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毒枭的末路

暮色苍茫,天地惶惶。莫名的一阵风起,数以兆计的灰尘从千年古砖瓦缝隙中飞扬到半空,却囿于城墙与街巷,不曾飞离这座西南边陲的平远古城,飞到那广袤的山林里。于是,人们便在一片灰暗的颜色里,离开、到达、或经年忍耐。

陆冰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身边的郝义军:“头儿,还要等多久?”

郝义军蜷缩在大衣内,目光却直视前方:“要有耐心。”

陆冰心扭头望向车外,那是一辆钨金色的丰田霸道,大毒贩鬼头的专属御驾。

里面会有人嘛?里面的人会像他们一样死守一整个下午嘛?难道车手不会吃撑了,放个屁,必须摇下车窗散散味吗?在对讲机的无线电静默中,陆冰心的思绪开始往远处飘。

高速路口的广告灯箱亮了,车内无线电也响了,是缉毒队的组长梁川,他带着手下跟着目标鬼头从境外一直跟到境内。

“目标在一辆红色的长途大巴上,车牌尾号299,即将下高速。”

“收到!”郝义军回复。

“内地的弟兄提前动手了,买家已经落网,有一个持枪拒捕被打死了,动静有点大,鬼头应该收到消息了。”

“明白,我们跟紧了就是。”郝义军回复。

“辛苦了。”

“你们先休息吧。”郝义军松开通话键,无线电重归静默。

陆冰心又看向那辆霸道,隐约看到一个烟头在车内忽明忽灭。陆冰心内心乐了:借了高利贷进了这么一大批货,结果买家没了,那不得郁闷死!陆冰心嘿嘿一笑。郝义军侧头过来,毫无表情,大概早已对陆冰心的神经质习以为常。

就在此时,一辆红色大巴通过收费站,向霸道驶去,还未停稳,前门打开,一个旅行包被人扔出,落在了同样打开后座窗户的霸道座椅上。随即红色大巴加速驶离,霸道也关上车窗,掉头向匝道驶去。

郝义军用车载电台呼叫:“龚建、聂风远,目标即将驶出匝道,你们先跟上去。”

“明白。”

等霸道走远了,郝义军才启动车子,压缩机挤出一阵暖风,陆冰心打了个哆嗦:“我都冻僵了。”

郝义军兀自感慨:“没想到今年平远城这么冷。”

“有人说厄尔尼诺现象,有人说是小冰期,反正今年冬天对瘦子不友善。”陆冰心说着,拍了拍郝义军的肚皮,露出狡黠的笑。

郝义军冷峻了一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从后座拽过自己的警服大衣,扔在陆冰心的身上,说:“小子,先睡会,这一夜长着呢。”

空调送来的暖风在车窗上催生出一层细密的水珠,窗外的霓虹慢慢融化成一片迷蒙,陆冰心也慢慢睡着了。

两年责任区刑警队的工作,外加一年重案组的经历,不仅让他的警衔上多了一个豆,更让他和其他老警探一样养成了随时随地可以入睡的习惯。当然比起师兄龚建和聂远风那能掀房顶的鼾声,陆冰心打起呼来顶多像是在唱小夜曲。

呼噜了不知多久,陆冰心感受到车子熄火了。他睁开眼,看到加油站的广告牌,车子面板上显示着凌晨2点32分。郝义军正在加油,陆冰心从车子下来,伸了个懒腰:“一箱油都跑没了?”

郝义军笑着耸耸肩。

“师傅,下半夜我来开吧,你老人家歇会儿。”

“好,到前面路口,换你来跟。”

“好嘞。”

那辆霸道从城市快速路出口疾驰而出,陆冰心启动车子跟了上去。后视镜里,龚建和聂远风驾驶的帕萨特慢慢停下了来。陆冰心没有跟得太紧,这样容易暴露。好在路面上的车辆零零散散还有些,不至于让他的车太鹤立鸡群。

此外,陆冰心还有一个秘密武器——他已经接通了城市智能交通布控系统。鬼头的霸道车每过一个交通卡口,都会在陆冰心的手机上留下轨迹。

因此,当鬼头驶向龙隐山口,陆冰心便短暂放弃了跟踪,他知道还有几只天眼正在盯着他。鬼头在山区没有停车,当他驶出另一处山口时,龚建和聂风远的帕萨特已等候多时。

看来鬼头还是要往古城方向去。陆冰心喃喃道。他瞟向郝义军,师傅的眼睛半合着,或许是睡了,或许没有,反正他是属猫头鹰的。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辰,牧马人开进了一家加油站,停了下来。陆冰心驾车驶过,郝义军指了指前方连续急弯标志,陆冰心心领神会。车子进弯,加油站点没入大山另一边,陆冰心熄灯熄火。

两人下车,蹲进路边的灌木丛。陆冰心取出长焦单反相机:八百米外,霸道停在那里,大灯亮着,像是一只警醒的狮子。又过会儿,司机下车。终于看到真身了。陆冰心内心感慨,连按快门。将司机的脸定格。照片随即通过蓝牙传到手机,又发到指挥中心后台进行面部识别。一分钟后,比对结果反馈回来:就是鬼头!

