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端不平。
从小我就知道父母不爱我,只爱弟弟。
只有奶奶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妈妈一遍遍地说:“晚晚,你作为姐姐要让着弟弟,你要永远对他好。”
我一再退让。
直到奶奶死后,她们要我放弃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我打工供弟弟上私立学校。
我认清了,原来一碗水真的端不平。
1
我出生的时候,爸妈的脸色很难看。
爸爸抱着我走出医院,要把我扔到垃圾桶。
结果路上撞到来从乡下来的奶奶。
奶奶盯着襁褓里的我,叹了口气,噙着眼泪说,好歹是个健康的娃娃,这都是命。
说完,奶奶把我抱了回去。
要是没有奶奶,我可能早被野狗吃了。
从我生下来,生命里就没有爸爸妈妈这个角色,一直都是奶奶养我,教我。
虽然我养在乡下,但生活条件却不比城里差。
奶奶一直很疼我,但是在学习上,她却对我很严苛。
奶奶告诉我,女娃只有多读书,才能闪闪发光,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几年后,妈妈又怀上了。
奶奶带我到城里去看望妈妈。
妈妈的肚子尖尖的。
听奶奶说,尖肚子,八成是个男娃。
爸爸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摸着我的头问我:“晚晚,你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我贪恋地在他宽厚的手掌下蹭了蹭,“我想要弟弟。”
爸爸哈哈笑,满意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以为,只要有了弟弟,他们就会分一点爱给我。
后来,妈妈真的生了个弟弟。
偏偏事与愿违,我没有得到爱,反而上天把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都剥夺。
我才刚上初中,奶奶就生了一场大病走了。
奶奶下葬后,我又一次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匆匆回来,把我带走。
我成了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那么好看的房子,那不是家里的土胚房。
厕所就在房间旁边,不用像我在家里想上厕所,得跑出去找茅厕。
我见到了我的弟弟,爸爸妈妈把他围在中间,流露出宠爱的神情。
我像一个小偷,努力窥探弟弟的生活,渴望得到他们的爱,又害怕被他们发现。
虽然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虽然每天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并不开心,因为他们并不爱我。
2
城里的教学条件比乡下好太多,即使我在乡下名列前茅,依旧跟不上城里教学速度。
班上的同学都欺负我,说我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小杂种。
奶奶教过我,被欺负时,要反击。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反击,要先自保。
带头欺负我的校霸要扒我衣服,声音极尽嘲讽。
“听说你们乡下人身上都有一股味道,真的吗?”
他身后的人冲上来,几个巴掌抽到我的脸上,我还有些发懵。
脸上火辣辣,眼睛肿得睁不开。
他们抓住我的手脚,我再怎么反抗也没用。
校霸身后的小弟搭腔:“大哥,把她衣服扒了,闻闻就知道了。”
说完,他们仰头大笑,笑声狂妄而得意。
我死死抓紧校服,狠声道:“你要是脱我衣服,我就告老师!”
校霸抬起我的下巴,嬉笑:“乡巴佬,嘴还挺臭。听说你之前跟着老太婆生活在乡下?”
他嗤笑一声:“然后老太婆变成死太婆了?”
我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咬牙挣脱禁锢,扑上去揍他,哑声咆哮。
“不准骂我奶奶,不准骂她……”
校霸被我打倒在地,他的小弟扑过来要揍我,嘴里骂骂咧咧。
“就是个死老太婆,她活该!”
他们的嘴巴太脏了。
我转过身,把那个人按在地上捶。
他们见状,围住我拳打脚踢,我瞬间感到耳目轰鸣,蜷缩在地。
我只能大声地呼救,在我快失去意识之前,终于听到了老师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跟我回办公室!”老师大声呵斥。
结果,我和校霸一行人被带回办公室,叫家长。
办公室聚集了很多人,校领导还有家长。
老师神色讪讪,想息事宁人。
“李晚妈妈,这件事我们会……”
妈妈怀里抱着弟弟,还没听老师说完事情经过,大步走到我面前,扬起手扇了我几巴掌,嘴里吐出恶狠狠地话。
“你为什么天天给我找麻烦?你要死就死远一点。”
我倔强地抬起红肿的脸,眼眶发红:“是他们先欺负我的!他们还骂奶奶!”
