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宝山

全喜最喜欢的宝山只跟全喜提过一次,就再没出现过,像是蒸发了一样。

宝山不是王菜园的,而是七里桥的。两庄不临近,两人原本是没有可能认识的,有一次打工他们在同一个工地上,虽不是在同一个建筑队,可时间长了,一来二去的还是熟识了,一聊,竟然是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的老乡,在这远离家乡千山万水的地方,这点距离哪还算得上是距离呢?俩人顿时就多了不少亲近感,再一聊,很是投机,就当成了哥们儿,平常互相照顾着,没事的时候一块上街,闲了一块打牌或者看牌,颇有些形影不离的意思。

可惜,俩人只相处了两个月就不得不离开了,因为宝山的爹去世了,撇下一个瞎眼又瘸腿的娘,没人照顾可不行。

打这以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全喜有时候想去七里桥看看宝山,后来一想,还是不去了吧。

那时候都是老乡,都是打工的,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现在回来了,那层意思自然就没有了,见了面不过打个招呼,再没什么话说了,偶然碰上还好,专门去一趟,兴师动众的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或重要的话非找他办非跟他说不可似的,实际上只是好感罢了。

两人相处了两个月,说了不少话,宝山的情况全喜自然是知道的。

宝山就姊妹俩,一个姐姐,一个他。他娘生来很不幸,打小就瞎,嫁给他爹又瘸了腿,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所幸姊妹俩都仿了他爹,都健健康康的,也都牛高马大的,一点也没受影响。等到姊妹俩长到该婚嫁的年纪,有点难了。他姐一个女孩子家倒没什么说的,难的是他。虽说长得高高大大的,可是长得再好也当不了饭吃,有一个残废娘拖累着,家里好不了,婚事就悬了,还悬得离谱——别人孬好还有人登门说媒,他家别说媒人,鬼都绕着走。他爹却不愁,儿子的婚事没着落,不是还有闺女的嘛。没人给儿子提亲,就拿闺女换就是了,反正换亲这事在本地不是什么稀罕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不知道多少辈子了,多少人家了。当然,最理想的还是转亲,就是三家或者四家——总之越多越好,通常是三家,因为能让三家都同意就已经很难了,四家基本没可能——转,甲家闺女嫁乙家儿子,乙家闺女嫁丙家儿子,丙家闺女嫁甲家儿子。谁都知道,好闺女好儿谁会换亲或者转亲呢,迫不得已嘛。既然这样,男方总会有点褒贬,要么人不咋地,要么家不咋地。宝山就是家不咋地。他姐没说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父母安排就是了,反正谁家的爹娘也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不是?他表态了,说:“姐,你䞍寻你的了,我寻着就寻,寻不着就寡汉着,绝不耽误你!”

他爹却不干了,放出话来:“媳妇进不了门,闺女别想出门子。”他爹这样一说,把他姐吓住了。

宝山却说:“姐,你有中意的,该寻寻。”

他姐说:“咱爹不同意啊。”

宝山说:“你不会偷着走啊?”偷着走就是私奔,私奔就不正常。他姐知道私奔,也看过电影里的私奔,也听说过哪哪庄的谁谁谁跟哪哪庄的谁谁谁私奔的事儿,却从没想过自己私奔,心里就忐忐忑忑的,再说,也不敢自谈,连个对象都没有,就算想私奔,跟谁私奔去啊?

宝山说:“姐,你真笨,男勾女隔座山,女勾男隔层纱,你不会主动点啊?”

他姐生气了,说:“你说的啥话啊?我是恁风流的人啊?”

宝山说:“你咋想的啊?男婚女嫁不是自然而然的吗?男人可以主动,女人也可以主动啊!你看人家城里人,男人追女人,女人追男人,都是自然而然的,有啥不行嘛?”

他姐这才郑重起来,说:“那多害臊啊。”

宝山说:“这是你自己的幸福,这会儿迷瞪一下子,耽误的可是你一辈子!”

他姐这迷瞪了又迷瞪,过了几天终于开窍了,慌慌地说:“可是,我不认识人,咋办啊?”

宝山说:“这容易啊,托人啊!”

他姐说:“咱爹不叫,要是叫他知道了,那还得了?”

