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有狐

到了大年夜,除了搭台唱戏通宵守岁之外,连续放了大半宿的烟花。小的如雪炮、流星,中等的如遍地锦、滴滴金、九莲灯,大的如天女散花、流星赶月、连珠挂屏等等,还有一窝蜂花炮、刘海撒金钱…映照的半个天空璀璨夺目、年味十足。

府里很多人都说今年过年是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次。虽然和去年相比,少了常、齐、姚三大弟子和焦湖水等十余名门人,但整个霹雳堂看上去依然还是一副喜气洋洋、人丁兴盛的景象。

过年期间书房不开门,这是陈家旺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千峰叠翠”入门最难,过了这个坎反而容易练,陈家旺利用这段时间,整天待在邓敬华那里狠下苦功。

邓敬华教导这个弟子极为上心,一招一式绝不含糊,非得陈家旺领会通透方才罢休。

陈家旺也不负期盼,每每能切中要领,举一反三。一是他受伤后也是坚持勤练没有放弃,因此还是有一定的基础;二是他在书房也是压抑憋屈的太久,如今机会重现,岂能白白放过?三是邓敬华倾心传授,手把手拆招喂招,条件得天独厚;四是经历过无念和邓敬华的开导,心态更佳,正合了武当内家功法练功先炼心的要旨。

再苦再累,陈家旺闲下来时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莺梦,这暗恋的滋味,甜中带酸,酸中有苦,苦中有涩有甜,令人百转千回,痴心难改。

一转眼到了年初七。这天晚餐之后小有余闲,他净了净手,掩上门从橱柜里取出莺梦的手稿,小心摊放在桌子上。

这些手稿多半是莺梦在书房练字习画作废的草稿,陈家旺利用在书房的便利,偷偷将这些稿件带了出来,装裱之后小心珍藏,闲暇时取出来观赏。

对他来说,这些画作书稿仿佛具有无形的魔力,似清泉、似甘露,每每能安抚他心中的烦躁和不顺。淡淡的墨迹中仿佛隐藏着少女的一颦一笑,好似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幽香。

陈家旺低下头仔细欣赏,独自沉浸其中,正心情愉快、物我两忘之际,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陈家旺心中一愣,按理说这个时候不应该会有人过来。虽然有些意外,他还是边应声边走上前打开房门。

房门一开,门外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子,正是莺梦。

陈家旺犹然有些不信,兀自揉了揉眼睛,不是莺梦是谁?或许是皮肤受了室外的寒气,更显的她唇红齿白,别有一副冷俏的姿色。

两扇门一开,室外的寒风就吹了进来,莺梦缩了缩脖颈,往手掌里哈了两口热气。

陈家旺连忙上前将门掩上。门一关,顿时将风雪隔在了门外,门一关,世界好像也变小了,只剩下他和莺梦所在的方寸之地。他回过头看了莺梦一眼,感觉手心微微出汗,再也不敢看第二眼,连忙将目光从莺梦发髻边移开。

他和莺梦从未像现在这样独处过,之前两人是在白天相遇,且书房空间敞亮,莺梦身边正常还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小纤,像今晚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遭。

室内气氛有那么一刹那的窘促。陈家旺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咦,怎么没见着小纤姐?”

莺梦掩嘴轻笑道:“今天是老鼠嫁女,小纤怕惊扰了鼠大仙嫁女儿,早早就上床了。”

彼时民间风俗,初七乃是老鼠嫁女之日,如果打扰了好事,那么“你扰它一天,它扰你一年”。因此固然有许多街坊子弟照常在这一天吃喝玩乐,但闺中女眷多半是遵守这习俗,早早就上床歇息。

陈家旺道:“哈,原来小纤胆也不大。师姐…没有早些歇息?”

莺梦道:“我…,我来几趟了,这次才碰见你,”见陈家旺有些拘束,莺梦抿嘴轻笑道:“师弟挡道而立,莫非不欢迎我来做客?”

陈家旺连忙道:“欢迎、欢迎”,他一时间口笨嘴拙,竟说不出其它的词。忽然想起这是过年期间,忙道:“师…姐请落座…,请吃、吃糖果。”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让莺梦禁不住掩唇而笑。

陈家旺打开橱柜,捧出一大堆糖和果子,转过身正欲递到莺梦手上,却又不敢触碰到她的皮肤,退了两步将糖果放到了桌子上。

莺梦笑盈盈的坐了下来。她纤纤玉手刚拈了一块茯苓糕,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被桌子上铺开的纸张吸引住了。

陈家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心里叫苦不迭,桌子上没来得及收拾,还摆放着莺梦的手稿。

他去开门时根本没料到莺梦会来,也不担心被其他人看到,师兄弟们都不是文人,即便见到了也不懂什么,因此也没有收拾,谁知偏偏无巧不巧,竟然撞着了书稿的本人。

陈家旺就像被当场逮住的小贼,脸上有如火烧,恨不能有条地缝能钻进去。

莺梦看了几张书稿,竟然都是自己的手书,大多数是自己临摹后舍弃不要的,但现在每一张都被熨贴的平平整整,可见收藏者的用心。

她本就是冰雪聪明之人,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低下头又是羞怯又是感动。

过了好一阵子,陈家旺方才鼓起勇气道:“师姐来此有事么?”

