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小园从无涯的噩梦里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热汗淋漓了一身,粗布里衣牢牢黏在后脊,像是贴了一块皮,刺得她生疼。

向小园眨了眨被汗水蛰到刺痛的杏眼,环顾四周。

眼前,是她用了六年的旧床帐,一张瘸腿小桌,一个少了一块门板、只能用布头遮挡的衣橱……都是她熟悉的旧物,她没有陷进梦魇里,她还在姑母的家中。

向小园松了一口气。

很快,木门被推开,传旨的宦官笑眯眯地端来一碗药,递给向小园。

“哎呦,向小娘子,你可算醒了!咱家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恭贺向小娘子考上玄麒司的仵作差役,虽说只是八品官,却是天子手下的司衙,往后前途无量,贵不可言!念在小娘子大病初愈,咱家便允你在榻上跪拜接旨吧。”

宦官福生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平素专司东宫事,这次到京畿附近州府传旨,完全是奉了皇太子谢筠雪的命令,提前来和新一批入选玄麒司的子弟们通个气儿,混混脸熟。

这一次的司府选人可不一般,天家为亲近各地节镇,特地下旨相邀藩镇节度使本家的子女,进入玄麒司历练。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待他们三四年后,办完成人礼,也好入京任职,在朝中占个一官半职,为皇帝排忧解难。

话是这样说,可其中每个步骤都有深意。

各地节镇第一反应,俱是皇帝要捏他们小辫子,逼迫他们把亲子亲女送到都城里当质子了。若是有人赶抗旨不遵,皇帝一定会认定对方生出反心,下旨清剿逆党。

各地节镇的兵权不曾被皇帝收复,但帝王心思比海深沉,还是削弱了地方藩镇不少兵马。

若是真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和皇帝对着干,节镇们心里存着气,未必会接下军令,帮忙剿杀佞臣。毕竟他们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自伤情面。

但是皇帝也奸邪,倘若他再追加一道旨意——“凡是杀敌之臣,均在战胜后可接管其州府辖地”,可就不好说了。

这样一来,野心勃勃的节镇们为了名正言顺拥有那一块土地,一定会操练兵马,自相残杀……谁当出头鸟,谁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因此,节镇们不敢不从皇命,他们非但会从命,还会往本家嫡出的子弟里选上一个志洁行芳的少年人上京,送到皇帝眼皮底子下,供他监视,以示节镇们的投诚忠心。

也就是说,向小园此番不但要上京任职历练,还要和一群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女们朝夕相处,一同行路。她一介草芥黎民,毫无根基,可世间尊卑严明,小姑娘估计会吃许多苦头。

这也是福生待向小园温情备至的原因,小娘子往后要受的委屈还多着哩!

福生的话传到了,他和向小园定下三日后柳昌渡口坐船进京的时辰,又给向小园留下一笔朝廷派发给家宅的抚恤金。

一共一百两银子,足够一个小门户置办一套宅院,无忧无虑生活十多年了。

向小园谢过宦官,取了钱。

官老爷们前脚刚走,姑母后脚就扶着扭伤的腰进屋里来了。

姑母一双长眼鬼精鬼精地瞥向侄女,话语里难掩贪婪:“小园,官老爷……给了你多少银子?”

向小园没有吭声。

姑母知道她过两天就要进京,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样的摇钱树走了,她和乔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姑母恶向胆边生,她知道向小园敬老慈幼,定不会忤逆自己,于是姑母抓住向小园的衣袖,不住去翻小娘子所有能藏钱的衣物。

然而这一次,她真的低估向小园了。

只见银光一闪,刀刃的呼啸声直逼面门,一截黑发应声而断,冰冷的刀面堪堪擦过姑母的鬓角。

原来是向小园取出藏在枕下的杀猪刀,手法利落地剃去了姑母半边头发!

“向小园!你疯了?!”姑母捧着落发的侧脸,吓得惊声尖叫。

向小园起身下地,一手拎着钱袋,一手握住杀猪刀。

她说:“姑母,我没有疯。这一刀,是还你这些年的欺辱之仇,而这五十两银票,我还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向小园掷下银票,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母既要捡钱,又因头发凌乱不能出门叫街坊邻里看笑话,没办法追上向小园。

她惦记着向小园手里的另外五十两,可转念想到向小园那舞得虎虎生风的杀猪刀,又觉得小妮子有武艺在身,她不是向小园的对手。万一再招惹来县太爷,她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姑母原地跳脚,无计可施。

向小园有官老爷撑腰,姑母再没胆子上去触霉头了。

自此,向小园总算脱离了这个吃人的家宅。

比起松一口气,向小园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从今往后,她自有另外一条路要走。

她记得亲生父母死在皇帝的刀下,她要替父母亲报仇。

虽是蝼蚁身,亦要凭手中刀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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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上京前,向小园花钱买下了两头猪,她亲自杀猪宰肉,请镇子上有名的厨子煮了一桌杀猪宴。

