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心明悟，情根深种

黑暗，吸引着弥真的意识急速坠落。

这股体验与他观想自己心底的摩厄宝殿时，又有些许不同，自己无形的躯体周围，似乎有冰冷的寒气死死缠绕，混杂着浓郁尸臭。

再穿过长长的甬道，弥真视野豁然开朗。

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女体内居然是这么一副风景：

茫茫虚无之间，一道道根须虬结的粗大树根纵横交错，交织成铺天盖地的树网。

这些树根就好像从虚空中生出，又往虚空深处延伸而去一般，即使弥真将意识的视野扩张至极限，也望不到尽头。

树根之上，长有硕大的眼瘤结节，数之不尽。

弥真感到古怪万分。自己用真气和少女的经脉联结以后，意识居然深入到她的心性之中？这是他在任何经书、任何僧会上都没听说过的际遇。

尝试为少女运气疗伤。

转眼间，他看到树根上有光亮明没流转，随着真气一点点行经少女经脉上的窍穴，树根上的结节忽然喷出一阵秽气，然后蔓生出点点嫩芽。

难道这些树根，其实是她的经脉？

弥真被惊呆了。

如果说这些树根上的每一个结节，指代着少女的每一处窍穴，那么，弥真所看见的窍穴何止千百万数。

要知道，常人周身窍穴总数不过七百一十有二，只要节节打通，炼作气眼，就能在肉身中培育灵息，步入炼气境。

而这名少女，窍穴的数目岂不是寻常人的千百万倍！

如果全部炼成气眼，其中所能蕴藉的天地灵气体量之壮阔，一时间难以想象……

弥真有点不能置信：

自己，难道遇到了世上最强的炼气境修真者？

正当弥真运功搜寻着少女经脉中残存的咒毒之时，从茫茫树网之后，忽然转出一条大鱼。

那鱼约有三四道树根那么粗壮，浮游在虚空之中，上下绕着树根徘徊，张嘴吞食着从结节中泄露出来的秽气。

弥真的意识接近观察，结果大吃一惊。

只见那鱼，一张大嘴几乎占据了身体一半比例，獠牙外翻，怒目凸起，丑陋的前额之上高高地伸出一道触手，垂吊下一盏夺目明灯。

看样子，就是这条鱼将弥真吞到此处，但既然自己的意识平安无事，也许它没有恶意。

虽然这个世界对此鱼似乎并无记载，但弥真理所当然地认识它：

这不就是鮟鱇鱼嘛！

呼噜声在虚无中沉沉响起，那鱼前额的大灯先往弥真这边转了过来，然后，巨大的鱼头也好像察觉到了弥真意识的所在一般，缓缓扭向这边。

意识无形，它怎能见到自己？

正当弥真胡思乱想时，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来者何人？”

那鱼没有张嘴，字字句句的意思却清晰明了地传入弥真耳朵。

也对，意识空间嘛。动动脑子就能把意思表达出去了，就算是鱼，又有什么关系呢？弥真开始放弃思考。

“小……算了算了。我来救这具身体的主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面对这超出想象力的情节，弥真连模仿异世界居民口吻一事都开始摆烂。

“嗯，汝确无恶意。然而，此身所面临的危机，绝非寻常人能应付，以功法疗伤，更是犹如往一口破缸之中倒酒，白费功夫。”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

大头鮟鱇鱼的口吻不温不火，弥真稍微放下戒心。

“用这毒功的家伙已经死在我手下，难道只是一点小小残毒，我会对付不了吗？”

“用毒？不对，这不是毒。”

“这是万籁尸椿体内包含的‘永枯大道’，是‘枯萎’这一自然规律的具象化。你说的那家伙，只不过是采集尸椿最末端的几片叶子来练功，却不得要领，暴殄天物，将自己弄得不死不活的凡夫俗子罢了。”

弥真一下子有些发懵。

那鱼继续道：

“此物对活人来说，虽然毫无益处，但害处也只不过损及皮肉而已。可是，对于同为神树仙体的存在而言，却是最大的克星。只因这世上，即便是神树，也逃不过枯萎的命运。”