宝山说:“你不会偷偷的啊?要不然就去打工,那么多人,总会有你中意的。等生米做成熟饭,咱爹再咋的都晚了。”

他姐当真打工去了,没过多久居然抱着孩子回来了,把他爹气得差点吐血。这样,他姐如愿以偿了,宝山却成了孤家寡人,直到今天。前两年,他爹死了,撇下又瞎又瘸的娘,宝山不光更寻不着媳妇,就连外出打工都成了奢望,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就是天天都能尽孝,再也不用受工头的气了。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远隔千山万水的能相聚在一起,近在咫尺却永不相见。全喜和宝山也是这样。别看两人只隔了七八里路,自打打工回来,五六年了,却再没见过。这情况实属正常。双方都没有就近的亲戚,难得路过一趟彼此的村庄,唯一的机会就是赶集了。

可是当地的集市非常多,每隔三里五里总会有一个集市的。平常大家肯定去就近的集市,没有特别的事情谁会大老远去赶集呢?特别的事情不是没有,比如听说附近有能治某种病的医生,或者附近的庙宇或者神婆神汉特别灵验,等。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不多的,毕竟谁家也不会三灾九难的不是?再有就是做买卖了。因为当地的集市虽然不少,却不是天天都逢集的,而是错开的,这个集单头日子逢集,紧挨着的集市就双头日子逢集。这样,集市虽然不是天天逢集,可做买卖的还是天天都能赶集,只是今天东集,明天西集,天天追着集市赶。

半个月前,全喜上街卖菜苗,冷不丁一扭头,忽然就看见了宝山,觉得有点像又不确定,就盯着看,等宝山不经意扭头的时候才确认了,喜得全喜不禁大声叫起来:“宝山,宝山!”

宝山听见有人叫他直发愣,人生地不熟的,谁会认识他呢?本能的反应使他随便看了看,没看到,就走了。不料那个声音又叫起来。

“宝山,宝山!”

再一,再二,这回能确定了,确实有人叫他。宝山就停下来,往四下里打量,才看见全喜。五六年没见,他都把全喜忘了,就算现在看见了他也不敢相信,不年不节的,正是打工的时候,全喜咋可能在家闲着呢?可那冲他把手挥得风车一般的男人确实是全喜啊!

宝山走过去,问:“你咋待家唻?”

几乎同时,全喜跟他打的招呼也差不多是问他,你咋赶这集唻?才想起来,赶紧走过去打招呼。

两人不禁都笑了。

宝山赶紧掏出烟来,被全喜拒了,就转而叼在嘴上,吸起来。

全喜趁他点火吸烟的空儿,接着问:“你在赶这集唻?”

宝山说:“我想买几棵菜苗子哩。”

全喜说:“我这有,你拿去吧。”

宝山说:“我想买的是葫芦苗,还有吊瓜苗,你这有吗?”

全喜说:“只有葫芦苗,没有吊瓜苗。”

宝山说:“那中,我给你包圆了。”

全喜说:“这恁些哩,你咋种得完?拿几棵就中了,我也不跟你要钱。”

宝山笑了,说:“我就是嫌少才来赶这集的。”

全喜说:“种恁些,你吃得完吗?”

宝山说:“吃是吃不了几个,我还有别的用处。”

全喜说:“开瓢?现在啥东西没有啊,用着还不便,哪里还用得着瓢了啊?”

宝山说:“我买了几十个模具,准备用上,到时候葫芦就不是葫芦了,就值钱了。”

全喜没弄懂,追着问:“嗯?”

宝山就说:“把模具套在葫芦上,葫芦就长成模具的样子了,弥勒佛、寿星、八仙……好玩得很哩。”

全喜说:“那也用不了恁多啊?”

宝山说:“我不是自己玩,是卖,卖钱。”

全喜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人要?”

宝山说:“有啊,不光有,还贵着哩。”

全喜不信:“要着弄啥啊?不管吃不管喝的,还死贵,图个啥呀?”

宝山就不说了,笑了笑,问:“你咋没出去啊?光卖这,能卖几个钱啊?”

全喜叹了一口气,就把自己的情况跟他说了。

宝山安慰说:“也中,女人在家都不知道男人成年出去打工啥味,这也换换班,叫她知道知道,你也歇歇。”

全喜无奈,苦笑道:“不换班也不中啊,家里一大摊子,都等着花钱哩。”

宝山说:“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全喜本想问他是不是还单着,想了想,还是别问吧,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找不痛快吗?

说了这些,再没啥可说的了,宝山就叫全喜把葫芦苗都给他包起来,算算多少钱。

全喜说:“要啥钱啊,我自己种的,不值啥钱,你拿去种吧。”

宝山说:“那可不中,再是你自己种的,我也得给钱啊。”

全喜说:“咱俩,你还不知道我?”

宝山说:“就是因为知道,才不能亏你哩。你可以给我便宜点,但是不能不要钱,毕竟是你辛辛苦种出来的,不容易着哩!”

