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返虚者，本相分明

五十年前。

大火，把禅院屋檐上的龙象瓦当撩烧得发红。

——净琉璃无相坛，不知被何人从内部所破，禅院失守了！

——报告方丈！轮回一心曼荼罗外，有妖魔侵攻甚急，快快遣人相救！

证严心中，当年地狱般的景象历历在目。

从那一天起，一心禅宗元气大伤，几乎在中原绝迹，蝉伏于海州不再过问世事，禅宗弟子个个只苦熬清修，连普度世人的慈悲之举也不再施行。

这一切，都是因为失去了婆娑舍利。

这是诲无法师与阴阳道尊辩法论道之后，终于大彻大悟，在陀罗州宝地上，身死入灭，结成舍利，成为一心禅宗延绵千载的不朽根基。

证严作为戒律院首座，对舍利被盗一事可谓深恶痛绝。此次道军出征前，羲和宫派来的使者报信：夺走婆娑舍利的元凶，和乐天女在界州重现人间。

禅宗门下，七大长老中只有证严头陀与苦定禅师力主必须派弟子前往参加道军，设法收回舍利。

苦定禅师为了追寻舍利的线索，带领先头部队深入敌营，最终遇到埋伏身死的消息传到禅院时，证严就已经有预感，界州之行必定有所收获。

时至今日，证严在一天之内，两次感应到婆娑舍利的波动，他脊背发凉，数十年朝思夜想之物，就在咫尺之间，于是再也顾不得接天崖上的激战，使出毕生功力，全速往山顶宝地奔来。

但是，山顶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证严心中，早已认定与和乐天女勾结、私吞了婆娑舍利的逆徒弥真，正在与和乐天女攻伐甚急！

而且，弥真一举一动之间。

牵动着头顶宝盖轮转，圆满如禅法无边。

挥剑当空旋舞时，其足下承托金莲宝座，燃起熊熊圣火不绝，抵御着来自死角的阴险偷袭。

那妖女身上此时已青烟重现，道道飘带侵攻时翛然破空，隐隐闪烁其血光，青红交杂，近乎妖紫，却仍然难破弥真重重金身宝盖的防护。

此番景象，旁人不知，但熟读藏经阁每一本古经的证严又如何不识？

证严喃喃道：

“怎会如此？弥真这……这是现出了‘本相’，竟然已经臻至禅修极境，身入返虚！”

一旁，政应道人听言低声相询：

“敢问大师，所谓本相，可是返虚之后的本源大道所化？”

证严全心都系于天上两人争斗，根本无暇去管谁在向自己提问，下意识回答说：

“正是。道尊开创之法，将其称之为‘大道’，而诲无法师则将其称之为‘本真’。无论如何，都是修真之法所探寻的终极本源之所在，唯有修为达到返虚境之后，才能触及本真，才有可能迈过飞升的门槛。”

政应道人叹道：

“我道典籍中曾言，身抵返虚之后，万物与自身齐，此身再与万物无异，是可以谓之‘法天象地’。想来，和禅门所谓‘本相’之说相去不远。”

“然而自道尊以后，本门再也没有能窥探这一境界的人，因此关于法天象地的描述，往往都被当做志怪之语。没想到，贫道竟然有亲眼见识的一天！”

证严想说些什么，但刚提到嗓子眼，又活生生憋了回去。

他清楚看见，那妖女手中托持的散发着幽光之物，正是离开禅院数十年的婆娑舍利！

原来，婆娑舍利被夺走之后，从未假于他人之手。

既然如此，弥真又是如何做到一日不见，就从与自己差不多的灵显境修为，猛然提升至返虚境界，甚至现出了本相？

证严情急之下，发现弥真虽然身具恢弘本相，却仍然和在地面上作战时一般，只会运使寻常功法攻防，而那妖女却充分发挥了其青红色交杂的诡异本相之威，将法器驱动得矫如龙蛇、动若鬼魅，好几次差点让弥真陷入险境。

到了此时，证严再也顾不得上一秒自己还在骂弥真是“逆徒”，大声道：

“糊涂啊！身具本相，为何将一心锁于肉体凡胎之中？”

