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点重重
“事故存在六大疑点!”霍干事语出惊人。
市刑警队毕队长警服下的浑身肌肉立时绷紧,但面色平静。
女刑警小袁睁大圆圆的眼睛。
三人站在一间百余平方米的大仓库中央,这是霍干事从小区物业临时征用来的。秋日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库房地面上堆满从事故发生中心及周边收集来的各种散落物,无一遗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煳怪味儿。今天一上班,邢局把毕队长召到他的办公室,指示:昨夜,香格里拉小区发生天然气爆燃的重大事故,烧毁一栋别墅,死了人,影响很大,社会上有些流言蜚语,你去看一看,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毕队长奉命,疾步下楼,跳上警车,一路警灯,二十分钟内赶到事发现场。
两位警官静听霍干事的下文。
矮壮的霍干事很有说书的天赋,他清清嗓子:“昨夜,九月八日,小雨时停时下,正是一年的寒露时节。凌晨两点整,香格里拉小区07号别墅突发天然气爆燃,经过消防队全体官兵的奋战,大火于四点十七分扑灭,现场发现大小两具尸体,其中大的一具是别墅主人李伟。”他话锋一转:“李伟,男性,三十二岁,大学文化,一位年轻有为的处长,近期极有可能被提升为副局,正所谓前途无量,可惜呀可惜。”
小袁不耐烦地问:“有哪六大疑点?”
霍干事说:“李伟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俩有共同爱好,就是攀爬人迹罕至的野山,拥抱大自然。但是,七年前,李伟结婚后,他就沉醉在温柔乡里,很少从事这项危险运动了。也难怪,他老婆辛冰冰是个大美人,无处不美,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能把一个男人活活淹死。辛冰冰出国旅游,昨天下午才回到本市,侥幸逃过一劫。她与李伟夫妻恩爱,情深意浓,她太伤心了,不愿触景伤情,所以没来现场。家没了,我听说,她暂时住在一家酒店。”
小袁追着问:“六大疑点,你快点说。”
霍干事说:“辛冰冰的父母死于一场海难,如今又死了丈夫,红颜薄命啊。她还有一个哥哥,她的哥哥,那可是个人物……”
毕队长双手抱肩,目光扫过整间仓库。他的记忆力奇佳,一扫之下,已将这些因爆炸与大火改变了原来形状、颜色的物品分门别类,储存在记忆之中。他注意到,其中有许多高档女士服装、鞋、包包、化妆品等等,看来女主人十分讲究时尚,也很受丈夫的宠爱;男士衣服样式朴素,只有两三件。毕队长弯下腰,拾起单独放置的一件东西:螺旋形,细长条,墨绿色。他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蚊香。”霍干事说,“这年头很少有人用它了,本次天然气爆燃应当就是它引发的。”
毕队长将蚊香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有股奇异的特殊香味。
他再次巡视这些爆燃后的遗物,感觉其中缺了点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小袁脆声道:“六大疑点!”
霍干事一笑,说:“你们随我走,去事故现场,再听我一一道来。”
香格里拉小区依山傍河,一百余栋各式别墅错落有致,散布在绿树之间,家家都有修剪整齐的草坪。两排高大的梧桐树拥抱着一条不宽的柏油路,从小区中心横贯而过。小区门卫森严,保安定时巡逻,外人无法入内。一道环形绿色铁栅将小区与外界隔开,铁栅一人多高,上有锋利的尖刺,难以攀越。
小袁注意到,小区找不到监控探头。
霍干事在前带路,边走边介绍小区概况,他来过几次,检查消防设施,所以对这里比较熟悉。
小袁心想,李伟不过是一个处长,在高档小区购买一套别墅,哪儿来的钱?她是个想到就说的姑娘,问:“李伟父母是干什么的?”
霍干事回答:“他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六年前,他的母亲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小袁心头不由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柏油路南侧,出现一座黑色废墟。经过爆炸与燃烧,别墅大部分坍塌,残留的断墙裸露出半熔化的钢筋;地面张开一个黑洞,那儿应该是地下室的入口;草坪变黑,被大火辐射的高温烤煳了,上面踩下救火人员杂乱的无数足印;景象荒凉、死寂,使人心情压抑。小袁环顾四周,虽已入秋,周围的树木仍是一片翠绿,鸟儿飞来飞去,叫声婉转动听,蓝天,白云,金色阳光明亮灿烂,照在每个活着的人的脸上,一切充满生机。强烈的对比与反差!
沿着烧黑、只剩混凝土台阶的楼梯走上二层,霍干事陪着两位刑警勘查废墟。他指一指小袁站着的位置,地上依稀可辨一张床的残留物,以及一个人形轮廓,说:“那是人体脂肪烧化后留下的痕迹,李伟的尸体就躺在那儿。”
小袁连忙把脚挪开,她是怕对死者不敬。
回到一层,霍干事又指向一处:“这里是厨房,曾经是,你可以想象一下葱花入油锅的声音,煎鱼的香味儿。”
小袁竖起眉毛,忍无可忍。
霍干事忙道:“我现在讲第一大疑点。我先普及一下科学小常识,天然气,比空气轻,主要成分为甲烷,无毒,但是,当空气中含量达到10%时,人会因氧气不足而呼吸困难,虚弱,眩晕,昏迷,甚至死亡。天然气在空气中浓度达到5%~15%,遇到一点明火就会爆燃。天然气本身无色无味,为了便于用户及时察觉,特意添加了微量臭味剂四氢噻吩,只要少量泄漏,就能闻到一股特殊的臭味,像是臭鸡蛋、烂菜心的味道。”说起这些专业知识,霍干事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他转入正题:“本次事故是否属于管道老化,或燃气灶接口处封闭不严而导致的天然气泄漏?经查,这栋别墅半月前刚刚做过管网检修,更换了新的正品软管,燃气灶状态良好。维修工姓梅名林,这行干了十多年,工作认真负责。因此,虽然现场破坏严重,无法复原,根据前述记录,我认为第一个疑点可以排除。”
小袁张了张嘴,又闭紧,她学着毕队长的样子,只听。
“第二个疑点,某种外力撞击造成燃气灶损坏,发生泄漏,李伟没有察觉?”霍干事摇摇头,说,“李伟做事稳重细致,不毛手毛脚的,再说,他也没有鼻炎,不会闻不到臭味儿。第三个疑点,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李伟睡着了,燃气灶上烧着水,水沸腾后扑出来,浇灭了火,致使大量天然气外漏?不可能。我检查了,李伟家的燃气灶上有一个小附件,叫自动防熄灭装置,一遇非正常灶火熄灭,自动装置延后数秒启动,关闭阀门,即时阻断天然气。”