全喜说:“你要这样,我不卖了。”

宝山说:“我知道,你就是不想卖给我,才故意装排场不要钱哩。”

话说到这份上,全喜看出来宝山是诚心诚意,没办法,只好便宜点卖给他了。并说:“够不够啊,不够的话,我家里还有,下集再给你带过来。”说完又想起来,说,“你要不怕路远,你去我家起也中。”

宝山说:“够了,够了。葫芦多少都好说,我的模具不行啊,有数的。”

全喜说:“那中。晌午别走了,咱俩喝点。”

宝山说:“下集吧,下集我请你。”

全喜说:“选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儿个多好啊。”

宝山说:“我得赶紧叫菜苗子栽上。又说,有空儿你去我家玩啊。”

两人就此分手。

全喜当然清楚宝山说的下集请他喝酒是客套话,自然不会当真,过了过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没成想到下集宝山当真又来了。

一上来就拉住他的胳臂非要请他喝酒不可,还拍着胸脯说他是说话算话的人,既然上集说了这集请他喝酒,就一定得兑现,他今天来就是兑现承诺的。

这可把全喜紧张坏了。这倒不是说全喜怕宝山非要灌他酒,且宝山特意跑这么远请他喝酒,他要是不喝,就太不够意思了,要喝呢,也难,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病着能喝酒吗?喝坏了,还不是自己䞍着,还叫别人说自己没出息。

全喜急忙拒绝,可耐不住宝山牛高马大,简直要把他提起来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放在这里不大合适,意思倒很搭。总之,无缘无故的突然非要请人喝酒,肯定有求于他,而不是宝山冠冕堂皇地说的那样,一口唾沫一个钉。

想到这里,全喜知道这酒喝不喝无所谓,但这话得让宝山说出来,就说:“有事你说吧,要是我能帮的忙一定帮,绝不推辞!”

宝山见已到火候,这才说:“听说你小姨子的外人伤了?”当地把妻子叫做内人,丈夫叫做外人。

全喜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明白了,说:“你咋知道的?”

宝山说:“我听人说的。”

全喜就哦了一声,以为宝山在跟他说闲话,就没当回事。

宝山说:“能帮我说说吗?”

全喜还没反应过来,直盯着宝山看。

宝山说:“说媒啊,帮我牵牵线呗。”

全喜就不吭声了。

宝山问:“咋了?看我不中?”

全喜说:“不是,你当然没问题。问题是这事不是没问过,她说她不寻了。”

宝山说:“咋可能?年纪轻轻的,她守得住啊?听说,她还带着三个孩子哩,她一个人,撑得住吗?”

全喜说:“都替她担心呢,也都劝她了,可说死说活,她就是一毛不拔啊。说多了,她还恼了,就没法再说了。”

宝山愣住了,他本来以为他能抢先一步,再加上好朋友全喜敲边鼓,这事肯定八九不离十,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哪一出都好办,他已经想好了,红莲提啥要求,他都答应——这样的话,就没有不成事的,可这一出,就要了命了——不寻,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啊!

全喜见话说僵了,忙缓了一下,说:“可能她还没转过弯儿来,毕竟尸骨未寒嘛。等过一阵子,说不定就好了。”

宝山忙说:“是啊,是啊。”

全喜说:“凡事都得有个过程不是?”

宝山又说:“是啊,是啊。”

全喜说:“过一阵子,她心里平静平静。再一个,时候一长,担子一压,到时候就想开了。”

宝山说:“你可得记着,她一吐口,你就跟她介绍我啊!”

全喜说:“当然,一定,你放心吧。”

宝山要走了,又有点可惜,说:“唉,说好的请你喝酒哩,不喝一场,我心里怪不得劲的。”

全喜说:“时候长着哩,不在乎这一会儿。”

宝山说:“说的也是。”一迈腿骑上车子,朝全喜一扬手,扔过来一团东西,朗声说:“我走了,你多费心吧。”

全喜冷不防,嘴里说着好。手下意识地接着,一看,是一卷钱,捻开,五百块。忙举起来,向宝山喊:“宝山,这是啥?”

宝山已经走出一截了,听见喊,回头也喊:“给你喝茶钱的,叫你多操心了。”

全喜一下不好意思了:“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然而,宝山已经走远了。

打这以后,全喜心里就落下了劫病。虽然他也知道当事人一定得酬谢媒人的,就像建设说的,成不成,三两瓶,别管成不成媒——成了当然好,皆大欢喜,要是不成,也不欠你什么,人家既然说这个媒,哪有不想说成的呢?既然要说媒,总得跑腿,总得操心,总得费时间,说不定还得听难听的。这么说的话,媒人拿当事人的谢礼就是天经地义的。可全喜心里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干,就白拿人家五百块,总有点乘人之危的意思。于是,全喜就天天怀里揣着这五百块,想着什么时候见到宝山,就把钱还给他,可再也没见着。他想去他家一趟,亲自把这钱还给他。

过了一阵,全喜忽然想开了,算了,他不要,你想还也是还不了的,就像人家说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就先拿着,等红莲转过意来,就帮他们说撮合。要是撮合不成,他白搭了五百块钱,说什么也没捞着,那时候再把钱还他,他肯定会要的。要是撮合成了也把钱还给他,那时候都是亲戚了,咋好意思要呢?那时候红莲不缺男人了,就缺钱,五百块钱虽济不了大事,总比没有好得多。当然,他要是按当地酬谢媒人的礼物,送他一尾大鲤鱼,他乐得收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