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被抱出梦境时,瞳孔里还残留着旋转的磨盘残影。
当夜,他的体温滚烫如烙铁,手腕皮肤下隐约可见黑豆状的凸起在游走。
“林清越!“朱蓝山的指尖几乎戳进他的眼睛,“你不是说能保他周全?这孩子烫得能烙煎饼!“天鸣被你害死,现在连阿七也要折在你手里?我说你到底是控梦师还是索命无常啊!“
郭文照慌忙抱住激动无比、要去殴打林清越的朱蓝山,却被县太爷甩袖震得跌坐在一边。
朱蓝山暴跳如雷时,可林清越面色未动,神色冷峻地正踞案挥毫,对他的质问吼叫充耳不闻,刷刷几下,龙飞凤舞几行字,便朝着揉屁股的文照摆摆手。
“林大人,这...“
林清越将朱砂封印的密函塞进文照怀中,冷声吩咐:“找匹镇上最快的马,拿着我的令牌,直接去京城太卜署,找周闻声大人,将密信交予他。”
朱蓝山因他的漠视而感到愤怒,摔碎了他手边杯盏,却依旧被林清越视作空气,只换来对方眼尾微挑的漠然。
一个时辰后,郭文照便抱着文书跃上马背,朝着沉着脸的朱蓝山和站在他身后的林清越摆了摆手:“林大人,我不在,您可得注意言辞啊。”
别再惹怒县令,他现在要跟你动手,可真没人护着你了。
林清越扬扬下巴,压根不把朱蓝山放在眼里。
而朱县令实在讨厌文照与天鸣对林清越的半百照拂,泄愤似的大力拍了下马屁股,看着郭文照哎呀一声扬长而去:“早去早回!”
府衙朱漆大门轰然闭合,廊下灯笼被夜风扯得晃出昏黄涟漪。
林清越转身欲走,却被朱蓝山攥住月白衣角:“阿七还烧着,你有没有良心,能睡得着?”
“阿七无事,他只是受了惊吓,安心睡几日便好,这几晚我会清空他的梦境,要他安眠。”
“吓到了也是因为你!”
林清越疲倦的眼睛上满是对朱蓝山隐忍的怒意:“朱蓝山,你要是这个态度——”
“你能咋地?!”
朱蓝山梗着脖子,用一种东北人特有的痞气冷哼道:“我管你是谁,反正我这地就是你来了以后怪事频生,没一天消停的。我管你是什么天潢贵胄,在这一亩三分地,你就得听我的!”
“朱县令这是要与我立规矩?“
朱蓝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依旧梗着脖子道:“那必须的!“
“好啊。“
尾音未落,林清越的指尖已如蝶翼点在朱蓝山眉心。
那冰凉触感让朱县令骤然缩了下脖子,却见林清越转身时广袖拂过,已经翩然而去。
“你敢摸我?!”
他的问话当然没得到回应,但在当夜,朱蓝山便知道林清越这突如其来的“触摸”是为何意。
他被一阵噩梦吓醒。冷汗浸透中衣的瞬间,他又听见梦里的轻笑在耳畔响起:“朱大人的噩梦...可还逼真?“
林清越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入耳畔!吓得朱蓝山缩在床榻一角!
窗外骤起的夜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恍惚间朱蓝山仿佛又坠入噩梦中——每个梦里都有双苍白的手掐住他咽喉,低笑着说:“县令大人...该醒了。“
林!清!越!
朱蓝山恨得咬牙,裹着被子冲入林清越的院子里时,却见此人正在月下喝茶,他粗暴地夺过他的杯盏:“你给老子下蛊了?!“
朱蓝山脖颈青筋暴起,喉结滚动时带出东北腔的沙哑。只见他的指尖轻抚杯沿残釉,挑眉时眼眼中颇为挑衅:“朱大人可知,这杯中之月......“
“少跟老子拽文!“朱蓝山将碎瓷扫落池中,“你让老子梦见自己被活埋在县衙后巷,棺材板上全是你的手印!卑鄙小人!无耻!”
林清越不置可否,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我只是想告诉朱县令,你若与我立白日里的规矩,那我便与你聊聊晚上的规矩,那个梦你可喜欢?若不喜欢,明夜我会安排新花样,保证让朱县令闻所未闻。”
“你他娘的——!”朱蓝山的骂声因林清越抬眸的眼神而瞬间困在喉咙间。
他犹如乱转的蝇虫,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指着茶壶大骂:“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里喝茶你有病吧!”
“我从不睡觉。”
“放屁,你前几天还昏睡呢。”
“那是我病了。”
“.......”
朱蓝山哑然望他半晌,裹紧被子,而后妥协般的,可怜兮兮坐在他身侧:“林清越,咱们好歹算是两世交情,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我日后也不再找你麻烦。”
“什么底?”