小袁不会做饭,头一次听说。
霍干事说:“第四个疑点,天然气积聚到一定浓度才会爆燃,九月八日正值初秋,是室内通风换气的好季节,李伟为什么紧闭门窗,还拉上窗帘?这点引起几位专家的疑惑。我可以解释,李伟的老婆为了养颜,怕风吹,怕日晒,他家向来如此,不足为怪。辛冰冰这几天出国旅游,不在,但李伟已经养成了习惯。”
毕队长点头赞成。人的习惯一旦形成,很难改变。
霍干事得到听众鼓励,心里很受用。他又说:“第五个疑点,是否有外人进来破坏?这栋别墅安装的是最新型的智能门锁,非常坚固,除非暴力破拆,正所谓一锁当关,万贼莫开。”
小袁听说过这号新产品。
霍干事迟疑了一下:“最后一个疑点,我不解的是,李伟为什么点蚊香?如今城里人谁还用它,味儿大,不卫生,不环保,家家都改用电子灭蚊器了。如果没有这盘蚊香,没有明火,或许不会发生那场爆燃,李伟还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我揣摩再三,大概是这种蚊香气味独特,香型别致,李伟想把屋子熏一熏,香气袭人,迎接旅游归来的老婆?他是全世界最爱老婆的男人。”
小袁耐心地听他说完,问:“六大疑点,全部排除?爆燃明明发生了,天然气又是怎么泄漏的?求求你老人家,干脆点儿,直说。”
霍干事抗议:“我可不老。”
毕队长微笑:“别卖关子了。”
霍干事重重咳嗽一声,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罪魁祸首是一只猫。”
小袁的眼睛睁得溜圆。
看到女刑警的表情,霍干事说:“想不到吧,对于天然气泄漏的成因,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梅师傅无意中说的一件小事,使我茅塞顿开。”
“什么小事?”小袁急问。
毕队长也很感兴趣。
霍干事站在只剩三面残墙的厨房里,比画着说:“我还原一下事发前的现场,这里是燃气灶,灶下有一个柜子,里面装着气表、输气软管。半月前,梅师傅到这栋别墅检修管道,他走进厨房,刚一打开燃气灶下的柜门,噌的一声,从里面蹿出一个活物,吓了他一大跳,原来是一只蓝色的猫。柜子里面放着一只软垫,还有绒球、响铃等猫的玩具。猫有野性,它把这里当成了藏身的洞穴。我与辛冰冰在电话中核对过了,她说确实如此,还说这只猫十分淘气,咬坏撕烂了家里许多东西。”
小袁替他说:“你判断,那只不老实的猫在柜子里玩耍,弄坏软管,造成天然气泄漏,正赶上李伟熟睡,又点着蚊香,以致酿成这起爆燃事故?”
“对!”霍干事冲她竖起大拇指。
小袁持怀疑态度。
“排除所有疑点之后,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霍干事自信地说。
一只猫是这场惨烈的天然气爆燃事故的肇事者?!
小袁想起什么,问:“现场抬出两具尸体,一大一小,那具小的是李伟与辛冰冰的孩子?”
霍干事答:“这对夫妻没有孩子。”
“小的是谁?”
“两具尸体都拉到你们刑警队的法医室了,你去看看就知道啦。”
这时,废墟外传来一阵争议声。
夜半“鼓”声
十几米外,一群小区业主模样的男女吵吵嚷嚷,围住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男人。
业主群中有个野熊样的大汉,三十出头,满脸络腮胡子,像个带头的。他冲着穿白衬衣的男人说:“孙经理,你们物业的夜班保安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昨夜,这里闹鬼。”
孙经理嗓音尖细:“胡扯!赵老板,我不是说您,我是说保安胡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来的鬼,这是谁造的谣?”
被称作赵老板的大汉伸手指向一个年长保安:“他。”
年长保安结结巴巴地说:“今天凌晨两点,跟昨天着大火差不多同一时间,我,保安小张,巡逻,从这儿过,我忽然听见……”他打个哆嗦。
孙经理皱起眉头:“听见什么?”
“深更半夜,这儿的路灯还没修好,又黑又静,我听见,我们两个都听见了,废墟里有响动,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有人在敲鼓。”
“胡说八道,一定是你听错了。”
孙经理训斥。这位年长保安人老实,嘴和脑子都笨了一点,任职班长。孙经理冲着叫小张的年轻保安说:“你说。”
小张口齿伶俐,讲述起昨夜经历:
夜半,两名保安巡逻至此,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月光下,废墟黑黝黝的,烧剩下的骨架歪斜而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秋风吹过,两名保安感受到一股凉气,想起抬走的两具焦尸,他们身上泛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周围静到可以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
小张耳尖,他抓住年长保安的胳膊,颤声问:“你听见了吗?”
年长保安不知是耳朵不好使,还是装糊涂,说:“什么声儿都没有,继续巡逻,快走,离开这儿。”
“咚。”
两名保安停住脚步。
废墟里,传来微弱的咚咚声,一会儿响,一会儿停。
两名保安往一起靠了靠。
“去看看?”小张问。
两名保安不往前走,反而后退。
秋夜,月光是青白色的,低沉的咚咚声激起回音,像是有人在敲鼓。
废墟里怎么可能有人,难道是……小张揉揉眼睛,他清楚地看到,从地下室飘出一团黑影,汇聚成人形,朝他招手,似乎冲他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白色的利齿。
两名保安完全吓呆了,愣了会儿,撒腿就跑。小张年轻,跑在前面,年长保安叫他:“等等我,回来,扶我一把,我腿软,跑不动了。”小张还算仁义,没只顾自己,回身,架起年长保安。跑出几百米,两名保安过于慌乱,居然在熟悉的小区里迷失了方向,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柏油路。路灯下,两名保安靠着灯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一个声音问道:“你们俩怎么了?”
两名保安又是一惊,看清说话的人是小区业主赵老板,他叫赵大鹏,是大鹏建筑工程公司的董事长。两名保安所站之处正在他家的别墅前。
年长保安客气地说:“这么晚,您还没睡?”
“我刚回来,有个应酬。”赵大鹏打量着两个保安,说,“你们俩丢了魂似的,撞见鬼了?”
