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手上的塑料袋

铃铃铃铃……

“喂,急诊”急诊内科医生庄老师停止敲键盘,接起内线电话。

“精神分裂患者在家发病,大面积烫伤,意识清醒,有抵抗行为。”电话里传来简短清晰的情况。

庄老师停下了手中的键盘,兰绽作为跟随学习的实习生,也停下来纸上记录的手。

今天是兰绽在急诊内科实习的第二天,也是第一次值夜班。一直听闻之前师兄师姐说,急诊最繁忙最热闹最多场面看的时间是晚上9点以后。

因为夜幕来临,这一天开始拉上帷幕,在无人关注的黑暗里,人们带在脸上的面具也渐渐卸下,积攒了一天的难受在渐渐的释放、蔓延。身体上的难受也会放大。

人们需要寻求解决,所以他们来到了医院。

兰绽心里咯噔一下,八点多就开始了?精神病人生病该怎么办啊?

有规定,救护车要在十分钟内发车,中间留给医护人员准备药品上车的时间更要控制在五分钟左右。

“老师,烧伤是外科管啊,可以分诊到内科的吗?”

“一般不会,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老师一头雾水的往外走。

跟车护士拎着箱子走过来说,外科那边出全部出车了,只能内科去。

兰绽觉得有点疑惑,可毕竟有内外科的知识之别啊。

转念一想,不对,这是急诊,诊疗烧伤是必备的,应该不分内外科。

“你带个小同学去啊?”护士看兰绽跟着便问了一句。

“对,实习生也要见见世面嘛。”老师话刚说完,身形晃一下就大步窜出了兰绽的视线之外。

因为救护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上来啊,傻着干嘛?”庄老师回头招呼了一句。

兰绽来不及感慨,只能赶紧跟了上去。

上了车,在救护车开的时候,蓝湛在脑子里想了一下烧伤烫伤的知识,发现自己在治疗方面非常的无解,那就老老实实地跟在老师身后学习帮忙吧。回想刚才感慨了一下40多岁的庄老师依然手脚灵活,身形敏捷。

“老师,坐车的时候要预想一下情况和处理方法吗?好像知道患者的信息也不多,想起来挺广泛的。”

庄老师看了一眼兰绽,“第一次出车紧张啊?把书本的知识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现场紧急情况下稳住心态,能想起来就很好了。经验都是需要积累的急救也是很讲究临场发挥的,安心去到再说吧。”

兰绽点头,“哦。”

“老师,我还有一个不太专业的问题。”

原本要闭眼休息的庄老师听到睁开眼,“什么?”

“就是,精神病人他发病烫伤了,要是他发病打我,我要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车内的护士跟担架员笑声一片。

护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这个问题问得好,让你老师快回答。”

庄老师脸一黑,有点无语。“他打你,你不会跑吗?太狂躁就摁住来一针镇定。”

兰绽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后面车子里很安静,兰绽转头看向车外,这还是第一次出车呢,第一次坐在救护车上看街道上的风景。所有车辆都很避让,车开得很顺畅。

到了现场,怎么是社区广场?这么多人?

难道患者在人群中发病吗?这样子造成的影响很大,这要怎么处理呢?

正在兰绽不知所措看向人群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医生,你们终于来了,这边这边。我来带路。”

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广场旁边的狭窄小居民楼,六楼。

担架员说,“这下子有的干了,六楼,楼梯又那么昏暗,唉。”

护士拎着急救箱爬上六楼,气喘声也越来越重。

这是工作所在,为难也不得不干。

六楼梯口,有人在张望,一看到庄老师和兰绽,喊“医生来了,快来看看吧。他坐在那边发抖,自己说说笑笑的。”

这栋楼的结构和学校里的宿舍楼类似,楼梯在中间,两边是大走廊和一间间屋子。但没有那么长。

人群听到了后回头看一眼,纷纷让了一条路出来。

拨开人群走在前面,看到一个剪着寸头的中年男人坐在走廊的尽头,穿着黑色短袖,牛仔裤,黑色拖鞋。

一眼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异常,就像一个正常的人坐在那里发抖而已。

仔细看下来,发现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男人的头发是湿的,脸上、手上可以看到的皮肤都是红色,牛仔裤也是湿的,还在滴水。

兰绽不知道是灯光的原因还是近视的原因,看到男人两个手上都紧揣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还在滴水。

这是在寒颤吗?这两个塑料袋是对他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或者是刺激他的源头?不理解,但是尊重。

兰绽晃了一下脑子里的想法,现在应该是一遇到病人就先观察他的生命体征。生命体征还好,没看出什么,也许有问题,毕竟精神病人在精神游离发病状态不会顾及肉体的疼痛。

“他有什么动作反应吗?有没有很兴奋?”庄老师开口问。

带路的那个男人在旁边说,周围的人群也跟着回答,“他没有动过,就坐在那里,我们不敢走过去听他讲什么,你们医生过去看看吧。”

“家属呢?”庄老师又开口问。

“在这里,在这里。”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一瘸一拐地穿过人群走过来。

“你叫他几声,看他有没有反应。”

女人听到了,连忙点头,转向那个男人说,“老公,我是阿娟啊,我们结婚了的,老公,你认不认得我?”

