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闲人如其名,一日日的游手好闲,不是去教书先生那边毁点笔墨字迹,就是上街言语戏弄些年轻小娘子,有时实在无聊还会捉农户的鸡烤着玩,街坊邻居都苦不堪言,联合教书先生一起告到贾老爷那里。
“那读书写字不过是装腔作势,小偷小摸又无伤大雅”,贾贤躺在竹椅上悠哉悠哉的说着。“再说了,他们不都靠咱贾家活着,我身为贾少爷,这也是和他们熟悉熟悉不是?”
贾老爷一时语塞,被他这歪理堵住了嘴,反正他也只是走个过场,没有真的把一众庄客放在心上,口里念着:“你娘走的早,我一向纵容你,以后还是收敛些吧。”
“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前些日子你到醉仙居胡闹得厉害,我准备些锦帛,一会儿去给你翠伯父、伯母上门赔罪去。”
“······”
贾闲摇晃着竹椅,不耐烦的挥挥手,不多时又出府了,贾老爷也不叹气,手里端着账本,也不知算计着什么。自从“贾闲”复生后不久,他就时常见着贾老爷看这帐本,此“贾闲”非彼贾闲,原是一孤魂野鬼,偶然寻得这一无魂无魄的躯壳,这才做了三年贾少爷,前不久才过十七。
“唉,你说贾老爷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哼,到底是有点财气的白丁一个,何来的家法教养。”
“哦?这么说,方先生通晓家法?小子见识浅薄,还请先生赐教一二。”
原来是贾闲又来寻这几个庄客的麻烦,正巧碰到那管农园的郑伯跟方教书先生抱怨。
“嗨,晦气,这小祖宗又来了。”,郑伯小声嘀咕一下,转头笑脸迎上去,“嗨呀,贾少爷您又来了?”
贾闲拍拍他的肩膀说:“哎呀,原来郑伯也在,我还寻思着方先生得了癔症在那自言自语勒。”
“你!······”
那方文华刚抬手要发飙,才挤出一个字来就被贾闲打断。
“不要急,待会儿再请先生赐教,小子猜想是刚刚方先生和郑伯起了争执?哎呀,大家都是一家人,郑伯,方先生虽然没考上功名,但他好歹也是我的老师,官老爷不懂先生的才华,我父亲可是欣赏得很,所以特意留他下来的,你说他是混世魔王可就太过分了。”
贾闲还要语重心长的交待,好似他才是那个来化解矛盾的人,把方文华气的脸都绿了。
郑伯想要抽开被紧抓的肩膀,哪晓得这小祖宗越抓越紧,叫他这老骨头好生吃痛,只得回应:
“哎,少爷说的是,老奴知错了,哎呦~”
贾闲故作吃惊道:“哎呀,郑老,你怎么了?”,然后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使劲揉搓了几下才松开。
“唉~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要管这么大个农园,真是辛苦你了,想是身体不大好,我一会儿让父亲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你说咱家这农园也是奇怪,明明种的是棉花什么的,只知道有喜欢吃棉花的虫”说到这,贾闲有些犀利的看向郑伯,直把他盯得腰都弯了半截才继续说:“却不知道有喜欢吃棉花的鸡,也不知道从哪窜进来的,前些日子我还抓了许多,拔毛起火,添油蘸酱,那叫一个香啊~下次还有抓到的,我给郑伯你也带两只!”
这下变成两个人的脸变绿了。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贾闲已经转过了身子,哼着曲子走了,曲里唱着:
“虎豹豺狼莫要怕,我手持钢鞭将你打~”
直等到这小祖宗走出了农园,声音也遥远了,剩下两人相视无言,都能从对方眼眸里看见怒火星星,只怕是心里都在都在骂“小畜生”。
偏偏又传来了悠远的笑声,“哈哈哈,方先生脸色这么差,我叫大夫一并帮你看看吧!”
园里一下静了下来,细听能听见有些颤抖的呼吸声,而后才是一声响彻的“竖子!”
“哎,方先生莫气,那混世魔王怕是三年前坏了脑子,过不了多久他就嚣张不了。”
······
舒县算是比较靠北的县城了,除了比别的地方白日更少些,没什么奇特的,连带着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少的可怜,要说最近最热门的事就是虚日山收弟子。
醉仙居的一楼是来往商贩和农夫壮士休息吃饭的地方,吃饱喝足后,东城的商贩会说城门又过了哪些老爷;西城的樵夫会说明月楼又是哪些姑娘出来揽客;北城的农户会问,老爷们用的是金锄头,金饭碗吗?城南的渔民会问,姑娘们是不是都是粉嫩嫩的,带着香味儿的?
