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实验舱停下来了,像停泊的船坞。

“采集程序的设备,准备好了吗?我们不能失误。”

“好了已经。”

“我们抵达了脊髓细胞的细胞膜了。现在可以把信号释放出来了。”实验室中散出雾气释放出了成群的分子,像油滴一般喷向了球体的膜上。

随着实验舱离那层薄膜越来越近那模糊的薄膜的结构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它们宛若细沙,宛若蜂巢紧密地排列,从规律中升华出庄严。那股庄严却绝非静态,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所囊括的汹涌巨浪,一朵朵浪花怀揣着生命的种子,推动着它们身上的帆船与岛屿的启航。

“那些就是胞膜,我们能够看到的是磷脂双分子层的头部,在物理作用下,它们自发地形成双层排列,亲水的头部冲外侧,疏水的尾部冲内侧。它是细胞内所有生命活动的骨架,参与细胞间的作用……

那些镶嵌的岛屿就是膜蛋白了,那些膜蛋白既有生命运动的通道,又有打开生命闸门的钥匙…...”他指向他们面前最大的岛屿说:“看着,那就是……”

那就是掌管胞吞的受体蛋白,随着一粒粒蛋白分子投入受体蛋白的怀抱后,原子之间会形成新的作用力,使整块蛋白扭曲变形进而使胞膜内陷,形成囊泡进入细胞之中。

当然,宋学津止语了。对于面对枯躁乏味知识的人,语言诚然是有用的,可对于伫立在那宏伟景致面前的人而言,言语毫无意义,他们在那一刻看见一股强裂的波吸引两块蛋白合二为一,在一片嘈杂里发出了极度和谐的碰撞之声。瞬间的键合地动山摇,撕裂了那层坚不可摧的城墙,随着城墙的庇佑往城墙的内部走去。

“人类都造不出这样的机械机关!”女人睁大双眼说。她的嘴巴似乎还未合拢。

他们通过胞吞向着细胞迈进了脚步。

他们将随着囊泡在细胞质基质里遨游,但这次遨游可并非是畅通无阻,一路上,各式各样的分子旋转着,互相地碰撞着,像是一缸沸腾的肉粥,在它们的撞击之下,整个囊泡不得不停滞在基质之中,摇摇欲坠。

“它们像强盗一样!”

“它们是呼吸用的,和它们比起来我们才是强盗。”

“呼吸?那不是件简单到我都知道的事嘛,待会儿它们都会变成二氧化碳吧。”

“是变成二氧化碳的,这准没错,可准确地来说‘一步变成二氧化碳’可做不到。它们是由葡萄糖先磷酸化,再异构化变成磷酸果糖,再磷酸化,再变成甘油醛,再变成磷酸果糖,再磷酸化,再变成烯醇式丙酮酸,最后变成丙酮酸,进入线粒体。这步叫糖酵解。”

女人宛若听到了一句句咒语,脑子一团乱麻,可她不想打断男人,眨着双眼听完了这些古怪的词语,等男人喘气的时候,她又睁着眼发问:“那个丙酮酸会直接变成二氧化碳吧。“

“不,还早着呢,丙酮酸进了线粒体基质后还会开始新的循环,它会结合草酰乙酸变成柠檬酸,在乙酰CoA的作用下生成第一批二氧化碳,变成顺乌头酸,再变成异柠檬酸,再变成阿尔法酮戊二酸,之后释放第二批二氧化碳,变成琥珀酰辅酶A,再变成琥珀酸,再变成延胡索酸,之后变成苹果酸,最终变回草酰乙酸去等待下一位丙酮酸的莅临,这叫三羧酸循环,其实呀,呼吸作用最重要的部分是线粒体内膜上形成电子传递链释放能量。”

“好了,好了,不知道你对牛弹琴开不开心,唉,就连呼吸都得是项大工程,活着可真不容易。”

当囊泡抵达高尔基体后,那团磷脂层缓缓破开,合并到了那团它们同类的身上,又开始了新的历程。改变与交流已是那些薄膜所必经的弥撒。

那些酵解糖类的运动还在他们目及的地方发生着,它们微粒般的身子组成了巨大的雕像。他们像野蜂一般的碰撞是代谢的飓风,让任何游离的庞然大物为他们暂停旅程,去欣赏生命最重要的事。

这是宋学津第一次立体地看到了糖酵解的全部过程,比起课本上,论文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更加浩瀚,更若星河。几秒之内,这些凌乱的碎片便像大雁般整齐地朝线粒体的方向驶去。

人类还没有如此精细的机械,现在不可能有,以后也难说。可生命却做到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做到了,他们把一切做成了奇迹的样子,他们把天国的形状引入人间。

这是生命,这是神奇。

踮起脚尖,瞭望远去的分子。女人用手背碰了碰男人,“那就是丙酮酸吧。”宋学津把脸颊贴在玻璃窗上,仿佛是要将那团细小分子的形状和细节通通收进他的眼球。

它们已是一块丙酮酸了。伴随着汽笛般的巨响,向远方飞去。

或许它们不曾留意,身后实验舱上的女人扯破喉咙的呐喊:“嘿,你们要加油啊!丙酮酸先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