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十一月,云州,季英军营。
叶莞正站在沙盘前苦思冥想,两军对垒已有月余,谁也没讨到好处,玄甲军像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求破解之法时,长庚从帐篷外进来,“郡主,萧将军请您去主账。”
她从沙盘上收回目光,将手中长剑入鞘,“这么晚了,所为何事?”
长庚跟在她身后,“长安来了邸报,应是有给北漠可汗的回信。”
她闻言加快脚步。主帐里灯火通明,云州营几位副将皆在,萧破云坐在帐中,那从京中来的邸报便摊在他面前的桌上。叶莞同几位将军打过招呼,“将军,朝廷如何回复?”
萧破云一向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兵部转呈陛下口谕,召老王爷与你即日归京。”
她愣了一下,“玄甲军兵临城下,陛下却召祖父与我回京?”
萧破云将邸报递给她,“边疆苦寒,陛下体恤,念定安王劳苦,遂召归京,携清河郡主同道,不得有误。”
叶莞细细查看,忍不住皱眉,“许是兵部会错陛下圣意?云州如此情形,叫祖父与我如何安然回京?”
萧破云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同邸报一道来的,还有陛下回复北漠可汗的亲笔信,个中缘由,想必此信皆能解释。叶校尉,劳烦你一趟,将此信送至玄甲军营,亲自交到赫连熠手中。”
“好。”
尽管心中尚有疑虑,她还是接过御信妥帖收好,拜别萧破云后出了主帐。长庚不知何时已经牵着追风侯在帐外。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
她顺了顺追风的鬃毛,惹得马儿一阵轻啼,随后翻身上马。长庚骑着马跟在她身后,“陛下御信,事关两国邦交,怕是要郡主亲自去送,萧将军才放心。”
两人两马出了军营,直朝着二十里外的玄甲军驻地奔去。月明星稀,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像拿刀子在刮一般,她攥着缰绳的手很快便失去知觉,好在身上的墨狐皮大氅还算暖和。穿过丛林远远瞧见灯火,追风跑得更快了。
营外的守卫拦住二人,“玄甲军营重地,来者何人?”
长庚跳下马,用一口流利的胡语和他们交流,“大齐清河郡主,奉季英军云州营主将之命,求见赫连将军。”
叶莞坐在马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有重兵把守,将整个玄甲军营围得密不透风,粗算营帐数,她便明白斥候所报北漠陈兵十万并非虚言。可这就奇怪了,云州营不过五万兵力,只有玄甲军的一半,对方又是赫连熠亲自带兵,怎会接连几次攻势都如同隔靴搔痒,被自己轻易化解,甚至没让萧破云动回定安王府请叶煊大驾的心思?
正思忖时,方才进去报信的小兵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身形挺拔健硕的男子,临近了看,叶莞发现这人她见过,正是战场上时刻追随在赫连熠身后的,应是他的副将。果不其然,那人冲自己行礼,“将军请郡主帐内一叙。”
她下了马,长庚习惯性地牵过追风,准备一道入营时却被拦住,“将军的意思,还请郡主独自前往。”
长庚闻言皱眉,正想争辩,便听她摆手道,“罢了,在这儿候着。”
说罢便随那位副将走远了,留下长庚牵着马站在原地,视线却一直追随着她,直到消失不见。
这个赫连熠,自己的营帐守卫森严,却让郡主单枪匹马进去,也不知是别有用心还是不怀好意。可事已至此,担心无用,且看郡主气定神闲,但愿只是自己多虑。
叶莞看似随意走着,实则一直在留心军营内的状况,巡逻的兵士时不时路过,皆是整齐肃穆,竟无一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不禁感慨,都说赫连熠治军严明,细节之处见真章,如今算是亲眼看到了。
怪不得那人年纪轻轻就被整个北境誉为战神,十五岁上战场,十七岁吞西戎,十九岁攘东余,为北漠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少年将军,天纵英才,封狼居胥才不过二十岁。
叶莞很久以前便听过他的名号,除去祖父叶煊,他可称得上自己最为欣赏之人。身为叶氏后人,将门独女,别家小姐看《女则》《女训》时,她读《孙子兵法》;别家闺阁做女红学插花时,她早已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也正因如此,清河郡主将门之女的名号在整个大齐都是独一份的,世人皆道她若是男子,定能建功立业,光耀叶家门楣。
叶莞不服,虽说性别在投胎之日便已注定,可光宗耀祖这事儿,并不取决于她是否叫叶光耀。她因此铆足了劲儿想在战场上与赫连熠较量一番,若能打败北境人尽皆知的战神,那她多少也能自称南疆战神了吧,只不过......
