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你在哪里?期末考试你为什么不去?”辅导员打电话问我。
“我不想去。”
“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立马,赶快。”说完,他气愤地把电话挂了。
我晃晃悠悠地去辅导员办公室,路上还给张海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打算退学的想法。他其实早知道我这个想法,我一年前就跟他谈起过退学这个事。
我和张海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我妈生我时难产去世了,我爹也在我十三岁时喝酒醉了掉河里淹死了,我因此变成了没人要的孤儿。我爹死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就被送去了孤儿院。张海比我大一岁,他有两个哥,他爹也去世了。他妈一个人拉扯大他们三兄弟。他家离我家距离不到一百米,我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我在县里的孤儿院待了三年。
我上高二时,张海家也因扶贫搬迁搬到了县里。他们县里分的房有九十平米,三室一厅。这么大一个家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妈在前一年已经改嫁了,他大哥在江西读完大学直接在江西找了工作,他二哥在杭州读完大学也直接在杭州找了工作,他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屋子空着两间,他觉得空着浪费了,就去孤儿院把我接了出来,安排在那间空屋子里。他说一个人住害怕,所以才去接我出来,让我给他做个伴。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住在他家。
他对我好,我一直把他当亲哥。我成绩好,考上了河南师范大学,他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高中读完就去郑州打工了。我俩的老家在贵州,他跑几千公里来郑州找工作,完全是因为我。刚上大学时,我的监护人一栏里写的他的名字,关系一栏填的二哥。总不能空着,空着就让人知道我是孤儿了,空着容易让人产生怜悯之心。
去辅导员办公室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退学的事,我打电话跟张海说上大学没意思,想出去搞写作。他还是劝我不要冲动,对我说:“你马上期末考试完了就上大四了,大四没什么课,再熬一年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去搞写作也是一样的。”
“我已经待不下去了。”我说。
“你他妈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啊。”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你知道我根本不喜欢我的专业,我天天都不去上课,这样混日子读出来的大学文凭有什么意思?这次期末考试我也没去考,辅导员刚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找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到时候可能会让你来一趟,我先给你打个招呼。”
“行吧,你的人生你做主,我还能说什么?”张海无奈地摇摇头说,“正好,我可以借此机会来看看你。”
到辅导员办公室门口,我礼貌地敲门。门开了,辅导员见了我,立马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关上门,开始质问我:“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慢?都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你的宿舍离物理北楼就两三百米远,你在搞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期末考试?张三,你到底想搞什么?”
“我不想读了。”我侧着脑袋,看着墙说。
“大三都上完了,你现在说你不想读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跟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想读了,说说你不想读的原因。”他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喜欢我的专业,想出去搞写作。”
“就这?你要搞写作我支持你,但你可以毕业了再去搞,马上就毕业了,不急这一会儿吧?”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我对你印象挺深刻的,你成绩不错,是不是还拿过三好学生?院里都把你算在考研的名单里,按你之前的成绩来看,努努力考上咱学校的研究生是没问题的。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读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期末考试都不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
“是不是因为父母都不在了,对你的打击挺大?”
“不是。”
“你还有个哥叫什么,对了,叫张海?”
“是。”
“你把他电话给我,我需要打电话找他谈谈你的情况。”
我把张海的电话给他。他拨通电话,对张海说:“喂,张三他哥你好,我是他辅导员,你弟现在在我办公室,他期末考试没去考,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考试,他说他不想读了,想出去搞写作,这个事情你知道吗?我感觉你弟现在脑子有点毛病,你最好过来一趟。”
“老师,请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弟的情况我知道,他脑子没毛病。你为人师表,怎么能说学生脑子有毛病?这是老师该说的话吗?”张海理直气壮地回复。
我在旁边听到了他俩的对话,从心里感谢张海,也从心里讨厌辅导员。
“还说不得了,你最好今天来一趟,把你弟的事情处理一下。”辅导员说完,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哥来了把他带过来见我。”
“好。”
我拉开办公室的门出去,关上门还没走远,听到辅导员在屋里骂:“他妈的,一家人脑子都有毛病。”我当没听见,快步走开了。走在路上,张海怼辅导员的话让我感到温暖。
晚上,张海下完班从郑州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新乡。河南师范大学不在郑州,在新乡。我去火车站接他回到学校附近田志租房的地方住下。田志是我的大学室友,不过他有点特立独行,大一下学期就从宿含搬到外面住了,我偶尔去他租房的地方找他聊天,和他关系还不错。他从宿舍搬出去住的原因是嫌宿舍太吵,影响他修行。他和我一样学的是物理,但他租房的屋里除了物理专业书以外,更多的是《伤寒论》、《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南怀瑾全集》、《道德经》、《易经》、《论语》之类的书。
他经常在学校神神叨叨地给朋友卜卦看手相。他总是跟我说他的专业是中医,业余学习学习物理,但我知道他基本从不看物理书,除了期末考试前几天。期末考试考完,田志就回家了。他回家那天,我把他租房的钥匙拿了过来。打算去他屋里住几天。
张海从郑州过来,下车就要找超市买酒。我对他说:“我不喝酒,戒了。”
“妈的,我天天上班,难得出来一趟,为你这事,我请假过来的,我明天不上班,你必须陪我喝点。”
“好嘛,那我去买酒。”我说。
“算了吧,我来,你比我有钱?我”
“好嘛,你买,买两瓶啤酒就行了,咱俩随便喝点。”
他买了一箱啤酒,一包花生,一包瓜子,还买了一包烟。我问他吃饭没吃?他说没有。我带他去路边的重庆鸡公煲给他点了一份鸡公煲。吃完饭,我俩就回田志的出租屋里喝酒聊天。喝了几口酒,他问我:“想好了要出去混?”
