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武八年,梁军直取大燕王城燕都。
护城河畔杀声震天,火光飘扬万里。朔风裹挟浓郁血腥气而来,摧折枯木,其形如魑魅魍魉狂舞,其声如万千将士英魂咆哮,向故国泣尽最后一滴热血。
持续了三天三夜的鏖战结束于二月十八日黎明时分,大燕大败,献降梁国。
梁王亲率十万大军,甫一入燕都,便见一青年俊俏男子全身素白,捧红木描金漆案,厌冠而跪。
他身后还跪着十余人,皆着白色丧服,反绑双手,几乎要被风雪掩埋。其间似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
梁王待看清为首者面容,下马笑道:“这不是大燕国之栋梁,国师骆渊吗?久仰大名,今日总算见到活物了。怎么,燕王老儿跑了,留你在此献降?”
骆渊垂头,将双手捧着的漆案举过头顶。
“渊特奉大燕降书、印绶在此,还望梁王饶城内百姓性命。”他的手指冻得青紫,象征着大燕皇帝无上权力的印绶静静躺在红木案板上,任由风雪欺凌。
梁王一双鹰眼狠厉扫过,双眼微眯,眉头皱成“川”字,玩味道:“还差一样。莫非是国师舍不得?”
骆渊颤了颤,似乎压抑着内心的愤恨。
良久,他骤然失力般开口:“带上来。”
两位官兵押着一女子上前来。
那女子裹宽松的灰白囚衣,颈、手、足皆有桎梏,饶是如此,也掩不住绰约的身姿,在漫天风雪中,她纤细的身影似凌波而来,及腰的长发在空中飘飞。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时光的流逝骤然停止。
芙蓉玉面不施任何粉黛,美貌横生,胜过世间一切姝色。
“足下何人?”梁王眼神定在女子身上,心中已有猜测。
麻布囚衣单薄,女子冻得面无血色,泛白的嘴唇一阵阵发抖,仪态却依旧端凝,目光平静∶“大燕,镇宁郡主,慕容絮。”
自出现的那一刻,她惊世骇俗的美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此刻更添几分弱风扶柳之态,可谓我见犹怜。
梁王下马,行至女子面前,仔细打量,方才确认心中所想,呼出的白气袅袅消散于天地∶“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本王向来怜香惜玉。若你愿意归顺梁国,本王包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似你未婚夫君——”梁王目光乜来,骆渊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慕容絮一双漆黑的墨眸自下而上扫视梁王:“梁王这是改变主意,不要妾身性命了?”
梁王仍毫不避讳地直视她:“五年前,燕都渡口,和陆永怀一同救了本王的,是你。”
慕容絮手腕微动,手部的桎梏已逐渐松动。她用言语来分散众人的注意。“梁王倒是提醒了妾……妾同陆永怀决裂已久,”她垂眸,语气平淡如水,只是在最后却咬紧了牙关,“倘若妾有幸见他,定要亲手杀了他。”
“哦?怎么会——”
梁王正要问话,她却抽动手腕,挣开桎梏,扯出袖中断簪,陡然一刺。
因她三木加身,将士们都未曾防备。
那截铜簪刺向梁王的颈项。
“呲——”
死卫挡开,铜簪一偏,劲风擦过梁王的耳畔,霎时鲜血淋漓。
一柄银刃慕容絮单薄的身躯。
不过兔起鹘落的一瞬,胜负已定。
慕容絮的身躯缓缓滑落,死卫的匕首还在不住滴血,他朝着梁王行了个礼。
梁王背后已是浸湿冷汗一片。
慕容絮有底子,要不是死卫以死相护,只怕此刻他已是簪下亡魂。
梁王素来警觉,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娇弱美人——他的恩人——会抱了同他玉石俱焚的想法。
他本是想以献妻羞辱骆渊,认出慕容絮后,便改念想纳了她。这是对萧氏余部的安抚,也算对她救命之恩的报答。他足足寻了她五年,却不料得到今日的结局。
梁王莫名烦闷,他已许久未曾这般被忤逆过,还是被一个女子以性命作注,在三军前,不留一丝余地的忤逆。
“梁王殿下,刺杀之举,实乃慕容絮一人所为,我等毫不知情……”骆渊俯首道,“还望梁王恕我等监管不严之罪。”
梁王正愁无处发泄,冷目嗤笑道:“世人皆言大燕骆渊能与陆永怀相比,才堪负重,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才能比之陆永怀远矣。甚至骨头还不如慕容絮硬。可惜,陆永怀被褫职流放。慕容絮不得宠爱。燕王老儿沉溺酒色,识人不清,怪不得你大燕有亡国之灾。”
梁王话音未落,忽听城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陆、陆永怀来了!”恐慌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什么?是、是陆永怀?”
骆渊及背后跪地诸人皆挺直了身子,张望城门口。
梁王怀疑自己听错了,勒马转身,只见军中队形已乱,人人自危。
“陛下,陆永怀率兵离城已不足一里。”
“不可能……陆永怀带了多少兵?”
“至少五万。”
“什么?”梁王高声问。大燕精锐尽灭,被流放的陆永怀何以神兵天降,这其中太多关窍无暇细想,只拔剑厉喝,“关城门!”
