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一整天都在播报昨天晚上那个坠入南营河的高中生。
地震不大,除了那座桥,几乎没有建筑遭到损坏。桥太老,是这座城市的祖辈,还挂了那么多沉甸甸的许愿锁,断了并不离奇,离奇的是男孩消失了。
南营河的河道宽不过二十多米,流速也不快,警方调取了垃圾处理厂外面的监控,可惜隔得太远,设备又老化了,只拍到了桥断的过程,男孩只呈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点。警察和救援队以断桥为中心,圈出附近五百米的区域不停搜索,且在南营河中打捞了整整一夜加一个白天,搜索区域不断扩大,甚至动用了搜救犬,还是一无所获。
江苔一直是个平静到有点无趣的小城,这样称得上奇闻的事件很多年都没有了。当地的网红主播纷纷跑到南营河附近直播,想在真相大白之前编出无数离奇的解读。有人说,高中生可能是自杀,因为他在学校一直遭受霸凌。有人说,这座许愿桥之所以逐渐荒废,是因为有诅咒,每年都会有一个“跳河名额”。
电视台也请了一位本地的民俗专家,他找出来一本《江苔县志》,讲了里面的一个故事,说几百年前一个村庄因为地震落入河中,消失了一家七口人,数年后有一个女人完好无损地回来,只是周围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
专家讲完,节目现场陷入一阵尴尬的停顿。主持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资历最老,见过的风浪也多,他接过话头:“刘教授的意思是,在孩子没有找到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我们永远不要放弃希望。来,让我们把画面切回救援现场……”
姚蔓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试图去分辨里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只有这样,才能把注意力暂时从厨房的木质刀架上移开。
电视里,长长的警戒线紧紧绷着,隔开岸边围观的人群,穿着亮橘色衣服的救援人员分散在河里。镜头摇摇晃晃对准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她戴着口罩,眼睛时刻被远处的东西牵动。姚蔓紧紧盯着那个女人,她的手握在胸前,攥得发白,每当河里有什么动静,她就会拼命探着身子,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就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姚蔓的心被猛然一刺。
那种眼神,明显还是抱着希望的吧。
半年前的那个晚上,把谱月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握着谱月还没僵硬的小手的时候,车子颠簸以为是谱月动了的时候,自己的眼神应该也是这样吧?后来在抢救室的门口,透过门缝和医生的手,看到薄薄的白床单盖在谱月的脸上,姚蔓生命里所有跟希望有关的表情也被一并盖上了。
碰碎的花盆和泥土还散落在地上,散发着和坟冢一样的气息。
姚蔓看向不远处的行李箱,还没来得及收拾,里面的东西摊在外面,像一具刚刚剖腹的尸体。
吕东鸣都看见了吧?可他什么都没问。也好,反正也不知道从何讲起,里面有什么东西姚蔓也记不清了。总之,几乎都和李远期有关。
十二年前,李远期也和谱月一样,完全没有告别就突然离开了她,也像电视里的男孩一样,消失在河中,给她留下了至今未解的疑问。这种陡然的失去留给她的是漫长的折磨。
不记得是谁说过,忘记跟伤口结痂一样,是身体保护人的本能。人要活下去,就必须丢弃一些事,像每个月流出身体的血,长出的指甲,分叉的发梢,清理掉那些“废弃”的东西,才能长出新的。可是秘密如何丢弃?