“想好了。”
“妈的,我也不干了,和你一起去外面混,你去哪我就去哪。”
“别,你在这干得好好的,别因为我丢了工作。况且我想要自己出去经历经历,这么多年你照顾我已经够多了,我感谢你。”我说。
“好吧,我是个大老粗,不懂文学,也不能理解你的举动,不能理解,你说你上个大学多不容易,哎~,你说你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来,喝酒。”
喝了两口酒,他说:“我来的路上打听了一下,大学是可以休学的,我建议你先休学出去试试,不行还能再回来。”
“这个我也想过,但我还是想直接退学算了,不给自己留后路,破釜沉舟,或许能闯出一条路来,如果我心里一直想着试试,做事就不会尽全力。”我说,“你明白吗?”
“话不是这样说的,你先休学了去试试,如果觉得这条路适合你,你再回来退学也不迟,如果不适合你,你到时候想回来继续上学也还有个机会。”他说。
“我知道。”
“那就听我的,你先休学出去试试。”
“好,我听你的,谁让你是我哥呢。”
“哈哈哈,妈的,我才比你大一岁,从小没少和你光着屁股在烂泥里打滚,突然让我当你的监护人,真是怪难为我的。”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谁让你从孤儿院把我领出来。”我鼻子一酸,哭着说,“为啥就我成了孤儿了呢?”
他拍着我的背,道:“哭个鸡巴,老子和你还不是一样。咱们现在长大了,除了不违法乱纪,想干啥就干啥,没人管着,多潇洒,多自在。说实话,老子从小就羡慕你,凭什么你个龟孙儿学习成绩那么好,我却读得狗屁不通?我到现在都是一看到书就犯困。”
“哈哈哈,我现在也混成烂杆杆了,大三一年,我基本上都没去上过课,天天去图书馆看小说,学写作,偶尔遇到书院的朋友了,和他们吹吹牛。”
“喝酒,喝酒。”
“干杯!”
……
第二天,我带着张海去辅导员办公室找他。他看了看张海,问:“你是他哥?”
“是,老师,我弟说他想要休学。”
“你是什么意见?”辅导员问。
“我同意。”
“他这种情况,怕不能休学,休学必须得有病,而且需要医院开证明。”
“不对,我有个同学他之前因为回家创业休过学,我专门向他打听过,老师您是不是先查查?”张海说。
“是吗?我查查。”辅导员在电脑上查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我说:“可以,我给你打个休学申请表,你填一下,让你哥签个字。”
我点点头。
我把申请表填好,张海和辅导员分别签了字,按了手印。我们从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出来,张海挽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行了,我的任务完成,该回郑州去上班了。我没活明白,不知道哪种生活方式是对的,哪种是错的,你比我聪明,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我虽然不懂文学,更不懂写作,但我支持你,你就放心大胆的去搞吧。”
“好。”
“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打算去云南。”
“好,注意安全,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好。”
我送张海到火车站,看着他进站,直到看不见他了,心里才觉得有些不舍。他坐上火车后给我发了个消息:“兄弟,我在你室友的出租屋枕头里放了三千块钱的现金,你回去记得拿出来。我知道你一个人出去不容易,出门在外,需要花钱的地方多。我要是当着你的面给你,你自尊心强,肯定不会要,所以我只能把钱悄悄藏在枕头里。不用担心我,我好歹有个工作,再说我就算没有工作,还有两个哥呢。你要是没钱了就和我说,别一个人扛着。我不懂文学,给不了你思想上的帮助和建议,但不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除此以外,你开心就好。”我看着这段消息,坐在火车站门前的台阶上泪流满面。风把我的泪吹干,我才站起来坐公交回学校去了。
回到学校,我把休学后续的手续都办好以后,在学校又待了两天。离开学校那天,李静师妹和和云竹师妹一起约我吃饭,说有东西要送给我。我拒绝了。她俩又打电话约我,对我说:“师兄,你不能拒绝,你这次出去了,不知道还还回不回来,要是不回来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认真想了想,觉得也应该请他们吃顿饭,就答应了。