向小园不但给县太爷家中送了猪蹄,还宴请所有相熟的乡里乡亲一块儿吃猪肉宴。

不年不节的,大家都是平民老百姓,能吃肉的机会不多。

听说向小园一个女娃娃要上京城衙门当官去了,还是皇帝麾下的玄麒司,各个都竖起大拇指,与有荣焉。

他们也不白吃,一个个带了家里的肉干、烤馕、甚至是合向小园脚码的棉鞋,以及宽大的棉衣袄裙。

向小园收下这些叔伯婶娘送的礼物,还把一些没煮完的猪下水分给他们家中的老人。有的老大爷爱吃酒,就喜欢佐一口蒜炒的猪肝猪肚。

那块向小园买的墨砚,最终还是顺利送到刘俊成的手里。

她很感谢刘俊成教她读书识字,若非刘俊成鼎力相帮,她定没有今天的造化。

刘俊成忙说客气,他又把向小园之前看的验尸善本送给她当辞别礼。

“能教出一个玄麒司的徒弟,是我作为教书先生的荣幸。桃李满天下是各家西席先生的心愿,如今我也有学生在京中任职,知足了。”

向小园听得眼眶发烫,重重点头。

最舍不得向小园的人,其实还是刘伯和刘婶。

虽说向小园是刘家肉铺的帮工,但刘俊成一心读书,不肯继承他的衣钵。刘伯一身杀猪的本领都传授给向小园了,真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爱,刘伯还想着,若是向小园能嫁到家中,正好把肉铺也记在她的名下呢。

莫说刘伯,便是刘婶也觉得可惜。

多水灵的女娃,整个镇子就没比向小园长得标致的姑娘,没做成儿媳妇,真可惜了。

刘婶把一只传承给儿媳妇的玉镯子套到向小园手上,拍了拍她,道:“小园啊,这个镯子,你收着。这是婶娘祖上传下来的家传宝贝,能保你往后逢凶化吉。”

向小园急得不得了,连连摆手,要把手上宝贝还回去。

“玉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婶娘快拿回去吧。”

刘婶死死抓住向小园的手不放,她红了眼眶,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要上那老远的都城,戴些东西傍身,婶娘心里也安心。乖,收着,可别摘了。”

这是刘婶的一番心意,向小园想到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不再推辞来推辞去,伤他们的心。

她以茶代酒,敬了在座所有亲朋好友,当作践行。

三天后,向小园背着一个厚厚实实的包袱,坐上前往柳昌渡口的马车。

约莫行了六个时辰的车程,夜里时分,向小园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渡口没有其他闲杂的船只,里里外外都被穿着甲胄的地方府兵围起来了。

向小园跳下马车,出示了入职玄麒司的文书,兵卒放行。

宦官福生老远见到向小园,他朝她招招手,喊人过来。

渡口边上架着灯烛的木杆子,早被一年前的一场海啸给摧毁。灯笼燃不上火光,只能由着兵马高举火把照明。

向小园借着被风拉成火焰旗帜的火光远眺,官兵环绕的最中央,有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人。他们背着包袱,坐在一个个红木箱笼上,不满地抱怨,想来这些人就是福生说的节镇家的高门子女。

向小园出身卑微,往后在玄麒司里,与他们的分工定也不同。她不欲给自己惹麻烦,没有上前攀交,而是孤零零地待在角落。

然而,向小园不结交好友,旁人却对她这样荆钗布裙的打扮很稀奇。

看着就是个破落户。

甚至有贵女不愿再背重重的包袱,心浮气躁地喊了一声向小园:“喂,你过来一下!”

向小园回头,没发现自己身后有什么人。她不解地皱眉,问:“你是喊我吗?”

“对。”贵女扬唇,朝她勾了勾小指,“就是你,过来帮我拎包袱,我赏你一支金簪!”

向小园没说话,她闷头走过去。

正当她想伸手接下贵女递来的包袱时,一枚锋利的银叶子激射而出,穿风而来,哗啦一声划开贵女的窄袖。

贵女吓了一跳,包袱扑通落地,连忙缩回手。

她敢断定,若是她的手腕再抬高一寸,定会被这一枚银叶子割断臂膀!

“是谁?我可是幽州节镇之女林晴!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刺杀于我?!”

贵女林晴一阵喧哗,吓得那些少年人们纷纷左顾右盼,寻找凶手,生怕自己中招。

然而,他们没发现可疑的人影,远处倒是有一道清寂疏离的少年音随风传来。

“玄麒司十二暗卫之首,槐雨。”

疏朗的声音落地,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得,被风吹到摇摇欲坠的木灯架上,站着那名自称“槐雨”的少年郎。

他穿一身黑云暗纹圆领袍,腰缠蹀躞玉带,黑色皮革腰带勒出劲瘦窄腰,发尾锐利如针,随风摇曳,猎猎作响。怀中抱着一柄明月纹长剑,脸上佩半壁遮面的傩戏青鬼面具。

向小园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从露出的一双冷漠凤眼与寡情薄唇判断,此人的容貌必然是上佳。

林晴没想到对她出手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玄麒司暗卫头子,此人往后还可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有点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林晴急火攻心,不由跳脚道:“我和这个丫鬟之间的钱财交易,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语毕,槐雨没有及时答话。

他迎着细盐似的絮雪,纵身跃下,少年郎身姿轻盈,不过转眼间,便杀至林晴面前。

他那一柄未出鞘的长剑破风而出,直指向林晴鼻端。

即便没有杀气腾腾的剑刃,林晴还是被这一记杀招吓了一跳。

她汗出如浆,一下子瘫坐在地。

槐雨拧动腕骨,挡在向小园和林晴之间。

这样的站位,让向小园生出一种被人庇护的错觉。

槐雨冷漠地看林晴一眼,语气冰冷,半点不带怜香惜玉的意味。

他淡淡道:“她也是玄麒司的官吏,并非你的奴仆。再有下次,当以欺压同僚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