莺梦脸上浮起一抹红晕,道:“没有事便不能来么?”

陈家旺忙道:“能来,当然能来,欢迎之至。”他并不是一个木讷寡言的人,此刻却张嘴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莺梦道:“过节这些天,没怎么见着师弟,是外出游玩了吧?”

陈家旺道:“没,没出去,”他不便说起在邓敬华处练武学习火药的事,反问莺梦道:“师姐过年到哪里游玩了?”

莺梦瞟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道:“哪里也没去。前几天孙兵卫来约去苏州府游玩,我也推辞了。”

听说莺梦谢绝了孙兵卫的约请,陈家旺心里暗自高兴。

见陈家旺拘谨不主动说话,莺梦眼波灵动,轻声道:“年前听师弟演唱的那首曲子,哀而不伤、古风盎然,令人难以忘怀。”

陈家旺道:“哦,那是从《诗经》中的《有狐》改编而来的。”

“是《诗经·卫风》篇中的《有狐》吗?”莺梦侧过头想了想,曼声道:“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从字面上看,《有狐》描述的是一位少女看见一只衣不蔽体的孤独狐狸,狐狸在荒野中踽踽行走,虽然忍饥挨饿、虽然前方茫然,却依然孤傲不群。

其实全诗通过四言三句、一唱三叹的重章结构,铺垫出少女没有说出的内心情感,让我们想到她那双深情的眼睛,感受到她委婉牵挂的情愫。

莺梦嗓音婉转清澈,听在耳里酥软入心,陈家旺情不自禁的的跟着和唱,低吟浅唱声中,不知何时房间里生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境。

吟罢两人都没说话,目光偶一相触都各自急忙移开视线。莺梦脸上飘起一抹红晕,心头小鹿乱撞,她微垂眼帘,长长的眼睫毛轻轻眨动,眨一下陈家旺的心便猛的跳一下。

陈家旺只觉得口干舌燥,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过了好一阵子,他方才调匀了呼吸,搭话道:“这首《有狐》能得师姐抚琴相伴,真是幸事。当日师姐弹奏的古琴琴音奥妙,犹如仙女在天空乘风来去,虽然不能见到,却可以听到佩玉铿锵的声音。”

莺梦见他把自己比做天上的仙女,心下又羞又喜,瞟了他一眼轻声道:“琴声纵然风雅,也不过是陪衬而已。直指人心的,还是《有狐》与众不同、孤傲不凡的气度。”

她的话既好像说的是词曲,又好像说的是人。

陈家旺仔细揣摩她话里话外的含义,心中惊喜交织,忍不住就要上前畅表衷情,天人争斗了好几回,终究没敢造次。

过了半晌,莺梦轻轻的道:“那一天师弟唱《有狐》的时候,目光深邃忧伤,莫不是有什么心事?那么欢喜的一个节庆,满座人都是华服锦衣,师弟一袭旧袍,让人…心酸。自那一天后,我…我就一直惦记着…。”

这么一个穿衣的细节,莺梦竟然留意到了,陈家旺闻言大为感动,道:“我…没什么心事。能拜入霹雳堂门下,遇到师父、师兄弟和…师姐,我十分欣喜快乐。”他最后才提起莺梦,但莺梦无疑才是心中最重要的人。

“师姐去年相赠的衣服太贵重,故我只在年初一穿上了身。那一天穿的衣服是先父留下来的,我觉得很温暖很好,这些天我一直穿着。”

莺梦注目一看,陈家旺身上穿着的紫色长袍束腰窄袖,虽然不是最新款式,但男子衣服不像女子多变,也不算落伍过时。

当日没有细看,现在再看,这件长袍虽然有些旧了,但用料还颇为考究,在袖口处竟然还用金线绣着一柄宝剑,应该也价值不菲,或许陈家旺父亲生前也曾阔绰过。长袍虽然不是冬衣,陈家旺穿着也略嫌宽大,但既然是他先父留下来的,穿在身上自然另有一份温暖。

