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端倪

申时。

汴京内城西厢。

长宁公主府邸前厅。

一个身着黄绢大袖袍衫的胖子坐在客位。

他满头大汗,印堂有些发黑,虚浮肿胀的脸却不正常的潮红,正焦躁不安地抖着大腿。

空荡荡的厅堂一个丫鬟婢女都没有,自然也没人给他上茶。

许久,长宁公主才拿着本书从后堂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那胖子等得冒火,一看到她当即不顾体面“啪”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你前日做的好大事啊!”

长宁公主浑然不觉,施施然坐到主位看起书来。身后的丫鬟将茶盏放在她身侧的案几便施礼告退,依然没人去搭理胖子。

胖子耐不住这尴尬,指着她嚷嚷道:“你倒是在这坐的安稳。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两日朝会闹成什么样你知道么?”

少女细眉微皱,表情有些厌恶,但依然没抬眼看那胖子:“殿下登门如果只是为了来诓我,那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这胖子便是二皇子赵德昭,判国子监事。

他闻言脸色一僵,气已经泄了一半:“你从哪里知道的?”

长宁公主心中暗叹,忍着不耐烦解释道:“一个晋王府衙僚属的钱袋子,在汴京靠吃绝户放印子钱发的家。这种人被我杀了,作为开封府尹,又控着政事堂的晋王自然是要想办法捂严实,否则还要拿到朝会上来说么?晋王要是这等愚蠢,不说这开封府尹的位置,你和大皇子出閤时早就应该封王了。”

“就知道晋王,晋王!你就不把我父皇放在眼里吗?”赵德昭犹自嘴硬。

“官家要是亲自来管这种事,殿下觉得朝堂诸公会认为他是想抓我还是想对晋王动手?”

长宁公主喝了口水,继续看书。

赵德昭哑口无言,坐回了椅子上,正想喝口茶,才想起一直没人给他上茶,一股火刚熄灭又冒了起来。

“学官告诉我说,这一个月你都在和那个姓张的野人厮混,一天都没去给学子们讲课。还听说你弄出这事就是为了救他,有这么回事?”

长宁公主若无其事道:“这与殿下有何关系,殿下不会以为判着国子监事就能来管我了吧。”

赵德昭被噎得胖脸涨红,许久才冷笑道:“我自然是管不到你,但他现在是我府上的亲校。你再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他打死?”

长宁公主合上书本放到桌上,这才抬起头拿正眼看他。

“来人!”

“奴婢在。”

“叫个人现在就去二皇子府找方总管,就说二皇子令他把那个叫张修的亲校即刻拖出去打死。”

赵德昭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正自得意,没想到她搞了这么一出。连忙向那丫鬟喝道:“等等。”

然后气急败坏地回头看向长宁公主:“好好好!你.....算了!说正事。”

长宁公主淡淡道:“殿下若是一来就说正经事,何至于此。”这才吩咐丫鬟给他看茶。

赵德昭端起茶盏吸了一口,心气大平,说道:“那个野....叫张修的,你如此用心指导,想来是个极好的人选?”

长宁公主犹豫了一瞬,摇头说道:“此人桀骜难驯,不过一勇之夫,兼之贪财好色,冲动鲁莽,并无太多可取之处。”

赵德昭愕然:“你的意思是,上个月你看走眼了?”

他自然知道她是何等绝世天才,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是。”她干脆回道。

赵德昭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盯着她看。毕竟在他看来,张修边塞出身,刀头舔血到这么大岁数,说他冲动鲁莽未免太过奇怪。

然而她的表情一丝波澜也没有,他只好“啧”了一声,说道:“黄轩说他箭术是极好的,若是心性如此,怕是做不来那种事。恰好他入过狱有了案底,明天便把他直接辞退吧。”

长宁公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没注意他在说了什么。

“那徐恕己这个人,怎么样。”赵德昭有些谨慎地问道。

她思索了片刻,回道:“一条野狗而已。”

赵德昭听得云里雾里:“为何这么说?”

然而她并未打算解释:“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此人?”

赵德昭闷着头不说话。

少女大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只是.....

“他是徐相的公子,徐相是晋王的心腹,殿下还是现实一些的好。”

她耐心劝解道,其实心中厌烦至极。

“什么心腹?首先他是我父皇的臣子!”

赵德昭表情有些不悦。

长宁公主叹了口气,无奈的继续说道:“那好吧,就算不说他的家门。殿下应该清楚,以你现在在朝中的人望和在官家眼里的形象,根本没有能力安排人入两府三司,甚至出为府州官长都没什么机会。既然如此,前二甲的新科进士为什么要拜在你门下?”

“以殿下的处境,就适合去拉拢那些家世清寒、堪堪考中的蠢货。这些人在朝中没有利益纠葛,又是圣贤书读傻了的。要他们做实事那是百无一用,安排他们去做没人抢,品级低,又没实权的台谏官最合适不过。”

“如今官家正值壮年,这些人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五年十年以后呢?总有一天官家精力衰弱掌控不住朝局。那时党争四起,殿下有我,国子监和各州县书院引领仕林风气,用台谏风闻奏事把控朝局,只要能让官家下定决心处理掉晋王,大皇子又如何跟你斗?”

然而她也知道,这些话自己已经说了许多年,赵德昭从未有一丝触动。他的愚蠢和无能可以说十分达标,但猜忌心极重,又有着莫名其妙的自尊和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赵德昭,这番话如果说给张修这个穿越者听倒是能听出些道道。但是对于当下之人而言,此时五代乱世遗风犹存,在他们的记忆中,厉害的是长枪大马,即使是“毛锥子”,起码也得是会筹划、通计算、典州府的干吏。文学清贵之士早已不受待见,更不要说到王朝中期君主垂拱时才会冒头的台谏御史,而仕林学社的风气在科举改革前更加像是痴人说梦。

“行了,我知道了。”赵德昭不耐烦道。

他觉得自己身为皇子被她一个女人小觑了,一时心气不顺,突然开始猛烈咳嗽起来,慌忙从怀中摸出一颗红色丹药。

“你若是再在我眼前拿出这秽物,以后便不用再来了。”长宁公主眯着眼冷森森地说,眼神如一柄利剑刺向赵德昭。

赵德昭竟然被她的气势给慑住了,悻悻地把丹药塞了回去。

长宁公主叹了口气,语气稍微和缓了些:“这等伤天害理的东西,若不是我恰好认识吕筠家的人,此时殿下不定已经被幽禁在宗正寺了。殿下的隐疾.....”

“够了!”赵德昭气得暴跳如雷,将茶杯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挥袖而出。

少女看着他走远了,才神色厌恶的对下人吩咐道:“来人!再加一炉熏香,把他用过的桌椅茶杯全拿去扔了,地多洗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