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清风嘘帛墨还新——崔世广《雪池诗墨》读后
朱小平
去岁初,与书法家吴志实、崔世广等雅集,作《得崔世广兄赠墨书有赠》一首,并附注,抄如下:
明月落梅襟见雅,
清风嘘帛墨还新。
拍栏似在烟江里,
残酒推杯夜半深。
(注:前雅聚,得崔世广兄赠墨两披,尤“明月落梅”一幅,甚见高古。及至笔意,有朱熹评陆游书法“笔札精妙”之赞。书法存乎于“妙”,故王右军乃叹之:“夫书者,玄妙之技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大扺书须存思……”世广能诗,书法见“存思”,故精妙。亦仿佛隐窥六朝烟色,魏晋风韵。每燕饮聚,辄赠书墨,亦每观赏,则令心生飘逸之气也!时2019年1月23日)
世广兄为山西书协副主席,书法不同流俗,高古雅妙,当然有规矩的底子。他常写诗,新、旧两体间杂,意境频出,但不是明显“赋到沧桑句便工”那种类型。
世广兄当然首先是书家。古人常作《论书绝句》,比如清代有名的探花书法名家王文治,作论书绝句三十首,将古人书家逐一评说,颇见高深,据说至今未有注释本。我赠世广兄的诗,算不得论书绝句,只是酬唱。不过我看启功先生《论书绝句》一百首,有的也并非评价书法,如第八十首写潘元绍,是在评判其人而非论书。由此证明论书绝句并非易写。书法玄妙,形诸于诗,难上加难矣。
不过,汪曾祺先生说过:“一个画家,首先得是诗人”(《题画三则》),那我说,一个书法家,是不是更应该得是诗人?作为一个书法家,世广兄还能写新体诗,这是很令人相看的。
过去书法家皆擅旧体诗,远的不说,以书家名者民国以降,于右任、谭延闿、沈尹默、郭沫若(他也写新诗)、郭风惠、萧劳、启功、沈鹏等等,皆有诗名。包括刘炳森,他的诗也是很耐读的,很多年前,他给我写过一个条幅,抄录他游阿尔卑斯山所写一首七绝,并无藻饰,颇有味道。即便鲁迅先生,并不以书法名冠,但旧体诗极佳,新诗也写。
我不太爱读现代人评论古人诗的所谓赏析:你根本不知古人的心境,何以道出子丑寅卯?我偶尔瞥读,能看出有的赏析者并不熟悉古人的人生履历,那何以析出古人诗中的襟抱心曲、言志咏怀?
曾读张中行先生回忆俞平伯先生讲李清照词“人比黄花瘦”,说是好。学生问:如何好?答:就是好!再无解释(《负暄琐话》)。无独有偶,近日读《汪曾祺全集》,看怹也说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唐兰先生讲词选课,“基本不怎么讲”,譬如讲到“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凤”,只是吟唱,唱完大发感慨:“好,真好!”课即结束。这真是与俞平伯先生异曲同工。汪老的看法是:“诗词本不宜多讲。讲多了,就容易把这首诗词讲死了……一首七言绝句,哪有那么多话好说呢?”(《汪曾祺全集》第五卷:《修髯飘飘》),由此看来,讲诗如此,读诗恐怕也该如此。其实古人早定论“诗无达诂”,李商隐的诗谁人可析可解?
俞、汪二老皆能诗,我个人认为,汪老的文学创作诗第一,散文其次(他的小说其实也是“散文化”化的)。汪老是非常懂诗的,我与汪老有过唱和,全集诗歌卷中收录怹当年为我写一位画家传记的序诗。汪老对书法甚通,其见解也很高明。他的书画纯为文人画的风韵。他的诗虽然清新可诵,但我们读了也不一定知晓当时的心境,完全在读者的晓悟,及共鸣。当然还有读者的修养。所以,我极赞成他对诗不宜“多讲”的见解。
其实,学问若不博深,所谓讲诗的鉴赏,极易误人子弟。比如李白“床前明月光”,“床”是指院里的井栏,并非睡觉的床。按睡觉的床赏析,岂非诗意索然?所以,诗不必高头讲章一般分析,一江春水,冷暖自知,而已(不过,当今流行的分行白话诗倒是不用赏析)。
起承转合,是要具体到世广兄的诗,他近来要出版新体诗集,配上他写的书法。很别致,也很有书卷气。他的诗句很有想象力,举例说《初秋远行》:“车窗外的原野/被裁成了纸张/写着寂寥的诗行”“我凝眸渐行渐暗的天空/如水墨般跳荡/迫不及待地刻枚印章”,这是怎样的心境?
他诗的风格仿佛相识又不相识,泰戈尔?惠特曼?特朗斯特罗姆?俄罗斯的“白银时代”(普希金“黄金时代”之后的诗歌)……写新诗者常会受外国诗人的影响,我不知世广兄的诗有无渊源?但我觉得他的诗其实还是受到传统古典诗词的浸淫,字里行间隐藏着古人的流风遗韵,如集中《下扬州》等。从诗中看,顾城、海子的诗他一定是熟读的。我喜欢他的《白露》,读了有些感伤,使我想起我故去的先父。他的诗似乎多有丝丝缕缕的忧郁之气,其心境似不可知。比如《初夏》:“眼睛里的蒙太奇/白色衬衣牛仔裤的少女/忧郁着”,是谁忧郁?作者?读了也只有难以意会的感觉。不可知也罢,读了觉得好,有共鸣,可欣赏,就可以了。曹丕论文说:“文以气为主……不可力强而致”,诗亦如是。诗心流泻,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世广兄的诗完全不是“力强而致”,是内心某一瞬间的情感流露,就像陆机所说的:“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我的理解是:诗赋是人以自身才学修养对物象之感悟,当然其中必须有思,思则出诗文,才可置于“天地之心”(刘勰《文心雕龙》)。至于作者的“思”,也许是波光云影,也许是天雨落英,化为诗句,任他不可解也罢。
现在写诗比读诗的人多。读了能产生共鸣的诗,哪怕也有伤感,那就不枉读一回诗。真正写好诗其实很难,宋人谢枋得诗:“几生修得到梅花”,难归难,于世广兄而言,写下去就是了。只要如袁枚所说的“作诗,不可以无我”的境界(《随园诗话》),遑论其他。
古人多有论诗绝句,郭绍虞先生等穷搜前人之作,编成《万首论诗绝句》,其实不少诗并非评论诗,而是评论人。可见论诗也难。我也取个巧,世广兄曾在五台山罗睺寺写经,索题,我赠他一诗,非是论诗,当为本文结语:
婆娑贝叶步莲生,
墨渖缤纷天雨情。
拂去尘埃心性在,
落花声里辨梵声。
2020年4月第二稿于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