小张将刚才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赵大鹏嘲笑两个保安:“世上哪有鬼,我就没见过鬼。”
年长保安说:“您阳气盛,鬼见您躲着走。”
赵大鹏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他扬起手里的一把锤子说:“我去看看,见识一下鬼长什么样。”说完,他一个人朝废墟那边走去。
过了一刻钟,赵大鹏回来了,他大声说:“嘿嘿,兴许还真有鬼,我也听见咚咚咚的声音,没敢过去,你们说,会不会是……”
三人面面相觑,想到一处:
李伟回来了?!
小张讲到这儿,业主们个个现出不安的神情。
一个悄悄用手机对着废墟拍照的俊秀男人明显地打了个冷战。
赵大鹏大嗓门:“半夜闹鬼,人心惶惶,小区业主一致认为,应当马上清除废墟,运走渣土,鬼就不会再来了。”
孙经理面有难色:“这么做行吗?”
“为什么不行?”
“这栋07号别墅的业主是辛冰冰,没有她的同意,我们物业哪敢随便乱动。您容我跟辛冰冰通个电话,我保证尽快给业主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大鹏跨前一步,他比孙经理整整高出一头,泰山压顶一般:“明天听你的答复。”
“明天就要答复,太急了吧,三天,行不行?”
“不行!”
“争取,争取明天,人家辛冰冰不同意您可别怨我老孙。”
“我要挖开地下室,让鬼魅无处藏身!”
赵大鹏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异样的光。
废墟一角,张开一个通往地下室的黑色洞口。
毕队长决定一探究竟。洞口不大,原来有门,已被大火烧光了,门框的灰渍上有两处明显的擦痕。毕队长侧着身子,钻进去,里面很暗,阳光照不进来。毕队长试试脚下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身后亮起手电筒的光柱,小袁跟来了。下到最后一级,几处水洼反射出亮光,这是救火时喷洒的水,没干。地下室不大,毕队长蹲下身,看到水泥地面上有一个个白点,用手触摸,像是圆头钝器击打后留下的敲痕。哪里有什么鬼?小袁分析,地下室里的东西烧得一点不剩,不会是夜贼光顾;可能是小区胆大淘气的男孩子深夜潜入这里探险,四处敲敲打打,搞的恶作剧。
她看不出夜半“鼓”声与天然气爆燃之间存在什么关联。
毕队长与小袁退出地下室,外面,阳光刺目。
毕队长看见,距离废墟不远,小区铁栅外,一个人双手抓着栏杆,朝这边窥视。那是个男人,说不准年龄,一头披散的卷曲长发,胡子多年未刮,一身旧衣,洗得干净。
“那是个乞丐。”霍干事介绍,“自从有了香格里拉小区,他就出现了,一直住在路边那个废弃的电缆井里,老住户了。他不讨吃,不讨钱,靠捡废品为生。他叫什么,多大,哪儿的人,不知道。”
毕队长对乞丐产生兴趣。连续两个夜里,乞丐看到、听到了什么?
霍干事又说:“他不会说话,小区的人都叫他哑巴,他也不会写,可能不识字。”
哑巴盯向一个地方。毕队长循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只见小区柏油路上开来一辆车头带长翅膀小金人的黑色豪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大腹便便的矮黑胖子,一个是有艺术家气质、穿花格衬衫的四十岁男子,两人对着废墟指指画画,说着什么。
毕队长转过头,再找哑巴,铁栅那儿空了,人已不见。
戴八个戒指的男人
“恩公,恩公!”
从车头带长翅膀小金人的黑色豪车上下来的矮黑胖子一边高声喊,一边挪动两条小短腿,朝毕队长小跑过来。
毕队长三人走出废墟,他看见跑来的矮黑胖子,皱眉一笑。
此人名叫贾十全,一位“土豪”,富人中的富人。
贾十全跑到跟前,伸出双手,握住毕队长的手,用力上下摇动。贾十全的手冷而潮,左手缺了一根小手指,剩下的九根小胡萝卜似的手指头上戴了八枚戒指,颜色质地不一,令人眼花缭乱。他叫着“恩公”,说:“今早出门喜鹊叫,不承想在这儿遇见您了。袁警官也在,我请了多次,一起吃个便饭,您二位就是不肯赏脸。恩公,我的牙全部掉光,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他不会说“没齿难忘”这个词。
小袁冷着脸。
毕队长问:“贾大老板来这儿有何贵干?”
贾十全说:“中间人介绍,有栋别墅低价转让,我闲着没事,来看看。”
毕队长指向废墟:“是这个?”
“正是。”贾十全随地吐口痰,说,“我上当了,别墅在哪儿?不仅一把火烧个精光,死了人,听说还闹鬼,凶宅加鬼宅,吓得我头发根儿都立起来了。”
“那人是谁?”毕队长问。不远处,穿花格衬衫的男人靠着黑色豪车的车尾,两条长腿交叉而立,手里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随手掸掸烟灰,抬手抿抿鬓角,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他朝这边看了看,目光停留在小袁身上。
他潇洒地朝小袁敬个礼。
“他叫辛元。”贾十全说,“他替他妹妹卖别墅。这家伙长了一条好舌头,能把死人说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他的妹妹叫辛冰冰,刚死了男人的小寡妇,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要是能跟她……”
小袁冷哼一声。
“我说走嘴了,掌嘴!”贾十全真抽了一下自己的脸,啪,力度不小,他像是从心里忌怕这位女刑警。
半年前,小袁抓的他。
三月,猫叫春的季节。傍晚,贾十全走下车头带长翅膀小金人的黑色豪车(本市仅有一辆),昂着猪头一样的脑袋,晃着膀子走进清风会所的大门。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老婆突发疾病,昨天死了,为此他订下最好的包间,召集一大帮狐朋狗友,他要欢庆一整夜。
包间门口,两名警察拦住他。
其中圆脸的女刑警就是小袁,她出示一张拘留证,宣布:“因涉嫌谋杀,现在对你刑事拘留。”
一副锃亮的手铐亮了出来。
贾十全退后一步,招呼膀大腰圆的贴身保镖:“忠心救主的时刻到了,上!”
保镖没敢动。
贾十全骂句脏话,亮出一个很唬人的武功架势。小袁嘲弄地一笑。贾十全㞞了,泄气地垂下头,乖乖地戴上手铐。
警车上,贾十全不住地问:“我杀谁了?”