山风将证严的话语传到弥真的耳边。

本相？

弥真全神贯注于攻防，甚至还没仔细观察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

毕竟此时此刻，弥真以返虚之身，感官仿佛和身边的四方天地融为一体，观察世界的视角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尽管身上金光璀璨、头顶宝盖如伞，但这些在弥真的认知中，都不如自己手中一挥、掌中一击所推动的能量澎湃，来得更加直接。

难道自己，竟然可以将这些如影随形的虚幻之相，当做自己的肢体一般运用？

念随神至。

弥真只是一个念头生起，体内灵息忽然顺畅地在肉体和本相之间流动起来，不需要肉眼看见，仿佛在抬起手指一般，弥真清晰感觉到头顶宝盖忽然改变了朝向，凹面对着如迦女，急速盘旋，然后——

射出一道金光！

此光无形无体，并非发射了什么暗器，而是一道凝聚的灵息喷发，简直就是和弥真印象中所谓的“激光”一模一样。

如迦女措手不及，垂天索来不及回放，情急之中只能用婆娑舍利挡下。

只听一声，仿佛闷钟在密闭的经房里敲响似的轰鸣传来，就算两股能量相抵，但空气中仍然传递着阵阵余波。

弥真哑口无言。

靠，我要是早知道自己带着激光武器，还打这么辛苦干啥啊！

如迦女托持婆娑舍利的掌心上传来一阵麻软，她心里一紧。

弥真的本相初现身时，如迦女就已经看出来威力非同小可，她本身的“善才香音之相”虚幻无定，只能化作缕缕青烟飘随身边，虽然能大幅增强功法的威力，但并不能和弥真那样显现成具体的形象。

当其时，如迦女便发现自己靠肉身布施之法得来的修为根基不稳，故而决定：今天绝不能退下接天崖，哪怕多年来收拢的部众死绝，自己只剩孤身一人，也要杀尽所有道军，从“界鼎”中找到稳固修为的方法！

而半路杀出来的弥真，就成为如迦女最大的绊脚石。

但很快，如迦女就发现弥真似乎从未获授与返虚境的相关知识，并不知道如何操纵本相，这让她心中大定，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然而，证严的出言点拨，却打破了两人僵持的局面。

如迦女心知局势已经悄然发生逆转，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

“长老，你还在听禅宗和尚的胡言乱语？”

“一心禅宗倒行逆施，丧尽天良，就算在正派伪君子当中，也是一等一的恶徒。你若不信，不妨问问自己：苦定和尚是怎么死的？”

弥真不言，而是默运心神，让座下宝莲浮起，将疏星轻轻放在莲座当中，然后驱使宝莲远离。

如此一来，自己终于可以放心大展拳脚了。

对于如迦女的发问，弥真早就尝试过用窥魂夺魄的神通窥探其意念，但是，返虚境之人似乎形神百骸都已脱离了凡尘的束缚，神通所见，竟然空无一物。

靠读心得不到答案。

但这个答案重要吗？

弥真眼中射出金光：

“你多费口舌，不过是想再苟延残喘片刻罢了，此举毫无意义！”

如迦女面对袭来的金光，毫无惧意，反而露出暧昧的笑容：

“长老如不信，何不问问山顶那老和尚，什么是‘倒果为因之法’？”

两人对答的话语，虽不刻意，却仍然清晰地响彻在证严的耳中。

证严瞳孔一震：

“她……她是怎么知道……那、那法门的？”

弥真感知到证严的异样，略微犹豫，不知该不该对证严使用窥魂夺魄的神通，却听如迦女笑的更欢：

“苦定和尚死在孤魂林，但一缕残魂却未能归于‘轮回一心’，而是被近在咫尺的婆娑舍利收了过去！”

“弥真和尚，我既然可以从这残留的思念里看见苦定死因，想必你也未必不可。一切疑问，且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解答罢！”

只见如迦女祭起掌中婆娑舍利。

随着光芒更盛，一声声厉鬼似的低嚎，渐渐传播风中。

其中一缕。

带着百般怨毒与仇恨，直奔弥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