“老公,是我啊,你看一下我,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这个男人终于在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抬头快速地看了女人一眼,但很快又重新投入到他的世界里,嘴里喊着老婆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还认得你,那就好办很多。”庄老师说。

庄老师向人群说,“大家都散一散,不要刺激到他,待会他打人,谁都负不了责,自认倒霉啊。”

人群顿时散了不少,然后张老师就开始向女人询问病情。

女人比较矮小,庄老师低头看去的时候,发现女人的裤子也湿了一大半,而且一只脚一直踮着,不是正常着地。

“你也被烫到了。还有谁被烫到了吗?”

女人这时候显得很理智,很担事,开始向医生讲述所有的情况,在很努力地和医生沟通,“没有没有,我去拉他就被烫了脚,两个孩子都安全。”

“还有孩子,孩子都看到了?”庄老师显得有点惊讶。

兰绽觉得很诧异,精神病人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怎么结婚生子呢?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还有很多观念,这个年纪的观念还是很难改变过来,只要家里坚持传宗接代,结婚生子一样进行。

庄老师说,“孩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你这个情况我先给你处理一下。他现在情况还稳定。”

女人带着庄老师和兰绽往另一边走去,“孩子都被安置到了他们的屋子。不用管我,我没事,先管他们。”

女人走得一瘸一拐的在前面带路。

看周围没有什么人了,庄老师开始问病史。“他什么时候发病的?”

“今晚要吃饭的时候,他说去洗手,很久都没出来。喊他也不应。”女人回答。

“不是,我是说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精神跟行为都不太正常的?”庄老师打断了一下女人的叙述。

“没有啊,平时都挺正常的,就是最近今天才发现的。”

庄老师,“他这个样子,老实说,很明显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有没有去医院看过,确诊过?有没有吃过药?”

女人回答,“就是今天下午去医院看了,说是精神分裂,拿药回来还没有吃呢。”

“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都是正常的吃饭上班,这两天就是他的工友跟他一起回来,就跟我说要带他去医院看一下,他最近行为不太正常。就去看了。”

“这么突然?不太可能啊,家里有没有这方面发病的人?”

“他弟弟就是,从小精神就不太正常,十来岁就送进了精神病院,也是精神分裂。我和我老公经常去看他,他一直吃药,也还很挺正常的。我老公跟他还很聊得来,说迟点想接他出来。”

“我听说我老公的妈是个买来的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家公家婆两个都死了,我也是听领居说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公突然就有这个病了。我跟他结婚这么久,他一直都是很顾家很正常的啊。他很爱两个孩子的。”

走进了安置孩子的屋子,一个大人陪同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就是在这里烫伤的吗?”

“不是,不是,他烫伤在他坐的那边。这边是孩子的房间,我们租了两个房。”

兰绽仔细看了一下两个孩子,没有外伤,女孩比较大,眼圈红红的,不知所措,男生脸色青白,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两个孩子的脸上都很惊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贴满了奖状。

兰绽觉得很可悲,这两个聪明优秀的孩子在今晚被最爱他们的父亲发病给吓到了。不知道他们的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足够的心理干预去消除这些阴影。这个家庭摇摇欲坠。

站在一个医学的角度,兰绽很冷漠的觉得,这两个孩子要是不存在就好了。在精神病学的课上,精神病学老师分享了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兰绽只当故事来听,但是今晚亲眼所见这个家庭和当时课上的经典案例重叠了。一模一样的悲剧。当时的精神病学老师只和我们很简单的说了一句,不建议精神病人结婚生子,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正常人的思维,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基因,遗传下来的概率其实是很大的,而且他们所处的环境会更早的诱发。

但是这两个孩子已经存在了。

兰绽再仔细地看了一下男孩,在遗传学上,男生遗传精神病的概率和发病率是比女生大的。甚至有时候可以从一个人的神貌、气质来感受这个人的精神有没有问题。

在看到男孩和他父亲很相似的容貌和他失神的眼睛,兰绽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个孩子健康平安。

“孩子没事就行,出去说吧。”庄老师示意。

“他发病是什么样一个过程,烫了多大面积,你看到吗?”

