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师过世已经整整一年了。
还记得去年的那天,噩耗传来的时候,妻子正做好了午饭,端上了桌,我们一家人正准备动筷吃饭。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许久未见的QQ群消息,拿起来打开一看,是以前的一个学弟发在他班级群里的,他说道:“听说瞿老师走了,不可能吧……”我看了心中一惊,甚是怀疑。
大概是看到这则消息了,三三两两的人在群内都发出讶异的表情符号。然而紧接着曾经另一位老师的消息就犹如一记惊雷炸响在了聊天框内:“唉,人平时都好好的,哪曾想患个感冒丢了性命……”
天!这消息居然是真的!刹那间,我突然难过得瞬间消失了食欲,刚端起的饭碗再也没有想吃下去的欲望,紧接着眼泪就溢上了眼眶。
泪眼婆娑中我反复盯着那老师发出的这句话,大脑像宕机了似的思绪纷乱。
接着那老师就发出了一则讣告,是的没错,是瞿老师的讣告。
看了下时间,说是前一天中午过世的,只说因病去世,具体原因也没再细说。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句话:“我要回吉首去见瞿老师最后一面。”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当时在一旁默默伤心的妻子,妻子也曾是瞿老师的学生,她说你想去就去吧,我留在家照顾孩子。我知道如果不是孩子年幼,她是会陪我一起去悼念的。
得到妻子的答复后,我打开手机开始查找去吉首的交通,最快的是下午五点半的张吉怀高铁。
当年张吉怀高铁刚刚开通新闻播报的时候,我就想着以后回吉首游玩终于再也不用坐长达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了,然而没想到这第一次竟是为了追悼恩师而坐!
规划好了行程,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妻子和孩子送到了外婆家,我便打车前往高铁站赶五点半的那趟高铁。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与瞿老师在大学时交际的一幕幕画面:
瞿老师是我大学时的写作课程老师,记得当初他带着他那本蓝皮封面的教案一踏进教室走上讲台,就用略带诙谐的语调说道:“同学们好~”
于是大家都被眼前这个身材敦实谈吐诙谐的老师所吸引了,印象中瞿老师课后喜欢称呼大家为“孩子们”,学生们也都爱亲切地称他为“瞿爹”。
而在写作课上,瞿老师他总是谈吐飞扬,从古典文学聊到当代著作,个中典故如数家珍,记得最深刻的是他最喜欢举阿城的《棋王》这篇小说为例来给我们讲述写作的奥妙,后来我在某次寒假回家的火车上看了这篇小说,确实如瞿老师他讲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般的不错。
另一桩记得很深的事情,便是大一写作课他仅布置过的两次写作作业。
第一次瞿老师布置的是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叫做《昨天飘在风中》。写这篇文章时,我还尚未脱去高中遗留下来的傲气与稚气,想着自己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次次写作都能在班内拔得头筹,并让语文老师将自己的作文当范文在课上朗读分享,这到大学理应光景依旧,于是掉书袋地写了篇伤春悲秋的作文交了上去,心里倒还沾沾自喜、颇为得意。
当一个月后的写作课分享这次作业佳作时,我满心期待着我的作文会再一次在班上经瞿老师朗读出来,然而,一篇又一篇的佳作分享完了,我还没从瞿老师的口中听到我的文字。再后来,瞿老师说分享到此为止,我的期望也彻底落空了。从后来发下来的作文本中,我看到了瞿老师的批语:文学功底较佳,文意略显低喑。
可能确实有点无病呻吟之嫌了,至此,我暗暗发誓,下一次作文,我一定要争取我的文章能被瞿老师当作佳作在班内分享。
终于在大一下学期,瞿老师又布置了学期写作作业,这次的作文让我们自由发挥、文体不限。在一个周末,我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将文章写了出来,两千多字,虽还是有掉书袋的嫌疑,但更多的确是自己的有感而发。写完的那一刻,我想这次应该能登上台面了吧。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有等来瞿老师的朗读分享——这次的作文直接被批阅发到了每个学生的课桌上。当我沮丧地打开我的作文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大的红色“90”的分数,我知道,如果有分享这一环节的话,上了九十分的作文都是有机会被读到的。兴喜之余,我又接着翻到了我作文的最后一页,紧接着,我便看到了那一段后来激励了我整个大学生涯的文字:
从你身上看到了中文系的希望……
天!这是何等的荣幸,而我又是何德何能!这一刻,我激动不已,将这段文字反反复复默读了几遍,只觉得曾经为了考上心心念念的中文系所遭受过的一切鄙夷、嘲笑、讥讽、轻蔑,如今都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与注解,而我一直以来的努力,瞿老师这位中文系的写作老师是懂我的。
那两篇文章的稿件我后来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柜里,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当年瞿老师给我的批语,告诉自己不要忘记那年考上中文系的初衷。
现如今,这两份文稿依旧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柜中,而写评语的人,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高铁在崇山峻岭中穿梭,窗外的青山似乎也都低沉着脸。
在来的路上我联系了当年瞿老师所教隔壁班并与我同寝的另一位同学,他说他也已经知晓了瞿老师离开的消息了,准备五点开完会之后从宁乡开车来吉首给瞿老师吊唁,预计晚上十点左右到,到时候捎我一同前往陵园。
当我到达吉首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天也彻底黑下来了。
我见离晚上十点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没去找旅馆下榻,而是想先去曾经的大学校园转转。
我坐上开往曾经学校方向公交车,听着车上播报着曾经是那么熟悉的站台,故地重游,而我心里只回荡着一句孤独的话:瞿老师已经不在这里了。
来到学校后街,我发现许多门面都已改头换面,当年自己和室友最爱去吃的饭馆也已变成了饺子馆,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而当我来到学校后门,发现这里也设立了人脸识别的开合门,需要本校的学生扫脸识别方可开门进入,门卫也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桌上刷着手机,不再像当年一样可以出入自由,没人把守。
踌躇良久,最终我决定还是不进去,自己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人了,有的人也已经不在了,进去,还有何意义?
