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糖”和书信
1
我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时我们住在南塘老街。
迷迷糊糊的午睡中,我听到有声音传进耳朵里。
是丁婆婆回来了!
我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抱着丁婆婆的脖子又是蹦又是跳:“婆婆你回来了,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问:“睡醒了没有啊?快去洗把脸,等会儿有好东西给你。”
我连忙溜下床,端着洗脸盆跑到门前的自来水龙头前,放水、接水、洗脸。
南塘老街家家户户都装了“自来水”,不过水不是自来水厂的。老街紧邻大若中学,大若中学又紧挨大若山,大若山山腰有个大水库,我们的“自来水”就是从那里接过来的。以前没有自来水的时候,大家就用井水。老街最东边有一口井,常年有水。我问丁婆婆我什么时候可以像邻居家的大孩子那样去打水,丁婆婆说:“等你上三年级了才行。”多遥远的三年级啊!要知道,到了九月一日,我也才上一年级。
我心里惦记着丁婆婆的礼物,胡乱地洗完脸,回到屋里。
丁婆婆每次回家都给我带礼物——一包炒蚕豆、一本小人书、一捧游戏棒……我妈让她不要带东西,她每次都说下次不拿了,到了“下次”,依旧带来。
我喜欢丁婆婆。我爸经常要出差,我妈在大若中学做会计,他们没时间带我。中学有幼儿园,可我一上幼儿园就生病。我的外婆来“视察”了几次,认为这样不行,各处物色人选来照顾我。丁婆婆就是经我外婆“确定”的合适人选。丁婆婆是外婆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妈叫她“丁姨”,我就叫她“丁婆婆”。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了吧?”我把脸盆放回脸盆架,迫不及待地跑到丁婆婆跟前。她已经把一个纸箱子搬进房间。纸箱上扎着红色的玻璃绳,结成一个可以拎的扣。丁婆婆就这样拎着箱子,一路坐拖拉机、坐渡船,再走路到我家。
我紧张地看着丁婆婆解开绳子。箱盖打开,里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我情不自禁地跳起来:“一只猫,一只小猫!”
“果果不要急,小猫还在睡觉。”丁婆婆说,“它刚出生没几天,还要睡觉,像小毛头一样。”
我连忙捂住嘴巴和鼻子,唯恐自己的呼吸声太大,惊醒了小猫的美梦。猫咪闭着眼睛在棉絮堆里酣睡,鼻头粉红,全身雪白,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一颤一颤,有趣极了。
我怕惊醒了猫咪,跑来送信的门卫陈爷爷却不知道我家来了“小客人”,拿着信在门口喊:“江大年,江大年,信!”
陈爷爷的嗓门像被这六月的大太阳烤过,响亮极了,睡在纸箱里的小猫惊得浑身发抖。
我忙不迭地叫陈爷爷小点儿声:“我爸不在家。陈爷爷,我家来了小猫,它正在睡觉,可不要吵醒它。”
“噢噢,晓得,晓得。”陈爷爷压低了声音,挥了挥手里的信,“有你爸的信,刚送到门卫室。我看上面写的都是外国字,不敢耽搁,赶紧送过来。”
信封上都是歪歪扭扭的外国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信封正中间写了“江大年”三个字,这个我倒认识,的确是我爸的名字。爸爸跟我说,上学前除了要学会认写自己的名字,还要会认爸爸妈妈的名字。爸爸的名字好认,江大年,“江”字和我的名字“江果果”的“江”一样,“大”字简单,我只要认识一个“年”字,就可以认识我爸的名字了,不像我妈的名字“俞素英”,仨字和我的没一个相像的。
正说着,我爸回来了。
“是荷兰来信了!”爸爸接过李师傅手里的信,欣喜地说道。
“我知道荷兰,郁金香是国花,那里有许多海盗。”我连忙说。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陈爷爷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爸说的。”我回答。
这封在天上“飞”了一个月的信来到了我家,我爸看上去挺高兴,但我的心思都在小猫身上。我拉着我爸过去看小猫,嘴里嚷嚷着:“丁婆婆给我带来的礼物,多好看啊!”
这会儿,小猫的眼睛睁开了,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一副很疑惑的表情。在暗暗的纸箱里,猫的眼睛像两颗圆滚滚的玻璃弹珠,发出金色的光芒,和它洁白的毛色特别相衬。
“家里老猫下了小猫,我想着果果喜欢,就给带了一只来。”丁婆婆在一边说。
爸爸又点点头,弯下身对我说:“养猫可不容易,以后这只猫就归你管了,你要给它吃,带它玩,还得给它搞好卫生。”我说没问题。只要可以养猫,我爸说什么我都满口答应。
“这封信我得去找赵老师给翻译一下。”爸爸想的还是他手里的信。
我说:“赵老师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丁婆婆和爸爸都看着我。
“我没闻到药味儿。”我吸了吸鼻子,非常确定地回答。
丁婆婆和爸爸都笑起来。丁婆婆说赵老师和胡阿姨大概是去配药了,不然这个时间确实应该在煎药了。爸爸就说晚上再去。我忙说我也要去,我要去和囡囡玩。
我已经计划好了,晚上去赵老师家,我得把小猫带去。在此之前,我得给猫取个名字。
丁婆婆说:“猫都叫咪咪。”
我摇摇头。哪只猫都叫咪咪,我的猫可得特别一点儿。
丁婆婆给我出主意,一会儿说叫花花,一会儿说叫小白,兜了一圈想不出新的,她起身说要去烧饭了。
“我带了碱水粽子来,等会儿先给你剥一个吃,蘸白糖好不好?”