无法从身体里丢弃的东西,只能忘记。这十二年,她刚刚习得忘记李远期的本领,老天爷又带走了谱月,仿佛一场恶毒的轮回。
姚蔓闭上眼睛,稳了稳情绪,起身关掉电视,突然感到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滴落下来。她伸手一摸,是口袋里那两个被挤碎的鸡蛋。
姚蔓来到厨房洗手,水流声盖过了电视的声音,一柄白皙的骨瓷小刀静静地躺在水池旁边。
她的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
谱月离开之后的三个月里,姚蔓试着割腕了至少四次。左右手都试过,自以为割对了位置,但每次都会在丈夫下班前醒来,手腕的伤口已经结痂,流出来的血也变得黏稠,粘在胳膊上,脸上。很奇怪,发现自己又活过来的瞬间,心里不是痛苦,不是难过,而是羞耻。巨大的羞耻。像一个挤满人的黑屋子突然开了灯,而她正赤身裸体地站在桌子上。
是那个声音唤醒她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她都会立刻爬起来,走进卫生间,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找出碘酒、绷带,用以前学的急救知识处理好伤口,清理完地上的血迹,从冰箱里拿出一颗巧克力含在嘴里,然后迅速躲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蓝色火苗吧嗒燃起的那一刻,刚刚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时钟又开始走了。
割腕并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么简单,网上也没有特别具体的教程。当然不会有,搜索相关信息,总会弹出“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总有人守护着你”的自杀帮助热线。姚蔓试着打过一次,还没接通她就挂断了。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当她做一个决定时,这个声音都会跳出来质问。有时候是丈夫的声音,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高中时期的葛老师,甚至是对面的邻居奶奶,可姚蔓明明没有跟她说过话,连她的声音是怎样的都不知道。有几次,姚蔓很想听清这个声音到底属于谁,但它像烟一样,一靠近就散了。
那个意大利品牌的酒心巧克力,冰箱里只剩最后一颗,金灿灿的格纹锡纸勾勒出鱼子酱一样的细密纹路,被她藏在咖喱包装盒里。其实根本没必要藏,吕东鸣不会打开冰箱的,除了阳台,厨房是另一个他不会涉足的领地。吕东鸣禁止姚蔓吃这些东西,他说巧克力是高糖高热量的垃圾食品,产生的多巴胺也是廉价的,还不如运动来得多,来得健康。
他说,人唯一能掌控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身体,你摄入进去什么,身体就会反应什么,一个人就算身无分文,这个身体也会受自己掌控。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他甚至把自己十几年的烟瘾强行戒掉了。
姚蔓想反驳,如果身体可以受自己掌控,为什么人会长白头发?为什么牙齿会坏掉?为什么会有人在不想怀孕的情况下生出孩子?为什么溺水挣扎的人无法自救?
脑子里过完这些问题,就预知到了他的反应:“你在抬杠吧?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没错,不是一回事。但姚蔓想问他:“每次我想死的时候,都是靠着‘好想再吃一颗巧克力’这个念头挺过来的,那要怎么分辨是我在掌控身体,还是身体在掌控我呢?”
巧克力很贵,一盒里只有五颗,前四颗已经用掉了,可她现在连打开冰箱的欲望都没有。
结婚那么多年,姚蔓依然无法从容应对一些夫妻间习以为常的话题,因为她从未真正适应“妻子”这个身份。姚蔓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匆忙上场的演员,拿到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生剧本,为了适应这个不合适的角色,小心翼翼地背着里面的台词,学着其他家庭主妇的样子,像扫地机器人一样在家的范围内安置自己的脚步,生怕被戳穿。
现在,终于不用假装了,姚蔓失去了母亲的身份,也不需要再对丈夫做出任何回应,反正他也越来越不爱回家。偶尔,姚蔓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过神来,通过虫鸣声判断外面可能已经是深夜,每到这时,她就会来到阳台,趴在谱月死去的地方,看着客厅的方向,想象谱月还在这个世界的样子。
光滑的地板反射着客厅的灯光,余光里是谱月留在墙上的涂鸦,眼神的尽头是她房间里的小床。姚蔓只要看得够久,就能看到谱月正躺在淡黄色的月亮床单里熟睡,怀里抱着她喜欢的彩虹小狗。姚蔓不敢眨眼,一眨眼,一切都会消失,眼前只有湖水的颜色,屋里的一切仿佛被水浸泡过,家具都在朽烂,霉菌掀起墙皮,福字窗花褪成白色。
每到这时,姚蔓都逼迫自己从头开始想——那天为什么会不记得把门关上呢?
出事那天是健身房的店庆,姚蔓凌晨五点就起来了,要赶在开业活动开始前做五十盒减脂餐。平时都是根据客户的预订做,顶多也就一二十盒的量,那天是她第一次做这么多。
卤牛肉溢出来的褐色汤汁,沉在浑浊碗底的鸡蛋碎壳,滴着水的生菜,溅在菜板上的沙拉酱,写着“免费品尝”的手写便签,印着“泰来健身”logo的包装袋……全部都是这些。在看见谱月的血掺着泥水流出来的画面之前,脑子里全部都是这些。
所以,谱月人生中的最后一天过得快乐吗?她那天做了什么?脑海里在想什么?又学会了什么?姚蔓想象着,想出了一万种可能,可空白就是空白,她不会再知道了。
听说有一层地狱的惩罚,就是让人不断重复生前最痛苦的一幕,姚蔓觉得自己早已身处其中。去阳台关门的那一瞬间的动作在她脑子里反复碾压。锁了吗?锁了吧。为什么不拧一下试试呢?明知道晚上刮风,为什么不再确认一下呢?