审讯室里,在小袁凌厉的提问下,贾十全心理防线崩溃,尿了裤子。他不得不交代:昨天,他趁老婆过生日之机,将毒鼠强想法儿掺进生日蛋糕的奶油里,哄骗老婆吃下一大块,使她中毒身亡。他又买通镇医院的赖医生,开具一张死亡证明书,死因为心梗。他没料到,赖医生怕了,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尸体即将推入焚化炉前一刻,刑警赶到殡仪馆,当时只有他的儿子贾宝贝在场送别妈妈。当被问他毒杀老婆的动机,他说,他的老婆是原配,又老又丑,还多次跟踪他,闯入他为情人购置的宅子,掏出一根粗麻绳,扬言就地上吊,所以……
毕队长看过讯问笔录,请来贾十全的儿子贾宝贝,问了几句话:
“生日蛋糕谁买的?”
“我妈。”
“你爸爸吃了吗?”
“吃了一小口,他说难吃,偷偷把那块蛋糕用纸巾包着装口袋里了,我妈没看见。”
“你吃了吗?”
“我妈不让我吃。”
小袁听明白了。
她克制住对贾十全这种人渣的憎恶,从毒鼠强的来源着手,深入调查。终于在茫茫人海中,她找到卖毒鼠强的小贩,查出购买者竟是贾十全的老婆。
下毒的人就是被毒死的人。贾十全的老婆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欲与她的男人同归于尽,“偕老”于黄泉路上。这是深沉的爱?还是刻骨的恨?难说!
再审贾十全,他推翻原先的供述,大喊冤枉。小袁问他为什么在前次审讯中自认投毒杀妻。他闭口不言。
他承认,他怀疑生日蛋糕有毒,没敢吃;看着老婆吃,他没阻止。
案情真相大白,贾十全被放出看守所,瘦了一圈。他的儿子恨他,认为是他逼死妈妈,声称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之后贾宝贝离家出走。
贾十全专门到刑警队,奉上重金,一躬到地,拜谢恩公毕队长,并发誓:今后痛改前非,不近女色。
送走贾十全和他的一大包钱,毕队长说:“他的发誓好有一比。”
小袁问:“比做什么?”
“好比狗对着茅坑发誓,再不吃屎了。”
毕队长的回答让小袁一想起来就笑。
她听见贾十全问:“恩公,别墅里那个男人怎么烧死的?我可不想惹祸上身。恩公,买还是不买,我听您的。”
毕队长目光如炬,看着贾十全笑而不语。07号别墅天然气爆燃从发生到现在不过三十几个小时,贾十全就跑着来买一座废墟,安的什么心?据说,贾十全像只发情的公狗,他的鼻子对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一向超级灵敏。
贾十全被看得心里发毛。
此时,小袁还不会将贾十全与天然气爆燃联想到一起。
聚集的业主中,多出一个穿墨绿超短裙的妖冶女子。贾十全一见,眼神直勾勾的,说:“咦,她在这儿?”
“谁?”毕队长问。
“那个小妖精。”贾十全改口,“那位女士,她是清风会所的陪酒小姐,本名胡素娥,艺名胡小雨,听说她两个月前嫁人了,谁娶她,谁上辈子没积德。她嫁给谁了?”
一张照片
胡小雨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嚷道:“我们家老王人老实,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在她面前,孙经理仿佛矮了半截,好言好语地说:“哎哟,王太太,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你们家老王该心疼了。您对我们物业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讲,全心全意为每一位业主提供最优质的服务是我们的一贯宗旨。”
“说得好听。”胡小雨一撇薄嘴唇。
“王太太,您这条裙子一看就是高档货,真漂亮,人更漂亮。”孙经理赞美。
胡小雨的面色方见缓和。
孙经理拍胸脯保证:“王太太,谁欺负您,我处理他。”
“你们物业一个姓梅的。”
“梅林,梅师傅?没想到,一个表面特规矩的人,居然见色起意,他怎么欺负的您?”
胡小雨说:“不是那种欺负。我们家管道漏气,报修多次,没人管。”
孙经理命令年长保安:“去,把梅林叫到这儿来,让他跑着来。”
霍干事出于职责,听到小区住户中又发生管道漏气,过去询问情况。胡小雨与人见面就熟,她毫无顾忌地一只手搭在霍干事的肩上,脱掉高跟鞋,揉揉脚,说:“我们家总有一股臭鸡蛋味,老王吓得烟都不敢抽了,怕引起爆炸,变成一只烧鸡。”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一点不害臊地直盯着高高大大的毕队长,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
一个穿物业工作服的四十多岁男人匆匆赶到。他叫梅林,相貌平凡,是外聘的维修工。他恭敬地问:“经理,您找我?”
孙经理厉声问:“王太太报修管道漏气,你为什么不去检修?你这是玩忽职守。”
梅林呈上检修记录:“我去了,王太太家管道、燃气灶完好,经反复检查,她买的鸡蛋里有一个是臭的。”
旁听的业主们一阵窃笑。
胡小雨鼻孔朝天。
孙经理一顿,说:“强词夺理。我正式通知你,你被解雇了。”
“我犯什么错了?”梅林问。
“问那么多干吗?今天九号,你到财务领九天工资,收拾东西,走人。”
“孙经理,我活儿干得好好的,跟物业签了长期合同,您总得有个理由吧。”
“这次天然气爆燃事故你没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
孙经理心里有个见不得人的小算盘,将来万一有关部门追究起这次天然气爆燃重大事故的责任,他难辞其咎,因此必须找个人替他背锅。他问:“十几天前,你因为什么跟07号别墅的业主李伟吵架?有人向我汇报,你要控告李伟未经你的同意,私自从你的手机上下载了一张照片,侵犯了你的隐私权。有没有这回事?”
梅林慌问:“谁乱嚼舌头?没有的事儿。”
在孙经理的逼视下,年长保安声细如蚊:“我,我汇报的,我听你说的。”
梅林急了:“我那是一句玩笑话。”
“玩笑?”孙经理恶意地说,“我怀疑,你在管道或是燃气灶上做了手脚,企图报复李伟。”
梅林脖子上凸起青筋,急得说不出话。
霍干事及时阻止:“这次天然气爆燃初步定性为意外事故,在责任认定书出来之前,不要乱扣帽子。”
小袁问:“梅师傅,什么照片?”