李静和云竹是我在书院认识的。书院是个神奇的地方。书院有名字,叫“明德书院”,取自《大学》开篇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既然名字来源于《大学》,一定是要读《大学》的。不仅读《大学》,还读《中庸》、《论语》、《孟子》、《道德经》、《诗经》、《易经》,这些统称传统文化。但书院不单单只有读传统文化,书院还有练太极、练书法、办读书会、办草地音乐节、春游、秋游、偶尔还会参加汉服模特比赛。有时间周六、周日也去新乡学院听颜老师讲传统文化。颜老师今年九十多岁了,还在新乡学院孜孜不倦地教授传统文化。颜老师自己说:“文化大革命”时被活埋过,但没死,捡了一条命。如今九十六岁了,身子骨还硬朗,还能讲课。颜爷爷讲课一板一眼的,认真得很。讲课是义务的,谁都可以去听,因此教室听课有老有小;老的七八十岁,小的十七八岁。我跟着书院的朋友去新乡学院听过两次颜老师讲《道德经》,他是山东人,上课不讲普通话,讲山东方言,我听了两次,两次都听睡着了。后来我干脆就不去了。我第一次和李静、云竹说话,就是第二次去听颜老师讲课结束的时候。
李静从小读佛经,《心经》《金刚经》《地藏经》《六祖坛经》等经书,多能背诵。李静很喜欢佛。李静家母也吃斋念佛,家学渊源。不仅佛经,也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孔孟老庄多有涉猎。学问功底深厚。在我认识的学生当中,论学识,除了我的室友田志,书院恐再没人比过她的。她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吃素,不爱热闹,不爱打扮。云竹不念佛,也不爱热闹,不爱打扮。因此她俩玩得很好。我不念佛,爱热闹,不爱打扮,因此和他们也玩得好。李静虽然念佛,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开,这跟家庭跟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我不太清楚。想不开就爱找我给她开导。我咋开导?除了听她说,还时不时地回答“嗯,嗯。”我偶尔会问她一些佛的问题,她都一一回答。因此我对佛教有了一点点的了解。我问佛,是为了搞写作。
云竹不爱念佛,没什么个性,也没特别的爱好,除了成绩好,没什么好说的。如果硬要说,只能说她很善良、不争、容易满足。看一个人是否善良,看他对和老人小孩的眼神就知道。云竹看老人和小孩儿的眼神很真诚,没有分别的真诚。云竹不争,不争名利,连想都不想。也不争宠,活得很简单。她让我给她写几个毛笔字,我胡乱写了给她,后来觉得写不好,对不住她,从新给她写了,她不要,说已经给过了。云竹知道我爱吃糖,经常买糖送给我吃。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我是孤儿的原因对我特别照顾,还是对我有别的看法,我不敢问,我这种家庭,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
和她俩在餐厅吃饭时,李静师妹送给我两本佛经,一本是《金刚经》,一本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她还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句句不离佛,我看了看,看不太懂。我总觉得她有点像着了佛的魔道了,因此善意地提醒了她一句:“师妹,佛常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还没说完,她接了下句:“如露亦如电。”我因此知道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云竹送我一个小笔记本,一枝钢笔,一盒糖。对我说:“要出去搞写作了,这笔和笔记本可以随身带着,记东西就可以随时拿出来,这样就不怕把灵感忘记了。送你一盒糖呢,是希望你心烦了时吃一颗,吃一颗糖,心情就好了。”她嘴唇颤抖,还想再说什么,但没继续说了。我看见她的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于是我打趣她道:“好好好,有糖吃太棒了,我最喜欢吃糖了。”
我打印了两本自己写的诗集《自然的情郎》,给她俩一人一本,算作回礼。李静收下了,云竹却不要。云竹说:“你发给我的电子版我保存了,我看那个就行了,这太珍贵了,你送别人吧。”我硬塞给她,她接了,临走时,又还给了我。我没再给她,心想:就这样吧。
和她俩吃完饭,我回到宿舍把东西收拾好,晚上就坐火车去云南昆明了。火车路过郑州,在郑州站停留十几分钟,那时我又想起了张海,我想干脆出站去看看他,看完他再重新买票,但我最终没有去看他。
我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了云南昆明。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未知让我恐惧,也让我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