“你与天鸣,我大概猜的到,你们有些渊源.....但这一生是我先来的,她总得算是我的。”
“我纠正你一下,我与天鸣不但是夫妻关系,且她生生世世因为而生。”
咔嚓——朱蓝山的脸在月色下青成了铁色,仿佛有一把刀扎在了他胸口。
但他这副受伤的神色倒让林清越很享受:“我说过你爱的人不是她,她这样的洁净体质,很多人都会本能的喜欢。只不过凑巧你们有些情谊,让你先来者居上,可以年年岁岁陪在她身边。换个人,也一定与你一样,会不自觉喜欢她身上的净气。所以说,你那些情啊爱啊我看幼稚的很。”
哐当——第二把刀再次戳中朱县令。
你真不是个人啊林清越。
阿七的烧在第二日早上悄然褪去,两日后,便又是一个活泼少年,竟也会念叨起那首诗词来,几次被朱蓝山询问缘由,阿七都答不上来,仿佛已经被黑豆奶奶的豆浆所控制。
五日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密函。
林清越在烛火下展开黄麻纸,烛芯“噼啪“爆开火星的刹那,只见朱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渍——“京郊苗圃惊现白骨“。
“已经死了十几年......“朱蓝山凑近一瞥,惊讶地眉头挑了挑。
“不是老妪。“林清越突然将密函按在朱蓝山掌心,“是具男尸,死时大概二十余岁,头骨右侧有钝器伤痕,创口呈放射状裂纹,凶器应是半圆头铁锤之类钝器。郭文照已启程,将携白骨而归。“
“你不是弄错了吧,现实中是具男尸,你梦里可是个老妇,难不成人死了连男女都会混淆?”
“不是,”林清越皱眉思索道:“是他在怕什么,在躲着什么,所以梦里伪装成了老妇。”
那句“恐惊天上人”——始终印在林清越脑子里挥之不去。
“你是说......“朱蓝山声音突然哑在喉咙里,他看见林清越沾着茶渍的指尖在桌面上写出那句诗词,反复在“恐惊天上人”那句画圈。
“天上人....天子脚下....京郊苗圃。”朱蓝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瞪大一圈,立即压低了声音:“这事儿是你我能探查的吗?”
“大齐境内,还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呵,你说的轻松,可我只是个小小县令!富尔镇在京官眼里就是蛮子窟,稍有差池......”
“罗里吧嗦的,你还要不要救天鸣?”
“自然!”
“梦里净气不足,她又何时能回来?”
“还有那么多梦案可破,你就换一桩嘛!”
“都一样的,不然你以为梦里为何会有人们的执念、恐惧、邪念。若想化解浊气,绝无一桩梦案是干净的。难不成都绕着走?”
见他意志坚定,朱蓝山张了张嘴,也不好再说什么。
几日后,文照带着尸骨归来。
林清越细细看过那堆白骨,当夜便入了梦,只见槐树的枝桠诡异地扭曲成磨盘纹路,这次出现的不是老妪,而是位身着靛青长衫的书生——这分明是国子监生员的襕衫制式。
“你是谁?“林清越按住腰间玉佩,羊脂玉在掌心泛着冷光。
他闻到书生身上若有若无的豆腥味。
书生突然转身,面容在槐影里模糊不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阿秀总说'三郎,该点卤了。“
三郎,恐怕是家里排行老三?
林清越视线下滑,注意到书生左手无名指戴着褪色的红绳,绳结处嵌着极小的翡翠平安扣,应该是生前妻子所做。
“你家在何处?“
“北街豆腐坊......“书生声音突然哽咽,“后巷第三棵槐树,门楣挂着......“他猛地按住太阳穴,指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阿秀怀着身孕,她说孩子小名叫......叫......“
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忽来一阵清风,书生的靛青长衫突然褪成白骨,他猛然跪地哀嚎:“我说过要给她好日子过的!”
梦境随他的情绪波动而震颤。
林清越预触碰他的衣袖要他平静下来,可在触碰到书生的瞬间,那靛青布料便如枯叶般簌簌剥落。
白骨指节擦过林清越的掌心,腐土气息混着一股气味扑面而来——这分明是血迹的味道。
梦境瞬间翻转。
林清越猛地跪坐地上,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京城苗圃。
更鼓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李大人家的活计真难干。“沙哑的嗓音从阴影里渗出,两个灰衣汉子抬着麻袋踉跄走来。月光照亮麻袋缝隙间露出的靛青衣角,正是书生襕衫的颜色。
“这穷酸偏要查科举舞弊!“另一人举起半圆头铁锤,“李大人可是太子太傅,怎能由得他乱来,可笑,这拎不清的人啊活该死的早......“
这便是书生死后景象。
李大人,太子太傅.....林清越在京中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埋深点。“为首者踢了踢尸身,“等太子登基大赦天下,谁还记得这些野骨头?“
而今——李大人早已失势。
当年太子察觉到皇帝有废黜之心,在先皇大寿时,亲率羽林军以“清君侧“名义入宫,不想先皇早有准备。
”逆子!“先皇掷下的玉镇纸碎在蟠龙柱下,诏书墨迹未干:“着废太子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
太子太傅李淳风免冠伏地时,朝珠上的东珠滚落阶前。
当年太子党羽皆被清算。
而当今圣上.....正是当年被先皇丢弃在冷宫的九皇子。
一个曾经连太监都可以随意辱骂几句的可怜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