老师拦住妈妈再度扬起的手,安抚道:“其实这件事是……”
妈妈像是没听到老师的话,抱着弟弟对我冷笑:“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肯定是你先招惹了别人!”
她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你奶奶就是被你克死的!你要是再惹事,我们一家人干脆也别活了!”
说完,妈妈抱着弟弟转身离开。
妈妈的话尤其一把刀,刺向了我最脆弱的地方,鲜血淋漓,久久不能愈合。
我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所有的人,包括在办公室外面围观的同学,都鸦雀无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
只听见身后一片起哄声:
“原来李晚是没人要的杂种!”
“李晚是个丧门星,害死了自己的奶奶!”
“乡巴佬没人要!”
有人朝我扔石头和垃圾,我像没有知觉一样,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办公室。
爱常常觉得亏欠。
我不愿意承认,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奶奶不养李晚,她会不会活得更轻松,更长久点。
还记得小时候,我有次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甚至说起了胡话。
奶奶骑着三轮车拖我到县城的医院治病,十几里的山路,是奶奶一脚一脸踩出去的。
“晚晚,不能睡!晚晚……”
奶奶一直叫喊我,我强撑眼皮,模模糊糊看见她的背影。
山路崎岖不平,黑灯瞎火也看不清。
我们连人带车一起摔进山沟里,奶奶抱着我站起来,继续前进。
后来,我的病治好了。
但奶奶摔断了腿,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从此走路一瘸一拐。
3
回去的时候,迎接我的是爸爸的鄙夷不屑。
“去哪了?知不知道今天是弟弟的生日!快去端菜!”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苦涩。
在我的手忙脚乱中,饭菜已经端上桌。
饭桌上一片温馨,弟弟如众星捧月般被爸妈围在中间,唱生日歌。
他们看上去,就像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盯着桌子上的生日蛋糕,平静地开口:“你们忘了吗?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真的讽刺,十几年前,他们在同一天生下我。
明明都是他们的孩子,爱与不爱却那么明显。
爸爸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抿唇不说话。
闻言,妈妈脸色变了变,“李晚,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弟弟!生日弟弟过就可以了,反正你也有蛋糕吃。”
我嘴唇抖了又抖,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饭桌上,弟弟把那块蛋糕朝我扔过来,目光灼灼。
“你是个坏姐姐!想抢走爸爸妈妈,你会遭报应的!”
奶油撒得到处都是,连坐在他身边的爸爸妈妈身上也有。
我坐在原位,面无表情地抽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奶油,“他们一直都是你的爸爸妈妈。”
但不是我的。
直到我起身要回房,未出声的爸爸对着我的背影咆哮。
“李晚,你为什么不能懂事点!”
“你比你弟弟大十岁,你为什么总要和他比!”
我忍着哭声,没有停下脚步,眼泪却一滴一滴流下。
反复接受爸妈不爱自己其实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情。
我心里告诉自己,他们真的不爱我吗?
如果不爱我,为什么又要把我接来和他们一起生活?
如果爱我,为什么我找不到爱的痕迹?
我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姐姐就应该无条件让着弟弟。
直到上课时,老师说,每个生命都有权利得到尊重和爱护。父母应该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孩子。
我才知道,正常的家庭都应该是公平的,正常的父母都是平等地爱着每一个孩子。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厚此薄彼得如此厉害。
很久以后,直到当我长大工作,我才知道这其中可笑的缘由。
4
我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我揉了揉眼睛。
刚走进教室,一个新来的女老师拉着我的手,惊愕地问我:“同学怎么弄的?”
