。

这是头部马车要求所有车马减速的信号——头马要停了。

“大人,大人。”那个车夫急急忙忙赶到弗雷所在的车厢下,“这也开出来大半天了,我想跟您讨个「火炬」,去枯木林子里行个方便。”

“在这个地界?去林子里?”弗雷皱起眉头,“不太安全吧,要不要随车的几个护卫跟着你去?”

“您要担心,那就派吧。反正俺大老粗一个,也不怕看。”车夫道。

“那你和护卫们去取「火炬」吧。”弗雷同意下来,“顺便问一下还有没有人也内急的,同你一块去,免得路上走走停停的。”

“好嘞。”

车夫打了招呼,拿过「火炬」,招呼同事们一起抱团去上厕所。

莉莉娅略微眯了一会儿,抵达暮潮港以来她就没休息过。可再度睁眼时,马车队还在原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出问题了。

“弗雷大人……”

“我知道。”弗雷用力按压着大拇指的指面,“肯定遭遇了什么东西”

“您要去亲自去查看吗?”莉莉娅建议道,“我们这里有「火炬」和护卫,比较安全。”

“那几个车夫不也是这个配置吗?他们还是组队去的,现在都连一个都跑不回来。留你们在车上就是当诱饵了。”弗雷说,“全部人员都下车步行,拴好马匹,跟我去查看情况。”

一行人沿着车夫和护卫离开的方向,慢慢挪进迷雾笼罩的树林里。

空气刺骨阴冷,每吸一口都像刀锋划过喉咙,浓密的雾气仿佛拥有实体,将他们的视野压缩到只有几步之遥。「火炬」尽力而为,也不过是和倾碾过来的晦暗打个平手。

没走几步,他们便看到了几滩已经结出薄薄浮冰的尿水。

“看那里。”一个眼尖的护卫指着不远处的空地说道。

几个个被丢弃的「火炬」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的地面被余温烘烤过后,留下了一圈未结霜的痕迹。可如今,火炬如人脂般不详的手把上已经凝结了淡薄的霜花,表明它被遗弃在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个距离,惨叫我们也应该听得到才对。”弗雷四下看找,竟然没发现血迹,“没有声响,没有人回来报信,甚至没留下打斗的痕迹。几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弗雷大人。”泽琳在另一头有了新的发现,“快来看。”

弗雷走过去,凝视着干燥的地面,顺着泽琳的指引,落到一些晶莹剔透的粘液上。

“这是……什么东西?”弗雷用手指蘸了点起来。

黏糊糊的,有点像鼻涕。

“这里,还有这里。”泽琳一步一小跳,跃过粘液,用取样滴管勾了些许放入瓶中保存。“朝着树林更深的地方蔓延进去了。”

“所有人,整队。”弗雷下令道,“跟着我进去探一探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