这些问题,吕东鸣也想过吗?还是说,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只知道害死谱月的人是她。有时候,姚蔓希望吕东鸣能痛痛快快地跟她吵一架,把跟其他人说的话全都当面说出来,可以骂她,也可以打架,这样她就能顺势疯掉,把堵在心里的话也一股脑扔出去——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你那天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要我做五十份餐?!然后她可以把所有的碗摔碎,把鸡蛋甩到电视上、冰箱上、结婚照上,再把自己扔到沙发里堵上耳朵尖叫。
她渴望争吵大过现在的平静。可是她没力气了,时间越久,就越没力气。或者说,她不觉得争吵还有什么意义。她只能把内疚、痛苦、眼泪和表情一起咽下去,咽进一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箱子里,然后再躺进去,永永远远都不出来。
有一天,姚蔓无意间看到镜子里披头散发的自己,突然觉得眼熟。
从前村口经常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女人,搂一个烂了的地瓜喃喃自语。村里的奶奶说,好几年前,这个女人背着刚出生的孩子去赶集,孩子没哭没闹睡了一路,回到家摘下背篓才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大地瓜,她根本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没的。从那以后女人就疯了,怀里永远抱着这个地瓜,吃饭睡觉也不松手,眼睛一刻都不离开。
姚蔓还记得那个女人看向地瓜的眼神,仿佛安放着全天下最柔软的草席,要把那个皱缩成一团的地瓜永永远远装进去。她是怎么骗过自己,把地瓜当成自己的孩子的?姚蔓当时不懂,现在全明白了。
最近这段时间,姚蔓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小时候。
长满黄色小花的回家小路,绿茸茸闪着金色条纹的桥底,铺满零食的荒芜坟地,冒着白烟的煤球炉,黄铜把手,还有奔跑的李远期,她手腕上的蓝色手链在姚蔓眼前晃成蜻蜓,李远期用力握紧姚蔓的手腕,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别松手,跑快点,会被追上的。”“被什么追上?”姚蔓赶紧大踏步跑起来,最后,她总是喘着粗气,睁眼坐在一张病床上。白生生的病房里坐满产妇,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笔面无表情地做着试卷。周围是婴儿的啼哭声和翻试卷的沙沙声,小小的黑色宋体字像蝌蚪一样游到她的眼前——“请在下列四个选项中勾选正确答案”。可答案不止四个,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题错了!姚蔓大声喊,可是没人听见,直到丈夫突然握着手术刀出现,用充满怒意的声音吼道:“错?明明是你的错!”
每到这时,姚蔓都会瞬间惊醒,体温和理智像倒放一样渐渐流回身体里。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自己正睡在阳台上。为什么睡在阳台上?因为谱月死在这里。谱月为什么会死?因为你。
姚蔓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目光所及的地方,谱月的房间漆黑一片。
什么是正确答案?
以前的正确答案是结婚,买房,生孩子,把这普普通通的一生快快过完。现在的正确答案是去厨房,拿起那柄画着紫色喇叭花的骨瓷小刀,刀刃向内,放在手腕上。
天黑了。阳台的瓷砖吸收了白天的温度变得温热,这温热很大程度上稀释了疼。但姚蔓的身体越来越冷,千百根银针从手腕处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大脑,将她与地板紧紧缝合在一起。
意识弥散之前,她看到阳台的角落有一只细长的蓝色蜻蜓。那只蜻蜓不知道在那个角落待了多久,不知是死是活。它的翅膀微微抖动,看上去像风吹的,也像挣扎。
姚蔓闭上眼睛,身体缓缓嵌进地板。接着,手机响了。
手机在客厅,在距离她的手四五米的地上。可她明明记得已经关机了。
铃声尖锐如哨,像沸水浇在耳朵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停下?
缠绕的丝线被利器凌空划开,地板松开她。瞬间的清醒带来了大片的疼痛,姚蔓用力捂住手腕,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
手机已经被她格式化,上面显示了一串陌生的号码,姚蔓本想挂断,手却不听使唤地按了接听,对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接着是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你是姚蔓吗?”
姚蔓的头皮瞬间被人攥紧,眼前的世界骤然聚焦,血滴在了沙发上。
“你是谁?”姚蔓迟疑地问。
那声音带着水汽,漫过她的耳朵。
“我是李远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