“你放屁,那些个老东西只怕是比你娘还要大,还香的嫩的,莫不是干的臭的?”
“你才放屁,老爷吃饭哪还有用碗的,哪还要用耕地的?”
“哼,我看你是被你那鱼老婆熏晕了吧,老鸡都是香的!”
“你才是掏粪掏傻了,把屎尿都当金子了吧!”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对话在这里上演,正争论着,不想来了位气宇翩翩的公子,面如春风,嘴边却挂着有些邪魅的笑,锦衣玉冠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站在阁门外大喊:“翠翠,好夫君我又来了!”
楼里悠悠的琴声一顿,楼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二楼一扇对着门匾的窗户打开,传来尖锐的骂声:“混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说了你们俩的婚事已经作废了!怎得还来闹?我要不是看在你爹面子上,早把你腿打断了!”
只等得这杀猪似的骂声过了,那怡人的琴声才再次响起,不论后面那少年和二楼的泼妇如何对骂也没有停过。贾闲知道那冷清的小娘子没有见他的意思,纠缠一下也就离开了。
一楼的落脚夫们又细细簌簌起来。
“那不是贾庄的贾少爷吗?好生气派,不愧是舒县第一公子,不过怎一副纨绔的样子,我看贾老爷平日那样和善,不像是会教出他这样的儿子。”
“哎,什么第一不第一的,那都是几年前了,先是闹匪患,那贾庄上下二十个镖客送货时一下都送了性命,连带着贾少爷也受了重伤,浑浑噩噩了数月,张神医都说没救了,居然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是呀,贾家是连着三年亏入,只怕是当不了多久舒县第一富的名号咯,那贾闲虽然活了下来,却也落下了病根,别看他这样潇洒,实则外强中干,全靠药石吊着,估计没多久好活了,要不然这醉仙居的翠老板也不会突然撕毁婚约。”
果然人多口杂,这才一会儿又起了争执。
“你放屁,明明是贾家势弱,财力不行,这几年为了给贾家小子治病又是卖地,又是卖宝玉的,那贾庄以前灯火通明,夜夜笙歌,现在晚上火都不见几处,活像片坟地。就翠老板平时算个茶水都要斤斤计较的性子,他毁约,哼,不稀奇。”
此话一出,果然许多人跟风称好,偏有一面容丑得像地精,身长不到五尺的丑陋汉子扯开大嗓门叫唤:
“要我说,你们都是蠢货!”
好嘛,平时都是他们欺负这丑汉子,哪里轮到他来骂人?顿时炸开了锅,非叫他讨个说法,不然就要把他揍得更短。
“王矮子,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原因?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把你腿打瘸!”
王矮子看着一个个面容凶狠,举着拳头的汉子围住自己,也是冷汗直流,想显摆自己的那股劲儿瞬间软了下去,语气也弱了不少,低着头细声说:
“这醉仙居的千金是被虚日山的神仙老爷看上,收做徒弟去了······”
“什么!”
“虚日山的收徒仪式不是三日前就结束了吗?”
“······”
“我说王矮子,你他妈糊弄我们是吧!”
说完抬手就要打,那王矮子先急了起来,这会儿又不怕打了,踮起脚来昂起头大叫:“谁骗你,谁孙子!”
大伙儿都愣了一下,这糯粽子还会发狠?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示意他继续讲。
“那虚日山的神仙老爷每年来收徒,只要年满十六以上,都可以去试试,这次也一样,不过舒县还是无一人通过测试······”
“这些我们都知道,快说些其他的!”
“急什么!你们不知道的是,那些神仙老爷走之前去醉仙居聚了一聚,先是听翠小姐弹琴,后来有一年轻女仙子好奇是谁在弹琴,想召回去当个仆人,恰巧看到个年轻生面孔,就招呼师兄弟验一验,这一验啊,不得了,那楼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引得各位神仙老爷连连称好,后面我好像隐约听见什么‘七日后接引师妹上山’什么的······”
没等他说完,旁边的樵夫第二次打断他。
“你怎么就知道是虚日山的神仙老爷?虚日山每次来的都是蒙着面的,而且偏就你一个人发现了?”
