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女往事

那少女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没有什么塔山,只有萧塔不烟。”

她看着远方,幽幽地说起前事来:“我父亲出身国舅别部,虽是后族旁枝,但家境还是不错的。只是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就在战场上没了。我娘听到消息早产生下了我。族里想霸占我们家的产业,就说我爹没儿子继承产业,把我们赶了出来。我娘受到了刺激,就给我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到处告诉人说,我是个儿子。”

耶律大石一惊,啊了一声:“他们怎么可以如此?”

那少女淡淡地道:“我母亲娘家早衰落,并无倚仗。孤儿寡母的,他们又怕什么。人心就是如此,哪怕骨肉至亲,为了利益,也是逼人去死。”

耶律大石一惊:“那你们,你们后来……”

那少女就道:“后来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住,我娘到处做活,来养活我。但还是有许多人欺负我们,她就跟人家吵,跟人家打架。但却被别人取笑,还经常被人打,她的脑子就越来越不清楚了……”

耶律大石恍然大悟,想起小时候街坊中关于塔山的故事,心中大为同情:“怪不得你小时候——”

他这话才一出口,就见着少女恶狠狠的瞪了他一样,这一眼顿时让他找回他兄弟塔山的感觉来,那种熟悉感消除了他面对这少女的不自在。

就见这少女冷笑道:“她生病的时候,我们就没吃的。我饿得受不了,就跑到街上拣吃的,去抢别的小孩子吃的东西。他们也会打我,我一开始打不过他们,后来我越打越凶,他们就算明明比我高比我力气大,跟我打多了,也会怕我。后来我只要一走出去,他们就会给我送吃的,还会给我送钱。”

耶律大石见她神情凶狠,顿时想起小时候被她欺负被她抢钱的感觉来:“原来你以前抢我的钱,就是因为这种原因?”

那少女冷笑:“我娘打不过那些人,就被他们抢走东西。别人打不过我的,我抢他们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耶律大石想劝她,又不知如何开口,迟疑地问她:“塔山兄弟——不,不对,伯母刚才是叫你塔不烟吧,那,我怎么叫你?”

那少女瞟了他一眼:“嗯,我真正的名字,是叫萧塔不烟,但小时候出去找架,人家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我是女孩,自然不会怕我。所以我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塔山,以后你也不用改了。”

耶律大石不由地看了看她娘的房间,犹豫着问:“你娘——就由着你这样?”

那少女萧塔不烟叹了一声,眼神中也带了些沧桑与无奈:“她的病时好时坏,病的时候,会打我,病好的时候,又会抱着我哭。我小的时候,她一直认为我是儿子,可我大了以后,她清醒时就一直说对不起我……”

她自嘲地一笑:“我饿肚子被人打的时候她不伤心,她伤心的是我居然扮成男人!”

萧塔不烟的母亲是不幸的,但也是让她无法理解的。

她母亲的前半生顺风顺水,生于贵族,嫁于贵族,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却不幸在某一天失去了丈夫,又没能生下一个传承家业的儿子,因而失去了一切。

父母已逝,娘家不可归,夫家不见容,她抱着女儿从高门宅第沦落到市井陋巷,也不过就是仅仅几个月时间罢了。不是没有财物,但财物很快就被人骗走,若不是最后两个忠心的仆从保护,她甚至未必能活着到陋巷。最后她只能挥泪卖了仆从,甚至到自己为人洗衣。

若不是为了唯一骨肉的牵挂,她很可能早就死了,可是她又不足以坚强到能支撑得住这世界的崩塌,只能让自己活在虚妄当中。

萧塔不烟还小的时候,她还能自欺欺人地当她是儿子,可是当孩子渐渐长大,尤其是半夜避人时的沐浴,月事来了血污的衣物,偷偷地用布条缠紧的胸部,让哪怕是有大半时间混混噩噩活着的母亲,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她生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

她并不知道,对于萧塔不烟来说,真正刻入骨髓的痛苦是饥饿、挨打、讥笑、欺辱。

而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少女时代,满箱的粉黛珠宝、满柜的绫罗华衣、数不尽的骑马打猎赏花宴乐,而她的女儿,却穿着男装,和一堆市井无赖混在一起。

