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吴敬梓,清代滁州全椒(今安徽省全椒县)人,生于康熙四十年(1701),乾隆十九年(1754)病逝于扬州。他字敏轩,号粒民,晚年又号文木老人,别署秦淮寓客。他的著作,除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外,今存《文木山房集》四卷和辑佚诗文三十多篇。另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诗说》七卷(一说八卷),尚有未成书的《史汉纪疑》,均已佚失不传。

吴敬梓出身于名门望族。曾祖吴国对是清初的探花,官至翰林院侍读,提督顺天学政。曾祖兄弟五人,就有四人是明末清初的进士。祖父吴旦以监生考授州同知,祖父的兄弟吴晟和吴昺是康熙年间的进士和榜眼。曾祖父和祖父两代人间,他们一家“科第仕宦多显者”(程晋芳《文木先生传》),共有六名进士,其中榜眼、探花各一名。这就是吴敬梓在《移家赋》中所羡称的“五十年中,家门鼎盛”的黄金时代。

他的父亲吴霖起是康熙年间的拔贡,出任江苏赣榆县教谕。为人耿直恬淡,不慕名利,对吴敬梓的思想和品行有一定影响。吴敬梓从小聪颖好学,才识过人,并有理想和抱负。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考取了秀才,同年父亲病逝。吴敬梓不善于治理生计,加上性情豪爽,慷慨好施,过着“千金一掷买醉酣”(金两铭《和(吴檠)作》)的浪子生活。没有多少年,田庐尽卖,奴仆逃散。雍正七年(1729),他到滁州应科举考试,被斥责为“文章大好人大怪”,遭到侮辱。由于家产挥霍和科举失利,乡里豪绅把他看成败家子,“传为子弟戒”(《文木山房集·减字木兰花》注脚)。

雍正十一年(1733),吴敬梓怀着“逝将去汝”的愤懑心情离开故土,移居南京,靠卖文和朋友接济为生,并与各阶层人物广泛交游,既有文人、学者,也有道士、伶人。这就大大地开阔了生活视野,并为创作《儒林外史》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乾隆元年(1736),吴敬梓赴安庆参加博学鸿词科预试。安徽巡抚赵国麟正式荐举他入京廷试,但他“坚以疾笃辞”(顾云《吴敬梓传》),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

吴敬梓晚年生活十分艰苦,经常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程晋芳《寄怀严东有》诗)。冬夜苦寒,每夜绕城步行数十里,以此“暖足”。艰难困苦折磨了吴敬梓,缩短了他和广大人民之间的生活距离,也造就了一代伟大的小说家。

居住南京时期,吴敬梓把他体验的世情,经历的人事,经受的冷暖,看到的嘴脸,统统倾注在《儒林外史》的创作中,完成了这部我国古代讽刺小说的杰作。

《儒林外史》是吴敬梓的代表作。作者有意把书中故事假托发生在明代,而实际上描绘的却是清代广泛的社会生活,反映了作者同时代的文人在科举制度毒害下的厄运。正如作者的挚友程晋芳在《怀人诗》中所揭示的:“外史记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史传!”《儒林外史》开头写了两个历尽辛酸的老童生,头撞贡院号板的周进和中举发疯的范进,令人读后捧腹大笑,骨子里却隐藏着悲剧内容。作者身为士人,洞察其中奥秘,暴露其丑态格外深刻,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作者还进一步揭露了科举制度的虚伪性。按照清代科举制度规定,优贡是要凭所谓优良的品行来决定应举资格的。书中写了两个“优贡”:一个是匡超人,专干包揽词讼,假造文书,冒名代考,还在赌场中抽头得利,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儒林恶少,却被温州学政“把他题了优行,贡入太学肄业”;另一个是严贡生,他横行乡里,狡诈无赖,无恶不作,这样一个劣绅,竟被前任周学台推举为“优行”,又替他“考出了贡”。作者把两个臭名昭著的儒林败类和“优贡”联系起来,是对科举制度虚伪性鞭辟入里的有力揭露和讽刺。

书中也歌颂了一些理想人物。闲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指出“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并“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吴敬梓正是以对待功名富贵的态度来肯定或否定书中人物。王冕是作者所肯定的上上人物,其为人“嵚崎磊落”,不慕荣利,不随流俗,蔑视功名富贵,讲求“文行出处”。以作者自己为生活原型的杜少卿,不甘受礼法拘束,也不和庸俗生活妥协,言行上带有离经叛道的色彩。待人厚道的“真儒”虞育德和闭门著书、不愿做官的庄绍光,他们追求“以礼乐化俗”、“以德化人”。这些人物,在吴敬梓笔下,都是理想人物。全书结尾出现的市井四“奇人”,他们澹泊名利,自食其力,作者也把他们放在正面人物的位置上来加以称赞。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吴敬梓用酣畅的笔墨写下层人民,歌颂人间真情,倾注了对他们真挚的爱。如相助相恤的牛老爹和卜老爹;伶人鲍文卿对贫苦手艺人倪霜峰的照顾以及收养倪廷玺;甘露寺老僧对寄住寺内的牛布衣的亲切照顾,并和众乡邻为他料理后事等,感情纯厚真挚,朴实无华,感人肺腑。