想到面前的少年和自己一样,早早的失去了至亲,辛酸之余,莺梦心中满是款款柔情。

两人心中各自温情百转,但又相顾无言,过了半晌,莺梦道:“我该回去了。”

陈家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莺梦缓缓站起身,陈家旺虽然极舍不得,也只得起身相送。走到门口,莺梦忽然回首道:“桌上的那些涂鸦之作太过粗陋,…以后你喜欢什么,我…我便画什么。”说完之后,忽然面红过耳,头也不回冲出门外。

便是再不解风情的人也能觉察出这句话里的情意。陈家旺心里翻江倒海,风激电骇,晕乎乎又飘飘然,恍惚便是天上人间。

直到去邓敬华处学习时,虽然陈家旺已经尽量克制了,但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由内而外透出的喜悦让他整个人神采奕奕,如同笼罩着一层光晕,就像武林好手内功修炼到高深时无形中散发出一股神韵。

邓敬华和陈家旺朝夕相处,自然看得出这些变化,难道这个弟子一夕之间内功修炼便取得了不起的突破?他心下狐疑开口询问,一问之下满不是这么回事。

陈家旺见恩师追问,心知瞒不过去,涨红了脸把情况如实禀报。

他讲的是吞吞吐吐,邓敬华听的是认认真真,有时还插话询问一些细节,弄的陈家旺脸色是红了一遍又一遍。

听完叙述,邓敬华点点头,大感欣慰。他年轻时因情所误抱憾一生,如今听闻两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不禁感慨万千。一个是自己当年心上人的女儿,一个是自己唯一的爱徒,这两个人相慕相艾,对自己半生孤独是最大的慰藉。

有了师父的支持,陈家旺心定之余,一颗心还是悬在半空,吃不准莺梦为什么喜欢自己。要论文采武功和家境,帮内帮外出众的人可不在少数。

他提出这个疑问,邓敬华想了半天答道:“所谓‘女人心海底针’,师父当年没搞懂,现在就更不懂了。更何况如今的女娃儿,哪个不是心有七窍?这个可真难猜。”见陈家旺一副惴惴的模样,想起自己当年的情景,道:“这样吧,我想法去探探底。”

隔了一天,邓敬华便把消息带了回来。

事情十分顺利。本来阖府上下就没人知道邓敬华和陈家旺的关系,邓敬华以长辈的身份去找莺梦,莺梦也不疑有他。

女孩儿家有些心事不会告诉父母,反而会向亲近的长辈或者女伴倾述,莺梦也是如此。在邓敬华旁敲侧击、迂回曲折的套问下,含羞带怯的吐露了心迹。

邓敬华道:“从小到大,她见惯了阿谀逢迎之人,及笄之后更是如此。这些人或富贵骄人、显摆炫夸,或只知低声下气、谄媚讨好,或自命不凡、卖弄才情,但莺梦一概不为所动。”

说到这,邓敬华对陈家旺道:“莺梦从小没了母亲,十分体谅你失去父亲背井离乡的苦处,她赞你善良本分,又有一颗意坚行苦的上进心,能够对你青眼有加,实在是你的福分啊!”

陈家旺心情激动不已,邓敬华知他是个有情有义、知恩感恩的人,对莺梦的选择也颇为放心。

自此后,邓敬华时不时的来回穿梭,把莺梦好恶感受的变化及时告诉爱徒,偶尔陈家旺有不开窍、做得不熨帖之处,还帮他及时补台。

因此陈家旺虽然年轻不懂情事,但有邓敬华居中通风报信,那自然无往而不利,两个少年男女的感情也越发意合情投。

这种心悦神怡的心境不知不觉融入到了“千峰叠翠”的掌意之中。邓敬华传授的招式,到陈家旺使出来时,每每能够别具一番飘逸灵动的气势,令邓敬华惊喜不已。

不仅如此,在火药的学习上,陈家旺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无论是理解、记忆、领悟还是融会贯通、举一反三,都让人印象深刻。

邓敬华目睹这一切大为赞叹。他对自己的天赋十分自负,现在竟然感到和陈家旺相比有所逊色。

陈家旺的这些变化其实并不奇怪。天下至圣至性之物事,莫过于“情”,君不见文弱书生可为“情”仗剑溅血,丈八大汉可为“情”绕指绵柔?情意相悦能激发出一个人最大的潜质。

他本来就专心刻苦,胸中原先压着的那一股郁勃难舒的男儿气遇上了莺梦的脉脉情意,恰如遭逢甘露,由此而驱生出超出寻常的毅力和动力,说是腋插双翅、如虎生翼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