我最喜欢吃碱水粽了,冷的比热的更好吃。用一根筷子戳在粽子中间,拿一个小碗放白糖,蘸一下吃一口,软软糯糯、冰冰凉凉,细细的砂糖粒在舌尖上融化,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想着我就咽口水。
小猫终于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新环境,它慢慢地打量一番后,试探地叫了一声“喵——”,声音又细又嫩。
我蹲下去掀开纸箱盖,猫的眼睛一下子缩小了,圆圆眼变成了眯眯眼。
“猫白天怕光,眼睛睁不开,晚上才亮呢。”丁婆婆一边择菜一边说。
我忙把纸箱盖盖上,连声抱歉:“对不起,小猫咪,我不知道呢,等会儿给你吃粽子,白糖蘸蘸,可好吃了。”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丝丝缕缕的光线在一簇簇莹白的毛发间跳跃,像极了白砂糖。我忽然想到了,跳起来叫道:“丁婆婆,我知道了,小猫的名字就叫白糖吧!”
2
吃过晚饭,爸爸拿着信要去赵老师家,我说我也去,一边去抱白糖。
“小猫那么小怎么去啊,今天别去了,改天吧。”妈说着,把过年时人家送的罐装奶粉拿出来,让丁婆婆泡了奶粉给小猫喝。
我不依,软磨硬泡,妈就是不准。
丁婆婆劝我,她说今天晚了,大家也看不清楚,明天再看也来得及;我这才同意,跟着爸爸出了门。
赵老师家离我家其实就隔了三个门:在大若中学教体育的沈老师家、在大若中学的印刷厂里上班的李阿姨家、大若中学总务处的茅老师家,之后就是赵老师家了。
南塘老街是一条东西向的古街,因为离大若中学近,就近建了中学的家属楼,楼上楼下住满人。要说这条街有多古老,还真看不出来,唯一有点儿印迹的,大概就是东头的那口古井,据说是清朝的。
我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里,每次去外婆家,亲戚问:“果果,你家住哪里?”我就回答:“大若中学家属楼。”“噢。”他们会说,“南塘老街嘛,靠大若山那里。”我并不太熟悉我爸爸和妈妈家的亲戚,却认识很多邻居家的亲友,对我来说,南塘老街的小伙伴们,比叔叔伯伯家的孩子更加亲近。
我们到赵老师家时,他们已经吃过晚饭,胡阿姨正把一张小桌子搬进屋里去。门前的煤球炉子上依旧架着一个药罐,冒出丝丝缕缕白烟,仿佛能听见药在煎煮时冒出的小泡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赵老师搬了小凳子坐在门边,他很瘦,手臂上突起一条条青筋。大热天,大家都穿短袖汗衫,他还穿着白色长袖衬衫,藏青色长裤,纽扣系得端端正正。白衬衫特别宽大,当他站起身来招呼我们的时候,像稻草人身上穿的衣服一样,晃晃荡荡的。
“赵老师,有事来麻烦你。”爸爸把手里的西瓜递给走出来的胡阿姨,“下午在井水里浸了半天,很凉爽的,解解暑。”
胡阿姨说太客气了,赵老师笑呵呵地说:“收着吧,我们这些老邻居,本就是吃来吃去的,不必客气。”
赵老师的脸也清瘦,头发乱蓬蓬的,鼻梁上架的眼镜都快把他的脸遮住了一大半,但是他看上去很亲切。他不像茅老师那样因为高度近视常常看不到我们,显得特别高冷;也不像沈老师那样不苟言笑,看到他我们都下意识地会躲开。赵老师一直笑眯眯的,他喜欢说笑话,高兴的时候就放声大笑,邻居们都很熟悉他的笑声。
胡阿姨切了西瓜出来,她说西瓜真好,一看就是沙地瓜,肯定好吃。赵老师伸手去拿,胡阿姨佯装生气,打他的手说:“刚刚吃饭的时候吃那么少,现在要吃西瓜了,我看你是向囡囡学样了。”
赵老师嘿嘿笑着说:“我只吃半块,另外半块等喝了药再吃。”胡阿姨这才点点头。
爸爸和赵老师说起了信的事。我刚想问囡囡呢,囡囡回来了,原来她是去倒垃圾了。我从小凳子上跳起来,拉着囡囡说,我有了一只小猫,叫白糖,好看极了。
囡囡马上问:“在哪里,在哪里?”我只能告诉她,白糖太小了,我妈不让我带:“但是你明天可以去我家看。”
“好!”囡囡开心地答应了,她还说,明天叫上阿宁一起玩。我巴不得人越多越好。
爸爸和赵老师说完了正事,赵老师让爸爸明天过来,他可以把信的内容翻译好。
“那就谢谢你了,赵老师。”爸爸感激地说,“不要太劳累了,你要多注意身体。”
“我这身体——随它去吧。”赵老师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