鬼头丝毫没有睡觉的意思,他只是点着一根烟,面对黝黑的世界,向东、向南、向西、向北,兀自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杀机。

陆冰心收回相机,注意到草木叶上已经染了了成白霜。陆冰心说:“师傅,你回车上睡会儿,外面冷。”

郝义军说:“天就要亮了,我就多陪你会儿。”

“你这个老头儿对我还真是不放心啊!”陆冰心轻拍这位亦师亦父的老刑警的肩膀,两人无声地相视一笑。

果然,不到半小时,东方便已经泛起了白光。

鬼头拧灭了香烟,驾驶霸道驶离加油站。郝义军和陆冰心吸溜着鼻涕又跟了上去。经过一夜的兜圈子,鬼头大概放下心来,他将车子驶进比邻平远古城西城墙外的一片棚户区。拎着那个旅游包钻进了盘根错节的巷子,龚建和聂风远守在巷口,郝义军和陆冰心则攀上一个澡堂的房顶,用望远镜盯着鬼头的行踪。

鬼头进了一间平房,前门邻街,背靠铁道,独门独户,不知里面有何动静。陆冰心放飞一台小型无人机,悄然靠近,镜头对准房内,画面实时传输到陆冰心的手机上:鬼头正对买来的冰毒进行分拣,重新打包成二十袋一百克的小包。

“看来他是要拆零包卖了。”郝义军低声道。

“原来买家被抓了,他必须尽快把货出手,否则高利贷的利息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陆冰心补充道。

郝义军扭头看着陆冰心:“但这样他的风险就会成倍增加。”

“我们的机遇也会成倍增加。”

郝义军深深看了陆冰心一眼:“可能没这么简单。”

无人机镜头里,一个瘦猴般的男人进入房间,交给鬼头一沓钱,领走了其中一包。

“固定视频证据,传输给缉毒组的梁川。”郝义军说。

陆冰心点点头,保存了该段视频。

“接着等。”郝义军说。

整个上午,这间平房门庭若市,先后有十七个人到鬼头所在的平房各买走一百克一包的冰毒,总共也就是1.7公斤,够判死刑了。第十八个人进门那一刻,指挥中心下达收网指令,施军带领的狼牙特警队配合梁川带领的二哈缉毒组,对来买毒的人同时动手,抓获信息在电台中频繁传出,郝义军也带着蚂蝗重案组向平房靠近,准备对鬼头实施抓捕。

就在此刻,对讲机中有警员报告:“缴获的不是冰毒,是废报纸。”

“什么?!”梁川在无线电中吼道。

郝义军对准鬼头所在平房木门的枪口也略略垂下。

平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从里面冲出,是来买毒的马仔。众人一惊,龚建和聂风远随即紧追不舍。陆冰心则冲进屋内,见鬼头将旅行包扔出后窗,跳到铁轨上。陆冰心也跟着飞身跳出,两人沿着生锈的铁轨开始狂奔。

陆冰心吼道:“再跑就开枪了!”

鬼头没有理会。

陆冰心掏出枪,鬼头正经过一个道岔,将一辆骑三轮的老头连人带车掀翻。陆冰心没有理会,跟在后面的郝义军扶起老人,绕道一边。

脚下的枕木开始震颤,空气中回荡起轰鸣,火车巨大的躯壳正相向而行,愈来愈近,将前路所有的一切碾压在轮下。

鬼头突然停下,他从旅行包内取出两公斤还未开封的毒品,放在铁轨上,自己则闪身跳到一侧的水沟。火车愈来愈近,最重要的证据即将灰飞烟灭。陆冰心迎着火车头冲了过去。

时间在他的大脑皮层产生了折叠、缠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一线生机下拯救那两包关键证物。亦或是,他和毒品一道葬身。恍惚间,一个身影横着飞过。

他将两包毒品开大脚般踢飞,整个人也跌进一侧水沟里。陆冰心立即将身子歪向一边,火车擦着他的衣服呼啸而过。陆冰心爬起身,一节节货运车皮在眼前飞速驶过,织出一出铁的幕布。

透过那道铁幕,陆冰心看到郝义军和鬼头正在进行泥浆大作战,而狼牙特警队的弟兄们正快速围捕过来。

“警官,我犯了什么罪,你要把我铐起来?”

审讯室内,鬼头习惯性地摆出一脸无辜。

“你在平房里都干了什么?”龚建贴着鬼头的脸逼问。

“我给小弟们发点报纸吃,生活这么苦,但是得给大家希望,让大家了解一下国家大事。很好玩,不是吗?”鬼头戏谑道。

“旅行包里那两包冰毒呢?”