我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神色淡淡:“被人打的。”
女老师强硬地把我带到医务室,让医生给我擦药。
医生面露不忍,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掀起我的衣服。
“会有点疼,这些伤口不及时处理,会感染的。”
我利落地脱掉衣服,“老师快点,马上就要上课了。”
十月末的早晨,天气还带点凉意。
女老师轻柔地帮我披上外套,“我记起你来了。”
她欲言又止,张了张嘴:“算了,回去上课吧。”
走进教室,我无视那些人投来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回自己座位。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响起:“都干什么呢!开始上课!”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我抬起头,循声望去,讲台上站着新来的女老师。
她的目光,正和我对视上。
“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夏老师。”
因为我和校霸打架的事,原来的班主任被校领导调走,没想到换来一个女老师。
夏老师很年轻,长得也很漂亮,班上很多人都喜欢上她的数学课。
她会把书上的知识掰开揉碎,用很形象的语言讲出来。
而且,她浑身透露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所以上她的课,大家都格外认真。
放学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神情复杂。
“我听说过你,李晚。”
“你是今年转学过来的,成绩还不错。写得一手好字,得过很多奖。”
夏老师递给我一张报名表,双眸透出期待。
“这是今年的书法比赛,你参加吗?”
我知道这个书法比赛,三年举办一次,这次比赛可能是我初中三年唯一一次机会。
但是报名费两百块,如果进了决赛,还要自费去上海。
只是短短的一瞬,我想了好多关于钱的事。
我低头盯着那张报名表,眼神暗淡,把报名表还给她:“夏老师,我不想参加。”
她回答得很快,声音带着急切:“这次比赛如果得了一等奖,有三千块的奖金。”
我摇摇头,后退两步向她鞠躬,答非所问。
“夏老师,谢谢你带我去医务室,给我披上衣服。”
因为那天真的很冷……
我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
5
初冬的天气,我整夜整夜地咳嗽,妈妈每次看到我都要走远,嘴里嘟囔一句:“真晦气。”
直到爸爸发现弟弟咳嗽,捏了捏眉心:“带孩子们去看看吧。”
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学校旁边的那个赤脚医生看病。
医生检查完我后,说我的感冒很严重,应该去医院里瞧瞧。
而且最好隔离起来,以免传给其他孩子。
妈妈的脸色霎时沉下来,抿唇不说话,眼神中透露出担忧。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妈妈抱着弟弟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喘着气,努力地跟上妈妈,脚步越来越重。
我在后面,哑声喊了一声又一声妈妈,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我手脚冰凉,脑袋沉重,一阵天旋地转后,失去了意识。
每年十一月份,我都会发烧咳嗽。
奶奶都会抱我看完大夫后,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你小时候没有喝正经的母乳,落下了病根。”
说着,她急得眼泪直掉,我无力地伸手抹去她的眼泪。
真好,奶奶还活着。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6
发现正躺在一个陌生房间的床上。
床很大很软,身上还盖着被子,很温暖。
正在我发懵,夏老师端着热粥走进来。
“快吃吧。”
我扯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夏老师轻抚我的背,望着窗外。
“李晚你看,下雪了。”
我的目光挪到外面。
窗外飘着雪粒,月光之下,初雪落到地面凝结成银霜。
夏老师望着窗外,眼底却是无尽的哀伤。
“吃完就回家吧。”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夏老师,我不想回家,我想住校。”
夏老师,我的父母一点都不爱我。
我还记得,刚来爸爸妈妈家时,正在沙发上玩耍的弟弟在对我笑。
我想抱抱我的亲弟弟。
就在我刚抱起弟弟时,妈妈尖叫一声,跑过来抱走弟弟,狠劲地戳我的太阳穴。
“你想干什么?想摔死你弟弟吗!”
我梗着脖子想解释,“妈妈,我……”
“你为什么要害你弟弟!”