这群人中,她唯一能看上的只有耶律大石,虽然也沦落市井,却好歹是皇族子弟,且身为皇孙伴读,更有远大前途。

所以当萧母拉着耶律大石殷殷嘱托时,甚至要他答应一辈子照顾萧塔不烟时,耶律大石听得出她话里意思,一时难以回答,这边看着萧塔不烟脸色,口中还得应着:“伯母我会的,塔山兄弟,不,塔不烟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好姐妹,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萧塔不烟叹了一口气,握着她母亲的手道:“母亲,大石自有心上人,我也不需要他照顾,我有这么多的兄弟,都会照顾我的。”

耶律松山等也忙答:“是,伯母,我们都会照顾老大的。”

萧母原来希冀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只喃喃地:“我的塔不烟是很好很乖的孩子,你要照顾她,要照顾她……”

天暗下来的时候,萧母就咽了气。

萧塔不烟虽然悲伤,却并没有乱了方寸,反是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先是叫人去买了白事用的诸物,替母亲装敛了,在家守了七天,便叫了几个手下帮忙,一起抬到城外坟山上葬了。

反而是耶律大石等人未经过这些事,只能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听着她的不断吩咐,到处奔忙处理事情。

萧塔不烟一声未哭,直至落棺埋土立完坟碑,她跪在坟前,忽然间放声大哭,哭声嘶哑破碎,宛若小兽垂死。

耶律大石等,从未听她如此哭过,只觉得心胆俱裂,竟是无从劝起。

好不容易,萧塔不烟哭声渐息。

耶律大石方敢上前劝她:“塔、塔不烟,伯母已经去了,你、你也要多保重。”

萧塔不烟抹了一把泪,看着坟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或者对于她母亲来说,这反而是她的解脱。这些年她活得一直很痛苦,每次清醒的时候,都觉得是在连累女儿,她看得出她母亲有求死的心,可是每次她又挣扎着活下来。

她母亲出嫁前过得也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能在生出自己之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市井,活得这么痛苦没尊严,因为她不放心女儿,就舍不得死。她觉得她对不起自己,可或许就是自己原本是个不应该出生的人,反而连累了母亲。

其实当她略懂事以后,在她母亲断断续续的回忆中,也知道了家中之事,她曾经跑回那间她出生时的老宅中,曾想过报复那些父亲家族的人。

可惜她长大的速度甚至赶不上他们沦落的速度。那些从孤女寡母手中掠夺来的产业,被这些族人分的分,卖的卖,各家落得不少。

许多家族一旦衰落,那便是从根子里开始发烂,根本不是一两笔钱能救的。纵然不断用各种方式弄钱甚至互相啃咬,也拉不住败落的速度。等她想回去报复时,就只看到这些人互相撕咬,争夺最后一份残渣剩饭的激烈。

她恨了这么久,哪里能这么放过。她让一群市井混混去抢劫殴打了他们,甚至也让赌场骗去他们最后的财物,可也仅仅如此,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当初想象的是自己打上门去,让他们跪地求饶,让他们忏悔,让他们恭恭敬敬地交出抢走的财物,她和她娘重新回到原来的宅院。

可她真正见到了那些人以后,她根本不想了。财物,早就没了,人,跪下来她还嫌恶心,宅院,早就破落肮脏不复原来了,还不如让母亲保留着当初的回忆。

这北大营五街,虽然小虽然破旧,可才是她们住了十几年的家。

萧塔不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听得耶律大石问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萧塔不烟反问他:“什么打算?”

耶律大石犹豫一下:“你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前只是为了你娘而扮成男装,现如今你娘不在了,你也可以恢复女装了。那房子你一人住着不安全,要不,我去找普贤女姐姐,请她帮忙来照顾你?”

萧塔不烟晒笑一声:“谁敢对我不安全,这条街上,我才是唯一不安全的人。”她看看自己这一身白色衣裙,摇摇头:“这衣服,我只穿这一次,是为了送别我娘,因为我娘临走前,希望我是个女孩子。明天我就会脱下这件衣服!我原来什么样,将来还是什么样!”

耶律大石一惊,问她:“你,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永远跟这拨兄弟打架?这样的日子没有前途的!”

萧塔不烟瞪着耶律大石,反问:“我这样有什么不好?怎么就没有前途了。哼,从八岁开始,就是这一片的老大。我能自己活下去,也能带着我娘活下去,更能带着这些兄弟们活下去。如果换成女装,我就坐在屋子里,跟我娘一样,没有男人养,就只能哭,只能让自己一天天绝望下去,这就是你说的前途?”

耶律大石急了:“可你,你如今这样带着一群小弟收街坊的保护费,总不是长久之计。你,你毕竟是个女儿家,要不然,我、我可以养你。我现在给皇孙作伴读,每个月会有禄米的,我、我分你一半。”

萧塔不烟忽然笑了:“你养我?你能养我多久?难道还能养我一辈子不成?”