这样想着,那人已然将她领至主帐前,帐外值守的兵士向帐内报告,“将军,万俟将军与大齐郡主到了。”
帐内随即传出低沉的男声,“请郡主进来,万俟退下吧。”
“诺。”
那位被称作万俟的将军冲叶莞行礼后便离开了。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紧张,或许是虽与赫连熠曾在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可到底未曾如此面对面,在战场之外的地方心平气和地交流过,她既要端好大齐郡主的架子,又不能显得太傲慢,个中分寸属实有些难以拿捏。
推开帐门,帐内装饰是典型的胡人风格,一长身玉立的黑袍男子正低头擦拭着手中的镔铁弯刀,闻声抬头,他看到一张极其俊俏的脸,剑眉浓密上挑,桃花眼深邃,鼻梁细长高挺,整个人英气冷峻,一头长发虽是胡人常见的辫式,却是黑发深眸,令人意外的汉人长相。
虽说二人曾在战场上见过,可赫连熠出征时习惯以银色面具覆面,世人皆道他长相丑陋,最后竟传他生的青面獠牙。叶莞自是不信,可眼前男子实在太过俊秀,与她印象中胡人粗犷的长相甚是不符,再说赫连熠乃英利可汗第三子,怎会生得一副汉人模样?
好在那人很快便解答了她的疑惑,“玄甲军骁骑营主将云祈见过清河郡主。”
云......祈?
她回过神来,“你......不是赫连熠?”
“将军旧伤复发,方才已服过药睡下了,睡前叮嘱,军营内一切事物皆由末将负责,还请郡主见谅。”
叶莞闻言看向帐中的屏风,那之后透出莹莹烛光,却看不真切。她难掩失望,又有些好奇,“云将军......是中原人?”
云祈不置可否,“家母出身凉州,家父是北漠人。”
竟是混血,只是这长相......
她收回目光,“既然如此,那我便长话短说,”说着从前襟掏出御信递给云祈,“半月前赫连将军曾遣人送来一封英利可汗写与我大齐陛下的亲笔信,这是回信,还望将军收好,待赫连将军醒后尽快差人将此信送回北漠王庭。”
“郡主放心。”
那人双手接过御信,如此细节令叶莞对他印象极好,“叶莞有一事,不知将军能否答疑解惑?”
“郡主请讲。”
“将军可知......英利可汗的亲笔信所为何事?”
云祈似乎有些意外,“大齐陛下既已回信,郡主还不知其中缘由?”
叶莞摇头,“京中并未有更多的指示,我也是实在好奇,才冒昧一问。”
云祈思忖片刻,邀她坐下,“郡主想必知道,北境的冬天极其难熬,”他给叶莞倒了杯热茶,视线落在她被冻红的手上,不动声色地将碳炉往她身边挪了挪,“北漠的版图已远超大齐,可水草丰茂之地,一旦入了冬,别说人了,有时甚至连牲畜都难以饱腹。”
确实如此。叶莞在云州已有三年,听闻今冬比以往还要寒冷许多,北境已然饿死了不少人。
“没人想打仗,特别是在面对曾打败过玄甲军的季英军时,我听闻老王爷仍坐镇云州城中,如此便更不敢放肆。而且这三年来玄甲军东征西战,战士们早已归心似箭,只是形势所迫、圣命难为,这才不得不挥师南下。”
他言辞恳切,言语中的无奈不像是违心之言,倒是让叶莞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抿了口茶,算是放下戒备,“从军之人,虽说不乏有想立战功、光耀门楣的,可到底还是少数,大部分��️将士都比常人更渴望和平,更盼望归家。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对上位者而言,一场战争的死伤可能仅仅是个数字,可对那些真正拿命在拼的将士,一个数字便可能是他们自己的命。”
云祈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感同身受,“郡主出身贵胄,却能与底层将士共苦,末将佩服。”
叶莞笑笑,“我听闻赫连将军也是皇子出身,所以这样恭维的话,将军也曾对他说过?”
云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却是笑了,“末将只是以为,郡主身为女子,如此便更难得。”
她还是笑,却是摇头,“报效国家本不该分男女,所以也不该为女子做了本就该做的事,对她另眼相看,将军认为呢?”
“......”
云祈嘴角微微张合,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有了些许变化,“郡主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将军言重了,”叶莞回到正题,“所以......英利可汗的信,到底所为何事?”
云祈收回目光,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个插曲,“那是一封求和信,可汗承诺,五十年内,北漠与大齐互不侵犯。”
求和?
她有些意外,英利好战,整个北境人尽皆知,况且以往的战事从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此次怎会如此轻易服软,“条件呢?”
“北漠愿奉上万匹汗血宝马、千头骆驼,重新打开天山走廊,助大齐重建西域互市,并送嫁和亲公主,换大齐能工巧匠、种植专家各百人,帮助北漠修屋驻所,开垦农耕。”
倒算是平等。
叶莞恍然大悟,原来所谓十万精兵不过是幌子,北漠压根没有攻城的想法,大军压境是为了给长安施压,逼迫朝中那些主和派同意恰在此时传递进京的求和讯息。怪不得她觉得玄甲军前几次的攻城近乎儿戏,原来赫连熠的计谋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突然有些失望。时至今日她都并未看清赫连熠的实力,可自己却因挫败了那人几次装模作样的攻势而沾沾自喜,甚至派人送信回定安王府炫耀。她此时此刻方才想明白祖父回信的深意,“戒骄戒躁、多思多看。”
这样的计谋想必瞒不过叶煊,可他却并未提醒自己,甚至没修书回京,这其中定有别的关窍。她一时想不明白,但想到一切尽在祖父的掌控之中便安心许多。再联想到牧尧召她与叶煊回京的邸报,便明白和谈已成,这仗应是结束了。
“如此甚好,大齐与北漠互利互惠,可保边疆数十年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可惜了那位公主......”