她一身警服,说话和气。梅林正需要有人为他做主,他信赖地掏出手机,滑开,点出一张照片:海边,金色沙滩上,梅林、青年妇女和小女孩三人面对镜头,笑容灿烂如花。泳装女孩大约六岁,天使般纯真,漂亮,尤其是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梦一样美。
这张照片并无特别之处。毕队长看了一眼,凝神又看了一眼。
小袁问:“梅师傅,你可以转发给我一张吗?”
梅林犹豫了一下,说:“行吧。”
孙经理一脸不屑:“你呀,一天到晚,逢人便夸你的老婆闺女,显摆你们家那点碎芝麻粒儿大的屁事。”
梅林转身要走,孙经理问:“你干吗去?”梅林说:“我去财务领九天的工钱。”孙经理说:“走之前,你去一下王太太家,再检修一遍。”梅林说:“我已经被你解雇了。”
孙经理说:“你拿了今天的钱。”
梅林想争辩,忍住,说:“我去取工具。”
经霍干事介绍,孙经理满脸堆笑,热情地与毕队长握手,说些“如雷贯耳,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小袁冷眼旁观,这位孙经理与胡小雨、梅林、毕队长打交道时,换了数张不同表情的脸,而且换的速度极快。
霍干事说:“王太太,我们一起到你家看看?”
“欢迎。”胡小雨笑靥如花,她去挽毕队长的胳膊,毕队长跨前一大步,她没挽上。
奇葩夫妻
一条石子路,不宽,毕队长居中,与霍干事、梅林并肩而行。
胡小雨跟在后面,挤不到毕队长身边。她的超短裙短到不能再短,紧绷在身上,好像马上就要裂开。随着腰肢摇摆,她的臀部扭来扭去,如同一块磁石,牢牢吸住孙经理贪婪的目光。她的鞋跟极细,足有十厘米,走在石子路上,不挽住一个男人的胳膊,随时有跌倒的危险。
梅林没带着一行人走柏油路。
小袁想,梅师傅蔫蔫的,挺有心计,不过用这种方法报复胡小雨,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心胸未免过于狭隘。从后面看梅林走路上身不动,步距小,步速快,很有特征。
胡小雨崴了一下脚,娇呼:“毕警官,扶我一下。”一只手伸过来,小袁扶住她。她不领情,甩开小袁的手,生气地噘起嘴。
在小袁的想象中,胡小雨的老公应当是个五大三粗、满身刺青、横着走路的黑道老大,否则正经男人谁敢娶她?
一栋白墙、平顶的双层别墅,绿树掩映。车库外停着一辆白色奥迪轿车。
大门前,胡小雨按下一组智能门锁上的密码,不对,连按几遍,都不对。她按门铃,喊:“老公,我回来了,我又忘了密码啦,开门呀。”
门里传出嗡嗡的响声。
咔嗒,门慢慢地开了。
门内,电动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秋天的阳光漫射到他的身上与脸上。这是一位年迈的老人,穿着一身淡黄色中式裤褂,面庞清癯,肤色蜡黄,不长胡子,稀疏的灰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颧骨上浮现两片病态的红晕。他抬起左手推一下闪闪发光的镀铬宽框眼镜,看清来了几位陌生人,温和地笑笑:“有客造访,请进。”他说话的声音轻柔、无力。
小袁讶然,这个男人像是胡小雨的爷爷。
宽敞的大客厅里,电暖器开足,热到正常人冒汗。
来客们坐到沙发上。在胡小雨的搀扶下,老男人费力地从电动轮椅上站起来,他体形瘦弱,窄肩,身高只有一米五,可能还不到。胡小雨递给他一根拐棍,他拄着拐棍,缓步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不过几步,已累得喘气。
他说:“小雨,上茶。”
毕队长问:“贵姓?”
老男人彬彬有礼地回答:“免贵姓王,三横一竖的王,单名一个梓字,‘吾不爱锦衣,荣归夸梓里’的梓,王梓。”
毕队长又问:“您,高寿?”
王梓说:“我面相老,虚度四十二个春秋。”
小袁偷偷吐下舌头。
胡小雨逐位敬茶,敬到梅林,她忽地变脸,说:“你不是客人,厨房在那边。”
孙经理跟着说:“快去检修。”
遭到当众贬斥,梅林有点挂不住脸,他忍气吞声,提起工具袋,起身,走向厨房。
王梓婉言批评:“众生平等,不要这样对人。”胡小雨说声“是”。她走到王梓身边,坐到单人沙发的扶手上,紧偎着王梓,两人的手自然地握到一起。胡小雨向来客介绍:“这是我的老公。”
孙经理接话:“王梓先生是普济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长,本市知名企业家。”
胡小雨一脸幸福:“两个月前,我和我老公一见钟情,我们就结婚了。我们有结婚证,大红的,不信?我拿给你们看。”
小袁摆手:“我们不是派出所民警,不查这个。”
胡小雨得意地说:“我老公可疼我了,一会儿,我带你们参观,我老公给我买了好几大柜子的衣服,鞋,还有首饰呢,老公,你真好!”
大客厅内,清一色的深色硬木家具,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多宝格里陈列着各式瓷器;长条案上摆着一尊不知名的神像。一切彰显着主人的学识、修养和资金实力。墙角,立着一只硬木大酒柜,里面没有名酒,而是装满市面上找不到、包装粗朴的地方老酒。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毕队长吸吸鼻子,问:“王先生经常焚香?”
“偶尔为之。昨天,同住一个小区的李伟先生不幸遇难,我焚香祭拜了一次。小区业主们都评价李伟先生是一个好人,一向与人为善。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凡世之人最后都要脱掉这身臭皮囊。”王梓的话里有种淡淡的哀伤。
孙经理说:“李伟李处长不摆官架子,邻里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
这些正是两位警官想要了解的情况。
毕队长问:“王先生信奉道教?我看你供的是太上老君。”
王梓神色恬淡:“谈不上信奉,无为,道法自然,有助于人的心境平和,与世无争。我读的书不多,见笑。”
胡小雨炫耀地说:“我老公特别有学问,书房里全是书,堆到屋顶了。”
霍干事说:“我想到王先生的书房开开眼。”
王梓迟疑。胡小雨跳下沙发扶手:“我领你们去。”王梓只好说声:“请。”
书房。墙上,挂着一条“道可道非常道”的古篆横幅。四壁皆书,其中有不少《黄帝内经》之类的医学典籍。
厚重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王梓用一张习字的宣纸盖住它。毕队长已经看清书名是《紫金光耀大仙修真演义》,他与王梓目光相碰,王梓有几分尴尬。
书房窗户朝东,正对着07号别墅的方向。窗户打开,没有因昨夜天然气爆燃产生的气浪造成玻璃破碎。
毕队长又问:“王先生腿不好?”