这回王矮子是真急了,跳起来给他来一个栗子,继续说:
“你他娘的,那几位老爷仙风道骨,别看他们一个个都身着素衣,你爷爷我眼力好着呢,那内衬镶着青丝白龙印,除了皇帝老子就只有虚日山的神仙们能穿,哪像你们,一个个的只能看见脂粉和金大牙。”
见众人不说话,王矮子那股嚣张劲儿又起来了,他接着说:
“那日收徒大典,热闹的很,神仙老爷办完事早走了都没几个人发现,就城主还在发话,本来就没几人到醉仙居来,自然不会有几个知晓此事的。”
在王矮子另外一边的渔夫摸摸下巴说:
“难怪那日我半路回家捉我那婆娘是不是在偷情时,路过醉仙居,远远瞧见上边闪呀闪的,还以为失火了,走近了瞧又没事的。”
见到终于有人承认他王矮子说的话,他是翘起眉梢来,坐下饮了一杯白凉茶,还有故作叹息,学那说书先生的语气讲:
“这仙和人,怎么可能在一起?叫什么仙人永隔,人仙殊途,可怜了贾家小子,不过翠老爷和那母老虎也是狠心,不念这醉仙居初建时是贾老爷出财出力的情,说退婚就退婚,还是下的什么退婚书,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哟······”
“放你娘的屁!你个贼儒子,叫谁母老虎?!”
今个儿真不走运,总是被人打断说话,没等他装下去,“咚咚咚”的,楼上有个丰腴的贵妇人提着长裙,指着王矮子的鼻子边骂边走下来。
“好你个王矮子,我们还没宣传出去,你倒是急得很啊?你那日到店里做什么!仙师贵宾上座,醉仙居对外不接客,你莫不是偷东西来的?!”
那矮子是撑不起半点威风来,跳下茶椅,急忙往门外跑去,那贵妇人刚要叫店小二去追,此时从二楼又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不用追了,大不了那些散碎铜钱送他便是了。”
说话的不是翠老板又是谁?要说那翠夫人还只是辛辣撒泼的厉害,那翠老板是真当得上舒县的一号人物,一楼的所有落脚夫都站起来问好:“翠老爷!”
翠老爷和他夫人不一样,穿得不是绸缎,也就是淡雅的素衣长袍,还有些佝偻,一双眼睛咕噜咕噜的,看着就精明。他挥一挥手继续说:
“大家都坐。”
等到所有人坐下,翠老爷将王矮子刚刚的茶壶取来,自斟一杯,砸砸嘴说:“你们肯定好奇,刚刚王矮子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本来想等三日后大摆宴席再通知大家这个消息的。”
得到翠老板的亲自确认,人群中炸开了锅,有兴奋有激动的,舒县多少年没出过神仙了。
“呵呵呵,那就请各位帮忙传消息,三日后醉仙居开办小女的升仙大会!”
······
醉仙居真的出了仙人,但却少了那悠悠的琴声。在翠府的闺房里,满是少女的叹息,她想留下来,可是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连张神医都束手无策,想救她的好哥哥,只有神仙手段而已,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从床上坐起,挑起灯芯,取出笔墨,书信一封,擦上麝香,滴上蜡滴,抹干了泪滴才上床去。
一晃又过去了一个月,舒县入了秋,满是金黄的城里发生了几件大事,首当其冲的就是翠家千金拜师虚日山,成为舒县两百年来唯一的一位仙子;这第二件事则是贾庄改名,贾家在舒县彻底没落了,先是贾少爷出走,后面贾老爷也走了,临走什么金银细软都没带上,紧接着这贾庄就姓方了。
出了舒县向南的官道上,面色惨白的少爷和马夫谈着什么。
“我说贾少爷,你只说一路向南,没说去哪儿啊?”
那身着白衣的少爷正是贾闲,他面色越发苍白,不久前托了一幅说辞给贾老爷,说想出去见见世面,实为感到寿命将至,作为第二次的人生,实在短了些,他撑着身子讲:
“喂,你说神仙能活多久?”
那马夫回应:“神仙老爷的事,我们怎么知道,有的人说神仙老爷寿比天地,也有的说只是比我等命长些罢了,谁又能清楚?”
贾闲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再看一遍,随后高高扬起,让它飘到其他地方去。
“当神仙还真是潇洒啊,幸好我这身子的小子走了,不然也是活受罪。”
马夫摇摇头,想着到下一个驿站就把这脑袋出毛病的公子扔下来,反正贾老爷付的车费也差不多就送到这儿了。
那高高飘上的信纸,上面这样写着:
此去一别,千里迢迢,不知归期,小翠心有不舍,一去仙山不为成仙,只为求药,望贾兄千万等我,珍重。
唉,他“贾闲”在床上躺了一年,晃晃悠悠又活了两年,跟那些人哪里来的那么多情谊,只好一走了之,好歹留个念头,不让他们太过伤心。他感谢这个少年的身体让他又多活了一世,即使如火堆殆尽后残留的火星那样短暂,他也想为少年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