“他烫得很严重,我喊他吃饭,他很久没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就进去看他。我一进去,大水盆里和厕所的地上全是冒烟的烫水。他把热水器开到了最大最热。”

“他躺在地上,在那里滚,花洒对着自己开,还把头探进大水盆里洗,把热水用手往身上泼。我一看他就慌了,我赶紧关了热水器去拉他,拉不住,我也被烫了一下。”

“他这种情况,你应该打精神病院的电话啊,他有自残的行为,是要去精神病院一段时间的。我们医院有精神科,但是没有住院部,收不了这样的病人。我们给他处理一下烫伤就联系精神病院过来接他了。”庄老师先给女人说明情况。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会送他去的。”女人连忙应道。

重新走回离男人几米远处,庄老师对女人说,“你现在再喊他,看他有没有反应,安抚一下,慢慢地靠近他,我们跟他不熟,会刺激到他的。”

女人一边喊着,慢慢的向他靠近。

男人的精神状态明显比刚来的时候稳定很多。

所以兰绽和庄老师试探慢慢靠近,看到男人没什么反应,终于接近了他。之后才听清他嘴里说什么。

男人坐在凳子上,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全身都在发抖,像是有意识的让自己抖。嘴里念念叨叨,“老婆,你看,我在抖,我在抖耶,哈哈哈哈”

女人蹲在男人的面前,手放在男人的腿上,“老公,你别怕,我们都在关心你呢”

男人没有看女人反而看向了旁边的空气然后有点激动地说,“我没有停,我一直在抖,我在抖,我没有停,我停不了,停不了,我在抖。抖啊”

低着头,“不行,我好害怕。我要抖,我要抖,我停不了,我要抖,我不能停啊”

然后又抬起头,对着空气笑了一下,甚至是有点讨好的感觉说,“你看,我的手还在滴水,我都在抖,在滴水呀。”

女人的反应很迅速,说,“老公,你别怕,有人吓你,我帮你打,我帮你打他,我会保护你的。你看,有医生,医生会帮你的,医生会赶跑坏人,穿着白衣服的人,会赶跑坏人的。”

男人看向庄老师和兰绽这几个人。

护士立马拿起手里的气囊,“你看,这是蓝色的,坏人都怕蓝色,你过来拿着这个,过来吧,你不用怕的,坏人怕蓝色。”

“我要蓝色,蓝色的,我不要其他颜色,我就要蓝色。”男人有了反应。

男人又低下头,“抖啊,我一直在抖,你看,我不停的抖,好冷啊,真的好冷啊,我抖得好冷啊。”

女人一把抱住了男人,搂着男人起来说,“老公,我们去医院打坏人,坏人不敢去医院的。”

“要蓝色,我要蓝色的”

护士又趁机诱导他,“对呀这是蓝色的医院,全是蓝色的。”

那时候离得近了,兰绽终于看清楚了男人手上的两个白色的塑料袋。

男人手上的材料看起来不是塑料袋,似乎跟手是连在一起的。

结合两条通红的手臂和异常的连接部位,这是一大块从手臂烫伤剥脱下来的皮,滴的也不是水,是组织渗液。

兰绽暗吸了一口气。这类精神病人真的把精神和肉体分开得很彻底,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

两个担架员抬着担架走过来,“要让他躺上来,要绑带子的。”

男人突然就有点激动,“我不躺,我不躺,我不要躺上去,我不要躺上去,我要蓝色的,我要去医院。”

“好好好,我们去医院,全部蓝色的医院,坏人去不了的医院。”女人赶紧握住男人的两只手,牵着往楼下走。担架员拿着担架在前面走,男人和女人在中间,兰绽跟着庄老师和护士在后面观察情况,准备随时上去摁人和打镇静剂。

还好,路上很平静。只是男人不允许别人碰他。

进急救室的时候犯难了,男人一定要拉着女人进去。进去了发现床单是白色的,男人有点狂躁了,“蓝色的,为什么不是蓝色的,我要蓝色。”

“蓝色的蓝色的,有有有。”急救室的护士迅速围了上去,把蓝色的一次性的治疗单铺了一床。

“还好要的是蓝色的,快垫上去,也方便。”护士长在旁边说。

庄老师跟女人说,“你跟他说话,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不然他不配合我们没办法治疗。”

女人就开始抱住男人,“老公,是我啊,老公,我爱你,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

护士拿着剪刀在旁边说,“要剪掉他的衣服跟手上的那些东西了,要涂烫伤膏才行。”

男人又注意到别人碰他了,开始抵触。女人双手捧住男人的脸,“老公,我爱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女人亲了上去,男人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了,不肯撒手,并开始当众狂热亲吻。

庄老师在旁边打电话和精神病院医生交接,一边看着剪掉衣服暴露出来的触目惊心的烫伤。

全身只有腋下和脖子前面是完好的。其它的地方一碰皮就要脱。

“拿三桶烫伤膏出来,快涂厚一点。”

“不要刮刀了,戴副手套直接抹。”

“开留置针,流速开大一点。”

男人和女人在油情蜜意,医生和护士在周围忙得团团转。精神隔开了相距不到一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