胡小雨嘴快:“我老公的腿本来就有毛病,走路要靠拐棍,昨天夜里又摔了一跤。”
“哦,怎么摔的?”毕队长关心地问。
王梓说:“茶要凉了。”
回到大客厅,坐好后,王梓说:“昨天夜里,我心血来潮,夜不能寐,我这个人素来神经衰弱,经常失眠。我披衣起来,在屋子里慢慢地走一走,活动一下关节。我站在书房窗前,吸一支烟,我觉得闷,打开窗子,吹一吹风。烟抽到一半,只见百米外一道红光,接着,爆炸声与气浪袭来,猝不及防,我坐到地上,没有摔倒,小雨言过其实了。”
王梓品了一小口清茶。
小袁问:“爆燃发生前,有没有可疑人员在07号别墅附近出现?”
王梓回想一下,摇摇头。
孙经理讨好地说:“王先生要注意休养。”
王梓笑道:“本人就是养生专家。”
话题转向养生。王梓的确是位大行家,从不同季节吃什么,到各种健身功法无所不知。小袁旁听,看着一把骨头的王梓,她心里颇不以为然。
宾主相谈甚欢。
忽然,厨房那边传来胡小雨的尖叫:“姓梅的,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和我老公呀!”
厨房里,燃气灶从嵌入槽中取出,斜放在不锈钢台面上,输气软管暴露在外。梅林脸涨得通红。霍干事指出他的疏忽,软管与燃气灶接口处没有加装起紧固作用的卡子。梅林一声不吭,低着头,马上加装卡子。
胡小雨双手叉腰,气哼哼地说:“老孙,扣他的钱!”
孙经理说:“扣,一定扣。”
厨房门外,霍干事凑到毕队长耳边,低语:“如果不装卡子,猫爪一挠,极易造成软管脱落,天然气外泄。不过,清理事故现场时,我找到一个卡子,说明梅师傅并未因疏忽而漏装。梅师傅是个老实巴交、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人,因为李伟从他的手机上下载了一张他全家的照片,就起意害人,在天然气设施上做手脚,可能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叮咚,门铃响了。
王梓坐电动轮椅去开门。门一打开,赵大鹏闯进来。他叫道:“胡小雨!”胡小雨应了声“哎”。她探出头,一见是赵大鹏,惊得花容失色,躲到毕队长身后:“救我。”
赵大鹏过来,抓住胡小雨一条胳膊,拖着她往外走。
王梓没拦,无奈地苦笑一下,说:“又惹事了。”
奋不顾身
两栋别墅,隔着一条窄窄的石子路。
王梓家在路东,赵大鹏家在路西,两家是近邻。赵家别墅是中式风格,灰瓦顶,也是双层。不同之处在于,赵家草坪围着一圈儿修剪整齐的绿色冬青,半人多高,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粗犷的大字:胡小雨严禁入内。
赵大鹏拖着胡小雨一步跨过石子路,指着几株枯黄的冬青,怒斥:“这是你干的好事!”
胡小雨扭动身体,假意挣扎,她一脸无辜:“你家冬青死了,凭什么赖在我的头上,哎哟,你的劲儿好大,弄痛我了。”
“昨天夜里,你偷着往冬青上浇了一大壶开水,对不对?”
“浇开水?这么坏的主意你也能想出来。你自己干的吧,你呀,是个坏男人。”
“我有证据。”赵大鹏说。
“证据,在哪儿?你拿出来呀。”胡小雨摇晃一头长发,满不在乎。
赵大鹏不怕她耍赖,说:“我有录像,看见没有,专门为你装的。”赵家别墅大门上方有一只监控探头,斜对着王梓家的方向。
胡小雨一时哑口无言。
站在不远处的毕队长欣赏那块木牌,上面的文字令他忍俊不禁。
小袁对物业孙经理说:“你把小区监控录像调出来,主要是昨天夜里的,拷进U盘,我要带走。”
孙经理双手一摊:“小区内部没安装监控探头,业主们不让,他们说要保护个人隐私。小区里住的都是有钱人,人的钱越多,隐私也就越多。”
这边,胡小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嘻嘻一笑,说:“你偷看我,白天看不够,夜里还要看,你老婆柳月不吃醋?”
赵大鹏气得五指收紧。胡小雨连声叫唤,她不断的“哎哟”声不像是因为疼痛难忍而发出的,另有一番意味。赵大鹏不得不松开手,她没站稳,顺势倒进赵大鹏怀里。她高声喊:“柳月姐姐,快来呀,你男人欺负我。”
别墅里走出一位年约三十的女人。
胡小雨像见到大救星:“柳姐,快来救命,你再晚到一步,大鹏哥就要把我一口吃了。你看,他抱着我不撒手。”
她整个人粘在赵大鹏身上。
柳月视若不见,她递给赵大鹏一把铁锹。赵大鹏推开胡小雨,他几下铲去枯死的冬青,补种备好的新苗。赵大鹏出汗了,柳月系上他的T恤衫的领扣,秋天风凉。夫妻二人的行为自然亲切,胡小雨被晾在一边。
一开始,毕队长对这个叫柳月的女人并不在意。第一眼看上去,她一身家常服装,素颜,不漂亮,平平常常。但是,多看几眼后,毕队长的目光被吸引住了,柳月属于那种特别经看的女人,越看越有味道。她身上散发出浓浓的女人味儿,如同一束米兰,乍看不起眼,纯正的香气使人深醉。
柳月的脸上有两处不大的烧伤。
胡小雨眼冒妒火,说:“哟,柳姐,你脸上的伤是火烧的吧,昨天夜里,你干吗往火里冲,多亏大鹏哥抱住你,为了救李伟,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听人说,李伟是你的老情人,李伟没看上你,娶了大美人辛冰冰,你心里还是不忘旧情,嘻嘻。”
赵大鹏愤怒至极,脸色赤红,头发一根根竖起。
路边,开来一辆红色凯迪拉克轿车,停在冬青墙边,开车的是那个在废墟前悄悄用手机拍照的俊秀男人。车上下来一位红衣女人,身高一米七,体态相当丰满。她声音响亮,对柳月说:“柳月妹妹,送你一瓶面霜,新产品,抹上它,脸上烧伤的地方不留疤。赵总,不白送,以后我家做装修,你得给我优惠价。”
赵大鹏做了个OK的手势。
俊秀男人提着一只装面霜的礼品袋,交到柳月手里。
红衣女人又对胡小雨说:“你没进去?”