军士得令,忙推动厚重的石门。
奈何有流民逃出,慌乱的士兵也四散奔逃,阻挡城门,关不上。梁国军士便拔刀砍杀流民和门前的士兵,一时间利刃破空声,惨叫声,撞击声,充斥耳畔。
慕容絮已听不真切。目光清明一瞬,却是落在耳畔断簪上,白玉透雕鹊梅纹铜簪在血泊中熠熠生辉。
慕容絮费力地抬起手,欲捡起断簪,喘息渐微——
第三次循环,还是错了。
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她知道,关键点在陆永怀。
慕容絮如高空坠下,全身一颤,猛然睁眼,便见那顶浅粉色软烟罗帷幔,如云似雾,若有若无。
她翻了个身,捂着胸口,耳鬓不觉已经浸湿一片,冰凉粘腻。
循环了三次,还是改变不了国破家亡的结局。第一世,她作为联姻公主去到梁国,两国交战时被人所害,冤死深宫,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不入宗庙;第二世的结局太惨烈,她每每念及都要浑身发抖做呕,无力回想;而第三世,也就是上一世,她率先与骆渊订婚,逃过了联姻,却逃仍不过命运……
孟春时节乍暖还寒,昨晚一夜狂风暴雨,销尽燕都积云冷雾。天空碧蓝如洗,空中仍漂浮着点点凉意,丫鬟采苓方才扫过庭院,正立在亭下休息,忽见慕容絮拢了披风从闺房出来。
慕容絮打量四周一阵,道:“从府上陈设来看……而今可是赤武三年?”
“是,但是……”采苓应道,微微蹙起眉头,“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慕容絮暗松一口气,吩咐道,“备马,去城西码头。”
就是在今年今日,她和陆永怀无意间救下梁王。
倘若梁王殒命于此,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日薄西山,残阳投在城西码头之上犹如残血,波光粼粼翻涌的便是血沫。岸上,一男子身着破烂布衣,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束发歪扭而不加冠,几缕散发垂至鬓角,脸上灰迹碳痕被汗水混到一处。此刻,正背着大箱笼,随众苦力卸下码头货物。无人知晓,他乃是燕都陆氏嫡系子弟,陆永怀。
“滚开——”虎背熊腰,皮肤黝黑的壮汉脚下生风,卯足劲撞向陆永怀的箱笼。
陆永怀打了个趔趄,箱笼物什散了一地。
树荫下,几个趁隙休息的苦力见状,相谈甚欢。
“啧啧,这不是那个白面书生吗,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老子平常最厌恶这些腐儒了。读书?恐怕都读到娘肚子里去了吧?”
“听说他祖上也阔过,可惜啊可惜,他没那个命。”
壮汉正得意于自己的“壮举”,踱向树荫,衔草笑到:“让他好生体验一下,什么叫‘落坡凤凰不如鸡’。”
众人皆快活玩笑起来。壮汉吐出草段,朝陆永怀嚷叫道:“快些,快些。那两个箱笼也是你的——”
马蹄橐橐声盖过壮汉叫嚷,无数麻木目光射去。
白马上,一女子头戴幂篱,热风拂过,皂纱贴面,伊人侧面隐约浮现,似笼着层薄雾,粉面含春。便是这明眸善睐,就令人销魂蚀骨。
“吁——”
她拽缰滚鞍下马,数抹银光流过披风,显出穗云纹样,见过世面的,不难认得这蜀地贡锦。
壮汉兀自惊叹。本以为是哪位大人府上金枝玉叶路过,不料,她马术了得,下马动作飒爽英气,不似深闺女眷。女子拴了马,便径自朝码头走来。
不少人停活吹起口哨。
陆永怀抬眼看去,只见那马是上好的汗血宝马。他略略留心观察,只见那白马马鬃分三花,乃是御赐之物。
能用御赐,善骑术又不吝抛头露面的世家女眷——除了那位镇宁候嫡亲的妹妹,以纵横不法闻名的郡主慕容絮——翻遍燕都也找不出第二个。
念及此,陆永怀手一顿,刻意放缓收拾速度。
壮汉快步跑向慕容絮,满脸堆笑,问道:“总管不在,女郎这是?”
“找人。”慕容絮言简意赅,微微撩起幂篱,目光扫过衣衫褴褛的苦力们。
只从她露出的半张脸,光洁下颌和朱唇,凝脂般的肌肤,便可断定是美人。更不提那盈盈秋水,简直把人魂魄轻易剜了去。
也不知这样的千金,来找何人?
见慕容絮的目光果断从自己面上离开,壮汉心中淌过一阵失落,阴戾朝余人瞪去。
慕容絮快步朝前走去。哪怕才孟春,又有江风吹拂,此处空气仍然浑浊闷热,让人喘不过气。她从一张张麻木、黝黑到油光闪闪的脸上扫过。他们的目光赤裸,不加掩饰黏腻在她身上。
就在众人皆凝视慕容絮之时,只有一人蹲身埋头,安静拾掇着散落的漕粮。
慕容絮朝那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