我看时间还有一段,便去路旁的饺子馆扒了几口饺子,找了间旅馆,将自己的背包放在床上,坐在房间的凳子上等待那位同学到来的电话。
那两个小时里,我感觉时间是空虚的,周遭的一切都是空虚的。
终于在晚上十点一刻,手机响了,同学说他快到了,他已经联系陵园的服务人员定制花圈,问我是否也需要给瞿老师定一个花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要得。
十分钟后,他再次打电话来让我下楼到马路边上等着,说两分钟就到了,我迅速关上房门,乘电梯下了楼,在马路边上站了一分钟不到,他的车就到了身旁。
坐上车,我们俩都相顾无言,他默默地开着车驶向陵园方向,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良久,他说,想不到啊,前两天还在微信上聊天的人,说没就没了。
我素来知道他与瞿老师联系颇为密切,四年前瞿老师来长沙还是他打电话约我一起吃饭,奈何当时我工作繁忙只得推脱,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不曾想……
晚上十一点,车子已经开上了山,陵园灵堂是在山上,盘山公路缠缠绕绕,离陵园灵堂越近,我的心里感觉愈发不是滋味。
到了陵园的停车场,打开车门,天空中已经飘起了濛濛细雨。坡上的几栋建筑灯火通明,我知道那里就是灵堂所设之处。
来到陵园广场门前,我们开始逐个厅找寻瞿老师的灵堂所在,当我看到各个厅门口的电子屏幕上显示有各个姓氏治丧字样时,有那么一刻,我希望我所经历的这个晚上是一场梦,那个姓氏永远都不会被我们找到。
但最终,我们还是找到了。
瞿府治丧。
看到这四个字,我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境,是真的现实。瞿老师真的走了。
推开灵堂大门,只见一具水晶棺摆在大厅正中央,四周已摆满了花圈,已是将近午夜,灵堂里只剩下守夜的三四个家属了。见我们俩进来,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们说道是瞿老师生前的学生,来送他最后一程。家属们便开始为我们烧水斟茶。
我终于挪开脚步,慢慢走近水晶棺旁,隔着透明的柜体,我望见瞿老师静静地躺在里头,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注视良久,回忆的画面一帧一帧从脑海里闪过:
最后一次见到瞿老师,是什么时候呢?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2018年陪妻子回学校取毕业证,从三教二楼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时候正逢下课铃响起,我和妻子正从楼道穿过准备迈出大门,而我看着楼梯间的学生人流,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紧接着下一秒瞿老师抱着他那本蓝色封皮的教案也下楼来,我们双方看到对方,眼中都在刹那间涌现出一股惊喜,我连忙逆着人流走上楼梯,跟瞿老师握起手来。
我高兴地说:“好久不见瞿老师,我陪我女朋友回来拿毕业证的。”
瞿老师看了看当时还是我女朋友的妻子,面露喜色地说:“好,好。正新现在在哪工作?”
“现在在长沙工作。”我回答到。
简单寒暄两句,我便向瞿老师道了别。只是没想到啊,这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在瞿老师的灵前站立良久,灵堂正中央的遗像上是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记得那时我听他的课是最认真最喜欢,记得学校文体艺术节师生共演的舞台剧是我给瞿老师配的音,更记得他每一次和颜悦色喊我名时的声音。只是从现在起,这个面容就永远地定格在了54岁。瞿老师是一个好人,他的每一个学生都说他人是真的好,可上天为何就是如此的不公呢!
车缓缓地从盘山公路驶下,我知道第二天瞿老师的遗体就要火化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痕迹都会被慢慢抹去。都说人最终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医学上的宣布,第二次是葬礼上身份的抹除,第三次是亲友间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的遗忘。十年前爷爷的遽然离世,那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世间的无常,现如今瞿老师的猝然离开,除了写这篇文章来追悼,我也只能哀叹这无常的反复。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人的生命终究会逝去,存活于世,每一天都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每一年都要活出自己的价值,仅有如此,年华方可不被虚度,此生方可被赋予意义,自己也不枉来人世一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