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祭拜

一个月以来,她可谓是最怪的“犯人”,有时会在院子里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有时会把自己关在屋内捣鼓东西,每日早晨和半晚都会跑步,围着院子十圈以上,会安静地站在廊下,目光落在远方,不是发呆,只是单纯的看,好像一片枯叶,一只飞鸟,一个乞丐都是风景,都值得欣赏,偏偏这种目光又不带任何情绪,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罩,冷静又客观。

在这些天里,她对这里的认知又更深了一层,比如这里很像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唐朝,但又不完全一样,长安也不是想象中的长安,平添了几分风云诡谲。

说得明白一点,这就是个仿照着唐朝造出来的世界,更危险,也更黑暗。

林依想得很简单,她不想欠人人情,哪怕事出有因,冥翼也算是救了她,何况有些问题还得从他的身上找答案,怎么样也要等他的伤好个八九不离十再说,而且,她现在拿到的信息零零散散,不足以推出事情原委,不宜轻举妄动,呆在小院恢复武功是最保险的办法,两相结合,她才那么“听话”。

当然,所谓“听话”也是在林依理解范围内的听话。

“三吴。”她靠在柱子上,微微歪着头。

小孩满脸写着“大清早叫我准没好事”几个大字,不情不愿地挪过来,一双邪气的眼睛看着她,问:“怎么了?”

林依忽然觉得,柴鑫那句“这孩子挺喜欢你的”莫不是对三吴有什么误解......

她说:“明天中秋,我要出去走走。”

小孩警惕地抬起头:“要出去趁今天,明天不行。”

意料之内,林依理解地点点头,道:“那麻烦找两条白麻,几炷香来。”

“你要白麻干嘛?”

又来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臭毛病。

她垂着目光,吐出两字:“招鬼。”

小孩愣了两秒,没好气的说:“东西我一会儿给你送来,至于出去,过两天吧。”

林依也无所谓,反正怎么样都行——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三吴回到乞丐小院时,已近半晚,他用小车推着一堆东西来到屋外,除了林依要求的东西外,有些笔墨纸砚,几条女孩子的襦裙,虽然布料粗糙,但胜在干净,还有可以摆一桌子的瓶瓶罐罐,几卷纱布,好几种常见的药草,以及两壶酒。

小孩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有给林依好脸色,把车重重顿在地上,匆匆忙忙解释一句:“头儿让我买的。”然后便一脸麻木的要走,又因为林依的两个字僵在原地,

他不笨,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就知道了,白麻和香还能用来干嘛?除了祭拜没有别的解释,至于那些瓶瓶罐罐,他想着这个人的爱好怎么如此奇特?还专门让头儿传信给他加上这两样东西。

三吴还真是猜对了一半——祭拜亲人那部分。

父亲,母亲,还有爷爷都是在中秋这天走的,于情于理,她都要在这天祭拜他们,早成了一种习惯。

林依看着他,像看戏一样的表情,眼里盛了点星星点点的温暖,嘴角微微上扬,她垂着眼皮,慎重而真诚的对三吴说:“谢谢。”

小孩的脸“腾”的红了,这回真跑了,比兔子还快。

出息。

林依站在门边,短促的笑了一声,眼睛里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好玩,但很快恢复成冷冰冰的模样,转身把东西一样一样搬进屋,正对上冥翼的目光,他大爷似的地坐在茅草上,叼着一根草,说:“丫头笑起来别有风采,多讨人喜——”欢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就眉头一皱:“怎么有股血味,丫头你出去一趟怎么还挂点彩了呢?伤到哪了?”

她确实偷偷出去了一趟,遇上了一点麻烦事,又因为山盟海誓的发作挂了点彩,不过也没有多么严重。

林依淡淡答道:“无妨。”

冥翼觉得只怕是天塌下来了这人也是这副模样这幅语气,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种敷衍的答案后竟沉默下来,林依没被嘲弄两句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刚好和他的目光对上,他吊儿郎当的笑着说:“怎么,怪我太帅?冰渣子丫头忍不住多看几眼?”

“......”

她长那么大还真没有见到过像冥翼这样自恋的人。

林依选择性的忽略他,等到把写好的宣纸收拾好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在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中,黄昏是阴门大开的时间,因为谐音“还魂”。

她系上了白色麻带,头发扎得整整齐齐,安静的站在老树下。

这是一场完整的祭礼。

每一回叠手,每一次躬身,每一处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带着最大的思念与敬意,为已故的亲人祈福。

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在老树前烧成灰,一些卷上梢头,飞入天际,一些在地上翻腾两下,不再动了。

别人烧的是纸钱,而她只烧自己写给父母的平安信。

她记得那年自己十九岁,正读着大二。

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得知他们这次的任务圆满完成,刚好可以赶回来和她一起过个中秋,母亲说:“十八岁成年礼那天我们没有赶来,这次一起补上。”

那时候的她就已经“生人勿近”了,情绪很少外露,接到那个电话后,竟久违的松一口气,笑了,还时不时转到大门口,希望看见高跟鞋和黄绿军衣,月也是这般明朗的。

她确实等来了黄绿军衣,但那人不是她的父亲,皮质军靴踩在鹅卵石上,月光勾勒出冷酷的线条,他有松柏一般的凛冽气质,瘦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单子。

那天是2027年八月十五日,夜晚十点整,她收到了父母的死亡通知书,从此以后,中秋的月,再也没有圆过。

当时她情绪激动,爷爷没有办法只好打晕她,昏迷之前那个年轻的军人就站在旁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非常难过,血味从大衣中溢出来,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种种回忆并不清晰,明明没过多久,却恍然如梦。

明月挂枝头,枯木不逢春。

没有人知道人死后会归于何处,但她依然坚信,这样庄重的祭拜是为了纪念,只要有人还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存在着,在世间的某一处,默默的护着她。

“帮我加一炷香,谢了。”冥翼斜坐在那几个箱子上,目光落在窗外某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另一条白麻躺在小木桌上,触手可及。

高宁头七的那天,冥翼烧得不省人事,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做,他似乎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些什么,所以那个人一直记着,帮他留了这么个东西,稍稍弥补了一点遗憾。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问过他,在那种情况下,为什么会第一时间躲在乞丐小院内,把命交给只有一面之交的姑娘身上?毕竟在不夜城,他的朋友可不在少数。

冥翼想了一阵,答非所问:“她心软。”

想杀她的狸猫也好,来历不明的冥翼也罢,亦或是话痨三吴,哪怕只是个陌生人,她都不忍看见对方痛苦难受,尤其把生死看得比天大,在这命为草贱的不夜城实在是特别——还能活着。

他并不赞成这种性格,在这个世界,太过善良本身就是错的。

他又破天荒的觉得自己不要脸,仗着人家的善良混吃混喝混药混掩护,一副大爷模样,简直欺负人家小丫头......

当然,一向“豁达”的冥翼对这种念头想想就过,转个背就忘,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继续在林依面前耍无赖。

林依听见他的要求后,动作顿了顿,什么也没有问,垂着眸子拿起一炷香。

三吴送来的不是什么好酒,不过勉强入口,冥翼系上林依留着的白麻,灌了大半,仰头低声笑着,这时候如果仔细看他,会发现他眼底已经红了一圈,水汽凝结成泪珠,落在酒里荡起一层涟漪,又被他和着喝了下去。

这是他十几年来头一次哭,不过似乎并没有人看见,也算是保全了他金贵的面子。

窗外,那轮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月辉洒下,勾勒出老树的黑色剪影,树下火光摇曳,香烟袅袅,微风拂过,卷起片片思念,恰似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