想起少女为自己挡下偷袭那一刻的单薄背影，弥真有些于心不忍：

“按你这么说，她岂不是没救了？”

“或许。但你既然出现在此处，事情就有一丝转机。”

鱼游近弥真。

“我花了十六年，也没能走进这孩子的心防。可能普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吧。但你也许能做到更多……进入这孩子的心底，趁‘永枯大道’根植未深，彻底铲除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该怎么做，你尽管说吧！”

“心要怎样才能进入另一颗心，我如何教得你懂？”

“须悟。”

弥真忽然感到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无垠树海空间离他远去，漩涡再次彻底卷没了他的意识，使他坠落。

冰冷的寒气。

浓郁的尸臭。

他落下越是深邃，诡异和不详的感觉越是深重。

——如果不能明悟，自己将救不了那少女。

弥真像一只饥渴的山羊，把肚子里念过的经全都翻出来一遍遍反刍，却只感到灵台枯竭，从这些经书里压榨不出半点汁水，更找不到一丝妙悟的灵光。

他开始责怪自身。

如果自己不是在禅院里空念了二十年经，又怎么会一次女人的手都没牵过？连怎么进入一名少女的心，都找不到半点头绪。

自己好歹在穿越前，还是有过两任女朋友的，虽然都没能走到最后……

过去的记忆走马观花似地闪过。

弥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谈过两任女友，可是哪一个，自己敢说是真正走进了对方的心呢？

耳边，冷风越吹越烈，彻骨的寒意侵蚀着弥真的浑身每一寸皮肤。

意识世界，这些物理触觉居然如此真切……

一道明光。

如雷霆霹雳，轰然照亮弥真的灵台方寸。

然后，在虚空之中，蓦然发笑：

“谬也！谬也！”

“我没有身体，却何必费力去维持这一副身体！”

“心没有边界，又何必费心去越过那不存在的边界！”

“心无所住！心无所住！”

“那鱼想进入另一颗心，从本因上就错了！本来无一心，何处启门扉！”

“本来无一心，何处启门扉啊！”

醍醐灌顶，见大光明。

弥真登时觉得黑暗、冰冷、腐臭的一切不适感都从身边退去。

平静的湖面。

在他意识四周铺开。

那白衣少女没有掩饰她本来的绝世容颜，遗世独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吗？”

少女怯生生地问。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从一个小女孩慢慢长大，学会了很多杀人的本领，但其实我不喜欢。我在一个破烂的地方，杀了很多的人，突然之间，我感到浑身发冷，就这么醒了过来。”

“直到现在，我还很冷……我不记得别的事情，只记得我一直等待着什么人。也许，我是在等给我生火，给我温暖的人吧。”

弥真踩在湖面上，朝少女走去。

“我学过一篇《去厄经》，能除病消痛，振气暖身。你若不嫌弃，我念给你听。”

少女受够了无依无靠的孤独，主动往弥真靠过去。

弥真专注地念起咒文，心中一片祥和，就好像为睡不着的小女孩讲述着一个温柔的故事。

喃喃梵音回荡。

弥真隐约从这冷清的心底的背景声中，听见了满含怨毒的凄厉咒声，好似利爪挠过木鱼那般刺耳，但伴随着他平静的念经之声，少女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安稳，背景声中的咒鸣越来越低，细如游丝，直到消失不见。

湖面上终于照耀起点点星光。

弥真心头不言自明，侵入少女心中的“永枯大道”已经被彻底翦灭了。

忽然，意识沉进湖面。

透过波光粼粼的湖水，弥真和少女充满不舍的目光相交。

随着他越沉越深，弥真在水底又遇到了那条大鱼，从大鱼呆板的眼球里，他读出一丝谢意。

再然后。

弥真猛地睁开双眼。

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到现实中的那片竹林。

清风徐来，叶梢摇动。

从入定到醒来，只是片刻而已。

朱非红本来充满担忧的神色，现在喜不自胜，双手掩住嘴巴，好像就要哭出来。

“小师妹，你醒了！”

弥真面前，少女睁开了双眼，从她一双比漫天星辰更加璀璨的瞳孔中，流露出浓浓的眷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