在《儒林外史》中,作者无情地鞭挞丑恶事物,热情地歌颂正面人物,两者是交错地混杂着。书中上演着一幕一幕的“人间喜剧”,展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既有翰林、进士、举人、贡生、秀才和斗方名士,也有官吏、乡绅、衙役、书办和豪奴,还有地主、盐商、艺人、医生、侠客、和尚、道士和节妇等等,林林总总,五光十色,堪称是中国十八世纪一幅全景的风俗画。

《儒林外史》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尤其是讽刺艺术的运用,历来为评论家所称道。或用强烈的对比展示人物行为前后的矛盾,给予辛辣的嘲讽,如胡屠户在范进中举前后所表现的市侩嘴脸;或用白描手法精心刻画人物活动的细节,借以暴露其可笑可鄙的内心世界,像严监生悭吝成性,临死前伸着二指不断气;或借人物言行,皮里阳秋,以喜剧手法揭示人物的矛盾性,从而达到嘲讽的效果,像严贡生自称“为人率真”,“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却被小厮当场戳穿等等。作者嘻笑怒骂,极尽讽刺之能事。或明嘲,或暗讽,或引人发笑,或令人切齿,无不尖锐深刻,语语中的。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作者“以公心讽世”,指摘儒林时弊,殊少个人恩怨式的谩骂,创作态度严肃认真,不愧“讽刺之书”的称誉。

作为长篇小说,《儒林外史》另一个突出的特色是结构上的独创性,它一反以前的长篇小说形式,没有贯穿首尾的主干,“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虽然这种结构表面上缺少情节的自然联系,故事也并不一定完整,但这种“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形式,却足以表现全书一以贯之的深刻意蕴,具有情理上的必然性。作者是对整个儒林文化进行深刻全面的反思和扬弃,而这种“碎锦”式的“散点透视”,恰恰为作者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提供了最佳模式。

《儒林外史》继《金瓶梅》之后,在中国小说史上完成了从传奇性到现实性的过渡,描写的对象更贴近现实人生: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世故人情,被作者传神地凸现出来;人物性格再不是类型化了,已由单一变为复杂,是活生生的“这一个”;同时也展示了人物性格发展的复杂过程,人物性格已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而逐步展开,以至完全形成。像匡超人由一个忠厚孝顺的青年最后蜕变为结交权势、天良丧尽的儒林败类,其变化过程的描写真实可信,很有说服力。

《儒林外史》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清末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以及《海上花列传》等,它们的成就和价值虽不能和《儒林外史》相提并论,但或体裁模仿《儒林外史》,或全书笔法从《儒林外史》脱化而出,很明显是受到《儒林外史》影响的。

《儒林外史》已被译成英、法、德、俄、日、西班牙等多种文字,在世界上广泛传播,并出版了一些外国学者的研究专著,盛赞《儒林外史》足堪跻身于世界文学杰作之林,可与意大利薄伽丘、西班牙塞万提斯、法国巴尔扎克或英国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抗衡,是对世界文学的卓越贡献。

《儒林外史》脱稿后,“人争传写之”(程晋芳《文木先生传》),已知至迟在乾隆十四年(1749)即有传抄本。至于《儒林外史》的最早刻本,据清代金和在群玉斋本《儒林外史跋》中所说,是吴敬梓的表侄金兆燕作扬州府教授时刊刻行世的,还说“是书原本仅五十五卷,于述琴棋书画四士既毕,即接《沁园春》一词,何时何人妄增‘幽榜’一卷”。金刻本迄今未发现。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嘉庆八年(1803)镌刻的卧闲草堂本(以下简称“卧本”),共五十六回。卧本校刻虽不甚精,实为后来各本的祖本。此本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即金和跋文所称的“幽榜”。唐五代笔记小说如《唐摭言》等,已有文士死后追赐进士的“幽榜”。在《儒林外史》之前,《水浒传》结尾有“忠义榜”,《封神演义》结尾也有“正神榜”,因此,《儒林外史》的“幽榜”是否为后人所加,目前学术界仍存在不同意见。

本书是张慧剑先生在五十年代时以卧本为底本校注的,当时删去第五十六回,只保留了最后的《沁园春》一词,并移置于第五十五回之末,以为结束。现在看来,既采用卧本作为整理的底本,删去第五十六回,割裂原版本,显然不妥。现借本书重排之机,依据卧本对本书再次进行了核校,恢复第五十六回全文,并标点、注释。张先生的校注本,是一本优秀的古典文学普及读物,出版较早,影响很大。但今日看来,并非尽善尽美。考虑到本书是张先生的遗著,只改正极个别的错字和标点,其馀均未作改动。

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