“进去?去哪儿?”胡小雨不解地问。
“昨天夜里全市大扫黄,抓了一百多个三陪女,我以为其中有你呢,你没事就好,这几天少出门。”一串中气十足的笑声中,红衣女人上车,红色凯迪拉克轿车鸣着喇叭开走了。
被红衣女人一通阴损,胡小雨张口结舌,脸气绿了。
小袁很喜欢红衣女人的性格,问身边的孙经理:“她是谁?”
孙经理说:“这位姑奶奶叫朱红,小区业主,一家化妆用品公司的女老板,开车的是她丈夫,姓金名山,我们叫他金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是朱红身后的小跟班。”
柳月手机响,接通,听了两句,表情变得不安。她拉上赵大鹏,一字不说,向小区大门急急走去。
孙经理接到门卫电话,听后,说:“打120,叫急救车。”
出什么事了?
胡小雨手搭在眉毛上,踮脚张望:“快看,柳月带回一个老头,是谁呀?”
柳月搀着一位花甲老人,赵大鹏扛着一只旧的大手提包,回来了。柳月说:“爸,您先在我这儿歇一会儿。”
赵大鹏说:“叔,您在火车上没吃饭吧,小月给您下碗面。”
小袁注意到,夫妻俩对老人的称呼不一样,柳月叫得很亲,而赵大鹏的声音里缺少感情。
胡小雨认出老人:“你是李伟的爹吧?你们父子真像,你儿子……”
赵大鹏低吼:“住嘴!你敢胡说八道,我打折你两条腿,让你一年爬不下床。”他是认真的,胡小雨不再吭声。
柳月问:“爸,您怎么来了?”
李伟的父亲说:“前两天,小伟给我打电话,说有急事,让我来一趟。我坐的慢车,今早到的,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小伟没来接我,他的手机又关机,我就坐公交车来了。门卫不让我进,我只好找你。”
“叔,什么急事?”赵大鹏问。
“小伟在电话里没说。”李伟的父亲去接旧手提包,“小月,大鹏,不麻烦你们了,再走几步,就到小伟家啦,我两年多没见儿子了。”他一脸欣喜,向东看去,一呆,看见一片废墟,那里曾经是儿子的家。他抓住柳月的手,目光中充满急切的询问。
柳月艰难地说:“昨天夜里,小伟家失火……”
“小伟呢,他没事吧?”
“他……”
柳月扭过头,泪水夺眶而出。李伟的父亲身体一震,脸色惨白,紧咬嘴唇,像一片秋风中颤抖的黄叶,他一晃,再晃。柳月叫着“爸”,赵大鹏叫着“叔”,夫妻二人同时扶住他。
他无泪,喷出一口鲜血。
救护车的笛声渐近。
红色凯迪拉克轿车开进停车场。
阳光下,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直入云端,“王朝酒店”四个大字闪着金光。
酒店大堂,朱红说:“等我两个小时。”金山坐到大堂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从报刊架上取过一份当天的报纸,翻阅。朱红走向电梯。一分钟后,金山放下报纸,朝电梯那儿看了看,确认朱红已经上楼,他来到前台,用现金订了一个标准间。
他通过金色旋转门,出大堂,快步向停车场走去。
他没有发觉,大堂里一棵盆栽海棠树后,隐藏着一双眼睛,朱红的眼睛。
红色凯迪拉克驶出停车场,车速较快。
紧握的左手
警车高速冲出香格里拉小区大门。
“尸检中有重大发现,”电话中,徐法医只说了这么一句。毕队长与小袁急急赶回刑警队。
法医室。
四面白色的墙,天花板也是白色的,白色的灯光下,不锈钢制的各种器械闪着银光。解剖台上,白色的布下躺着僵直的尸体,呛鼻的消毒水味儿使人窒息。昨天,一条鲜活的生命猝然而逝;今天,他或她在这里被拆得七零八落,摘出的心肝肺等内脏器官分别放到电子秤上称重,有的还要做成切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目睹这些情景,你会深切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人生的无常,外面的阳光分外温暖与美好。
毕队长从警多年,他始终适应不了法医室冷冰冰的氛围,因为他的血是热的。
徐法医,天生的法医,对于送检的严重腐败、样子恐怖的各种尸体,她一概看成是相同的分子构成。徐法医体型健美,五官端正,围着她转的追求者甚多,她只对毕队长情有独钟。她请毕队长吃草莓冰激凌,毕队长怀疑地看看存放尸体的冰柜,摆手谢绝。
徐法医掀开白布,露出解剖台上一具焦炭化的遗体。
小袁急于知道另一具小的尸体是谁。
徐法医拿过一个不锈钢托盘,里面盛放着一团黑乎乎、分辨不出生前模样的东西,她说:“猜猜,是什么?”
小袁不大肯定地说:“一只猫。”
“猜对啦,难怪毕队长常夸你聪明。”徐法医用大号镊子拨弄托盘里的那团东西,说:“这是一只家猫,具体是哪个品种,有待查清。”
满足好奇心的小袁溜出法医室。门外,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她跟毕队长一样,也不喜欢法医室,捎带着也不喜欢徐法医。
徐法医站在解剖台旁,她戴上黑框眼镜,对于女人来说棱角偏硬的脸上表情严肃,俨然成为医学院里给学生讲课的老师。她让毕队长靠近,不要离得那么远,听她介绍尸检情况:
一、经DNA比对,尸体确认为李伟;
二、尸体发育正常,无任何急、慢性疾病,健康,推测其生前身高一百八十四厘米;
三、尸表无钝、锐器外伤;
四、尸体胃溶液中未检出毒性物质;
五、尸体口、鼻、咽喉、气管、支气管与肺部均有烟灰炭末沉着,血液中一氧化碳浓度与酶组织化学改变,说明爆燃发生时存在呼吸,是活体;
六、每百毫升血液中酒精含量为零,死者生前不曾饮酒;
七、爆燃发生后,死者没有挣扎的迹象,应当是之前吸入过量的天然气导致缺氧,已经深度昏迷;
八、死者生前十四个小时没有进食与饮水,胃内完全排空,这点比较奇怪。
徐法医摘掉黑框眼镜,吃起冰激凌。
毕队长问:“结论?”