云祈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转瞬即逝,叶莞没再说下去,起身告辞,“信既已送到,那我便告辞了。”
他也随即起身,“那我送郡主出去。”
两人出了主帐,一阵冷风袭来,叶莞没忍住打了个寒战。云祈看在眼里,“边疆苦寒,郡主日常可用艾叶泡脚,了解表散寒。”
她闻言有些意外,“将军懂医术?”
云祈笑笑,“行军打仗之人,略懂而已。”
两人并排走着,除了偶尔有巡逻的兵士停下脚步冲云祈行礼,一路无话。他身上有股逼人的压迫感,尤其是在沉默时,叶莞从方才便觉察到了,她隐隐觉得不对,觉得如此强大的气场不该出现在一位副将身上,可思来想去,那人又没骗她的理由。
“将军留步。”
很快便到了营门处,叶莞翻身上马。云祈负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在寒风中翻飞,她忽然心意一动,“敢问云将军,赫连将军的旧疾......伤在何处?”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她解释,“云州营有一妙手大夫,从前祖父腰伤复发,便是用这位大夫的方子接连在伤处敷了几日,如今已无大碍。将军若是信我,我可回去问问,若是不信......”她粲然一笑,“便当我是随口之言。”
长庚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视线又落在云祈身上,见那人神情微动,“肩膀,”他道,“将军的肩膀曾被利箭贯穿,每逢冬日或是阴雨连绵之际便会复发,疼痛难忍。”
叶莞点头,夹了夹马肚,“告辞。”
云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两匹马带起的尘烟隐于空中方才转身离去。营门口再度恢复寂静,值守的兵士对视一眼,均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将军这是闹哪出?大齐郡主怎么唤他云将军?”
“不知道,不过能让将军亲自送出来,这郡主不简单啊。”
“你刚刚没听那人说吗?清河郡主,那可是大齐定安王的独孙。”
“独孙又怎样,不过是一介女流,不足为惧。”
“大齐果真是没人了,竟让女子上战场,要我说,这大齐离亡国也不远了。”
云祈回到主帐,活动了下有些酸胀的左肩,在烛火下细细研究叶莞送来的那封御信,并未发现什么端倪,遂用烛火小心翼翼烘烤封口的火漆,待足够熔化,方才用刀尖一点点将信封挑开。
大齐同意了北漠的求和,却以公主年幼为由拒绝了北漠求娶嫡公主的请求。这也难免,牧尧登基三年,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尚无法嫁娶。先皇帝倒是留下一位嫡出公主,与牧尧一母同胞,只是当今太后大权在握,又极其疼爱幼女,想必是不会答应。更何况少年天子心比天高,能答应求和已属不易,拒嫁公主也在预料之中。
万俟侯进帐时,他已将火漆重新封好,“将军,清河郡主已安然抵达季英军营帐。”
方才云祈派他暗中护送叶莞回营。北境今冬连下几场暴雪,冻死许多牲畜,逼得附近山中的野狼纷纷下山觅食,营中已接连几日听到狼嚎。身为北漠人自是对此不陌生,可叶莞与她的护卫怕是自幼在长安长大,云祈不放心便让万俟侯偷偷尾随,直到确认安全再返回。
他点头,将信卷好塞入信筒递给万俟侯,“让风飞送回王庭。”
万俟侯接过信筒,“将军,卑职有一事不明,你若是不想让那清河郡主看到你的脸,为何不戴上面具?或者干脆让卑职接待她,为何要用化名?”
云祈,不对,是赫连熠淡淡道,“我既不想让大齐人,特别是定安王府的人看到赫连熠的脸,这样日后去云州不方便,又不想让她觉得我不尊重她。”
“从前接见西戎使臣也不见你有这么多顾虑......”
万俟侯嘟囔道,赫连熠抬眸看他,虽未多言,可仅一个眼神便让他噤了声,“叶莞极有天赋,只是缺少历练,若是有机会,将来在战场上,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可惜没机会了,此番两国和谈,她一介小女子,怕是更没机会再上战场了。”
“......”
赫连熠突然叹了口气,“本将要沐浴,去打洗澡水来。”
“啊......”他这话题转变突然,万俟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日里不都是去河边洗漱吗,怎的突然......”
赫连熠一个眼神压过来,他立刻改了口,“知道了,这就去。”
说罢便走到帐外,刚想吩咐门口值守的去打水,便听那人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你自己去,打回来烧好,端到我帐里。”
“......诺。”
他一步三回头,一脸哀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位爷。
总不会是为了那个小女子。
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