她推开我,抱着弟弟就走。
……
夏老师听我絮絮叨叨地讲完这些事,叹了口气。
“李晚,先在这住下吧。等你身体好了,我帮你申请住宿。”
我的眼眶有一丝灼热,忘了回应她。
7
周老师租的一室一厅,卧室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桌,桌子上堆放了很高的书。
我拉开抽屉,也全是书和一些药品。
就在我想要看清药品的名字时,夏老师走过来。
“桌子收拾好了,快去写作业吧。”
她一边关上抽屉,一边催促我。
因为书桌全是夏老师自己的资料,她让我在吃饭的小桌上写作业。
我神色淡淡,点头答应。
就在我埋头写作业时,一张熟悉的报名表遮挡了视线下的题目。
耳边是夏老师平静的声音:“我替你报名了,我在学校的档案里翻出你写的书法送审,海选通过了。”
我一下子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夏老师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市区初赛好好准备。”
我表情失控,声音颤抖:“我没有钱,去不起。”
她顿了顿,“李晚,一等奖有三千块,报名费就当我借你的。如果进了决赛去上海,我们不住宿,坐火车当天往返时间够的,省一笔住宿费。”
夏老师勾勾唇,好整以暇地看我:“你数学不错,知道这笔交易值不值。”
我愣愣得听着,没有任何迟疑,“好!钱我会还给你!”
李晚,你现在没有退路。
成长就是在漫长的时空里持续发力,想要得偿所愿,就得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平静的日子让我忘却嘈杂,可是嘈杂的人会自己找上门来。
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可能不会住在夏老师家。
8
周五放学,我和夏老师刚进楼梯口,还没到家就注意到走廊的骚乱。
很多人围在夏老师的家门口。
“怎么回事?”我快步走过去,扒开人群。
一个人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爸吗?”他呲牙咧嘴,脸色铁青。
房间被翻的一塌糊涂,书柜上的书全被扔到地上,抽屉也被打开了。
几个人站在夏老师的房间里。
夏老师推开人群,冷冷地看着爸爸手里的药瓶,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爸爸拽住我的胳膊,指着夏老师咆哮:“你知道你的老师是疯子吗?你还和她在一起?”
我的视线转移到他手中的药瓶。
帕罗西汀,生物课上老师讲过,抗抑郁药物。
夏老师一把夺过爸爸手中的药瓶,眼神凌厉,声音带着寒冷:“滚出去!”
爸爸冷嗤一声,得意洋洋地刺激道:“你一个神经病能当教师吗?能教好学生吗?”
夏老师猛地将手中的药瓶砸到爸爸的脚下,药瓶里的药片哗啦啦地响着,然后滚到我的脚边。
“再不滚出去,我报警了!”
夏老师瘦弱的肩膀在轻轻颤抖。
我怒气冲冲地抓着爸爸离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衣服,背后爸爸还在骂骂咧咧:“你以为谁想管你死活!”
“要不是单位领导家庭调查,你以为我想找你回家吗!”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那些被人抛弃的记忆,那些被人唾弃的记忆。
记忆可能会随着时间模糊,但那些伤害却在时间里积累得越来越深。
无法释怀的伤痛,就像一条河流,表面平静无痕,只要拨开狼藉,里面依旧杂乱不堪。
原来,当初他们把我接到自己家,是因为恰逢爸爸单位的子女背景调查,为了让表面好看,他们把我接回家,只能多添一双碗筷。
现在,又因为同样的原因,爸爸要升职了,又想起来找我。
我没有精力陪他们演这一出了,我的喉咙干涩得厉害。
“我要搬去宿舍。你就以学业繁忙为由,说我自己搬去宿舍住。”
一旁,妈妈牵着弟弟的手,像是难得有些愧疚。
“记得在学校登记留档案,这样方便爸爸的领导去调查。”
我停顿许久,声线单薄:“知道了。”
初冬的冷意加深,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我望着这一切出了神,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多么渺小,可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9
比赛的那天,我坐在市区初赛的现场。
周遭针落可闻,面前是给的题目。
我拿起毛笔,放慢动作一笔一划。
很多记忆像电影的慢镜头,在我的脑海一帧一帧播放。
奶奶捏着我的手,认真地教导:“这是侧峰。笔尖不落在正中央。”
“运笔时笔尖要竖直……”
我集中注意力,笔尖在纸上移动,直到最后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