耶律松山听一了话,忽然想到萧母临死前的话,不由地看了萧塔不烟一眼,心里暗暗想,老大这话的意思,莫非她对大石,当真也有那意思?

耶律大石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听着萧塔不烟的笑声中充满着讥剌,心里一急,道:“好,那我便养你一辈子。”

耶律松山抬眼,诧异地看着耶律大石,又看看萧塔不烟。耶律术薛等人也忙看着萧塔不烟。

萧塔不烟却收了笑声:“我不信。”

耶律大石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萧塔不烟摇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只是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一辈子的。这世界上我唯一相信的,就是我的拳头。”她挥了挥手上的拳头,眼神慢慢地扫过耶律松山诸人。

诸人看到她的眼神,一时竟都低下头来。此时她穿的是男装还是女装,都不再重要,这一眼看过去的威势,俨然还是那个从小时候起就把他们挨个揍得成为童年噩梦的疯子塔山,俨然还是那个北大营十七八条街巷混混中的老大,坐在家里就有各商铺酒楼送上保护费的地头蛇塔山。

耶律大石想说什么,却又苦于向来语言上不如萧塔不烟,张了张嘴还是没敢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身女子白衣的萧塔不烟越走越远。

与诸人分手之后,耶律大石回到燕国王府,看上去也如素日一般太平无事地度过。可是不想到了半夜,他又做起了梦来。

那天他喝醉了,半夜醒来,浑身燥热难安。他跌跌撞撞地想去冲个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如往日一般打水缸里的水,反而开了门,去井里去提水。

那井是几家共用的,他在井边冲了水,醒了点神,开始往回走。而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像失了心志一样,没往自己家里走,反而走向塔山家。

他去推门,但门推不开。然后,他居然翻过了门上的矮土墙,进了院子。他走到了塔山的门前,推门,门没开,他去拉起了窗子。窗内,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正在洗澡,她长发披下来,身子如同白月光一样皎洁。

如同他之前做了无数次的那个春梦一样,但所有的梦里,那个女人都没有回头。

而这一次,她回过头来了。

那个引起他春梦的女人,长着塔山的脸。

耶律大石顿时吓醒了,他腾地坐起,浑身大汗淋漓,只觉得手足冰冷,一时竟不知道是梦是真。

那不是塔山,那是萧塔不烟。不是男人长着女人的身体,而是她本来就是女人。

耶律大石想起来了,想起他十五岁生日那一夜,他喝醉了,半夜去冲凉,误入萧塔不烟家,却撞到她正在洗澡。然后,他就被迎面飞来的重物砸晕了。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塔山门前时,以为是自己喝醉走错了。

他是走错了,他不止走错到萧塔不烟家门外,他甚至进了院内,还看到了少女在夜色中沐浴的场景。可那时候他以为那是他的好兄弟塔山。

当他先是被夜色中沐浴的少女裸体所吸引发他生命第一次性冲动的时候,对方转过脸来,竟长着他好兄弟的脸。世界上最惊骇的事莫过于此,这件事荒唐而不合理,所以导致醒来后的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件事,脑海中屏蔽了这件事。

所以他时常做这个梦,可梦中后面发生的事,却永远想不起来,想到的只有脑袋上的剧痛。

其实那日在萧母病床前,萧塔不烟换了女妆时,他就隐隐感觉不对了。甚至萧母将萧塔不烟托付于他时,他也似乎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事,险些答应,幸而萧塔不烟明显把话题岔开了,才让他没答应下来。

接下就是丧礼各种纷乱,直至今天,当萧塔不烟穿上白衣为母亲送葬的时候,那白色的背影,忽然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白天他根本没有余暇去想这件事,可是到了晚上,这那个始终没有做完的春梦,有了结局。那失去的记忆,又复活了。

耶律大石抹了一把汗,他满头都是冷汗。他再也无法睡着,他起来去冲凉,可冲凉这件事,本来就与那个梦是连在一起的。他在冲凉的时候,又想起那晚的情景来,让他口干舌燥,更让他恐慌不已。

他不知道怎么对面对塔山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萧瑟瑟。他躲着塔山走,他在萧瑟瑟面前,明显沉默寡言多了。

本来在去西夏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等他回来,一定要向萧瑟瑟表白,一定要让人去萧瑟瑟家提亲。

可是,此刻他犹豫了。

他却不知道,就这一犹豫,让他错过这一生最重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