“那可不是我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呢?”鬼头也正色道。

聂风远走到审讯椅前,冷冷地俯视:“鬼头,你应该听过零口供这个说法。”

鬼头没有吱声。

“你的指纹留在那两包毒品上。”

鬼头沉默一秒钟,然后抬起头,眼神中的凶光直视聂风远,聂风远没有回避。鬼头说:“那又能证明什么?最多判我个非法持有毒品,那包毒品我是1克也没卖。”

“操他大爷的!”陆冰心攥紧了拳头,砸在审讯室视频监视器的控制台上。

“很可惜,他说得对。”郝义军对着监控屏幕说。

“师傅,果然如你所说,没这么简单。”

“他可是犯了十几年的毒了,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郝义军说。

陆冰心松开拳头,兀自发了会儿呆,突然又乐了:“据说他为了买毒品,借了50万的高利贷。这下货没了,我们收拾不了他,有人能收拾他。”

郝义军斜眼朝陆冰心看过来,没有说话。他或许想到了陆冰心儿时混迹街头的样子,又或许想到了他的曾经的搭档,陆冰心的父亲陆定一发展线人的样子。

郝义军摇了摇头,对监控台的话筒说:“办刑事拘留手续吧,以非法持有毒品的罪名。”

蚂蝗重案组以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罪刑事拘留了鬼头,将他送往看守所关押。可到了看守所,鬼头又在入所体检中查出体内藏了五个胶带缠好的大头针,以及一个塑料打火机。这些都是鬼头历年间吞进肚子里以逃避法律制裁的。看守所怕鬼头会出生命危险,不愿意收监。陆冰心一行又给鬼头办理了监视居住的手续,制定他在平远城内的老房子里等待下步诉讼。

忙完一切,已是午夜。陆冰心将案卷移交梁川的二哈缉毒组——这个案件也就和蚂蟥重案组没了关系。大家有些沉默,显然这不是一次成功的行动。郝义军请大家吃夜宵,他亲自开车,一个急刹,把车停在平原古城小吃街口的一家大排档。

“走,下车,喝酒去!”郝义军说。

龚建和聂风远从后座下来,开始招呼老板娘,陆冰心在副驾驶位上没动。郝义军拍了拍陆冰心的肩膀:“怎么,没心情?”

陆冰心嘟囔道:“都怪我,太嫩,急吼吼地要往上冲。”

“至少我们阻止了两公斤毒品流入社会,这可是善莫大焉。”

陆冰心说:“我可不想当一个善人,我想当一个恶人,那种把坏蛋生吞活剥的坏人。”

郝义军挠了挠陆冰心脑袋上的鸡窝风,说:“走吧,给我送个行。”

“你要走?”

“我的公休报告都打了,我本来就打算这个案件办完后到西北玩几天。”郝义军说。

陆冰心语气调侃:“你这个老头儿都快退休了,还不坚持一下?”

“老家伙得给你们年轻人让位啊。”

陆冰心和郝义军一起坐到饭桌前。龚建已经在洗牌,饭前掼蛋是蚂蝗重案组的老规矩。

大风吹了一天,那些灰霾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头上的月朗星稀,平安祥和,一如这温柔的夜色。

翌日,重污染天气正面冲撞平远古城。为了抓鬼头熬了两天一夜,又是一夜和同事们的宿醉,并不构成陆冰心蜷缩睡懒觉的理由。天刚擦亮,他便换上跑鞋,绕着古城墙根护城河边上的步道晨跑,唯一和平日里不同的,便是多带了个口罩。

这个口罩将他与世界隔绝开,让他更能平静地和面对自己的内心:

自从父亲和母亲相继离开他的世界,陆冰心便多了许多副面孔。

当他在儿时混迹街头,他既要对整个世界龇起獠牙,又要对强权露出谄笑,虽然即便如此,他还经常是鼻青眼肿;后来因为干坏事捣乱,被郝义军一次次抓到公安局,给他饭吃,带他洗澡、穿新衣服,他的面孔是悲伤下的不屑;再后来上了警校,在忠诚与荣誉的追逐下,有关于父母,有关于街头的历史虽被他抛在脑后,却一次次有意或无意作为黑历史被他人提起,他又摆出儿时那副凶狠与嘲弄的面孔。慢慢的,他觉得当屌丝挺好,屌丝不会糟到哪里去,没准还能逆袭呢!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屌丝心态,郝义军才把陆冰心从辖区的责任区刑警队调到重案组。他需要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平远古城呈正方形,每条边各4公里。陆冰心绕着古城跑了一圈,登上箭楼,远眺城外。血色朝阳依然在重霾中挣扎,出城的车辆渐行渐远,也慢慢消失在霾中,唯有路口的警务站闪烁着蓝红警灯,仿佛在提示着市民:我没有被淹没。陆冰心心中笼罩着不安的预感。

电话响了,是郝义军:“你到殡仪馆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