徐法医说:“吸入过量天然气缺氧昏迷后,死于爆燃引发的大火。”
“排除他杀?”
“查清是否属于他杀是你这位神探的事。”
“死者生前十四个小时没有进食与饮水。”毕队长重复一遍徐法医的话,然后说:“这算哪门子重大发现?”
徐法医说:“十四个小时不吃,不饿?不喝,不渴?死者生前一定遭遇到某种特殊情况。”
毕队长说:“我们碰上急案,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常事。”
“你以为谁都像你,只知道拼命工作。”徐法医步步上前,毕队长节节后退。徐法医问:“除了工作,你就没点别的事情要做?比如跟女朋友谈情说爱,你有女朋友吗?”
毕队长背靠解剖台,退无可退。
徐法医举起冰激凌,送到他的嘴边:“吃不吃?”
毕队长不擅于跟女性打交道,当然女嫌疑人除外。他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徐法医的胆子大在全局那是有名的。他不能逃跑,因为他感觉到,徐法医还没有说出她的“重大发现”。
徐法医威逼:“你吃一口,不吃,我不告诉你真正的重大发现。”
毕队长勉强吃了一小口:“快说。”
徐法医戴上乳胶手套,将解剖台上焦尸的左手抬起来,说:“尸体送检时,左手紧握成拳,放在左胸上,紧贴心脏部位,就是这个样子,”徐法医比画着摆出相应的姿态。她说:“我原以为是因烈火焚烧、肌肉急剧收缩形成的,当我打开他的五指时,发现了这个。”
透明的证物袋里,装着一样闪着幽光的东西。
这是一只耳坠。
毕队长反复查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耳坠形式古朴,银质,凤鸟造型,鸟口中衔着一粒红宝石,红得像一滴血。
这种式样的耳坠应当年代久远,绝非平常人家所能拥有。
徐法医说:“死者生前紧紧握住这只耳坠,尽管经历一场大火,耳坠仍然丝毫无损。”
毕队长的目光扫过整具烧焦的尸体,只有那只张开的左手掌心保留着一小块完好的皮肤。这个叫李伟的人如此珍爱的耳坠隐藏着什么秘密?尸体头部半张的嘴已经不能诉说了。
咣地门开了。
小袁风风火火地跑进法医室,说:“来了、来了。”
“谁来了?”毕队长问。
小袁答:“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女人!”
梦幻女人
走廊里,毕队长边走边说:“不就是辛冰冰来了吗,值得你大惊小怪?”
毕队长步子大,小袁跑着才能跟上,她认真地说:“你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是吗,美到什么程度?”
“无法用语言形容。”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毕队长调侃地说。
“真俗气,辛冰冰的美,美到让人震撼。”小袁泄气地说,“跟她一比,我就是只丑小鸭。”
毕队长瞥了她一眼,小袁的脸蛋像一只大苹果,红润,充满青春与朝气。毕队长从心里讨厌那些每天用几个小时化妆、撒娇发嗲、搔首弄姿的病态美人。根据霍干事、贾十全与胡小雨的赞美,辛冰冰可能就是这种女人。
他的办公室门口,挤着十几位男女刑警,朝里面看。
毕队长有意放重脚步,刑警们迅速散去。
办公室内,一位成熟女性临窗而立,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从背影看,她的身材不错,体态苗条,一身奶白色西装裙,配同色的高跟鞋与肩挎小包包,裙子下摆半掩住浑圆的膝部,这身装束优雅大气。她的侧脸线条柔和,淡妆,浓密乌黑的长发盘成发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她身上散发出似有若无的香气,很好闻。她的确很美,但绝非美到令人惊叹的程度,毕队长想。
他走进办公室,说:“你好。”
辛冰冰转过身。
毕队长自我介绍:“我姓毕,你是辛女士?我……”他的话说到一半,止住,他体会到与小袁相同的感受:辛冰冰的美使他震撼。
辛冰冰美在她的一双眼睛。
一双如梦如幻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又大,又黑,像深不见底的潭水;这双眼睛具有深深的吸力,使人战栗、融化;此刻,这双眼睛闪动圣洁的光,那是饱含哀伤的泪。
毕队长是位血气充沛的盛年男子。
毕队长尽量保持语气平稳,说:“我遗憾地通知你,DNA比对结果证实遇难者是你的丈夫李伟。我建议你不要去看遗体的最后一眼,你坚持要去?好吧,由这位女刑警陪你去,你的拉杆箱暂时放在这里,不会丢的。”
辛冰冰走出办公室,步态稳定。
奶白色的拉杆箱不沉,里面装的可能是随身衣物,箱体上贴着不少机场的托运条,辛冰冰这次旅游去了十几个国家。毕队长把拉杆箱推到墙角,看了看其中一张托运条。
他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法医室外,小袁轻轻推开不锈钢制的门。辛冰冰并未躲在她的身后,等她先进,而是径自一步跨进门内。
毕队长追了上来。
解剖台没有蒙上白布,徐法医出于对所有生命的尊重,把小小的猫尸与“李伟”放到一起,一大一小两具焦黑变形的尸体并排躺着,样子凄惨而又恐怖,心理脆弱的人一般不敢正眼去看。小袁见惯了辨认尸体时亲人们的痛哭与当场晕厥,她做好准备,随时扶住可能因过度悲痛而昏倒的辛冰冰。
辛冰冰静立,离解剖台仅有几厘米,她身上的香气压住了消毒水味儿。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侧面看去,宛如一尊忧伤的白色大理石雕像。
她噙着满眶泪水。
徐法医等了五分钟,重为两具焦尸盖上白布,将要全部盖上的时候,辛冰冰扯住白布一角。徐法医不知她要干什么。
辛冰冰喃喃地说:
“我的sweet heart。”
一滴晶莹的泪珠在她腮边滑落。
她的声音不大,清晰可闻。
小袁听懂了,sweet heart,这是“爱人”或“甜心”的意思,她在深情呼唤她的丈夫李伟。
小袁深受感动。
辛冰冰脸上泪痕未干,毕队长即向她展示证物袋中的耳坠,问:“这是你的吗?”
辛冰冰摇头。
“你见过吗?”毕队长换个角度问。
辛冰冰摇头。
毕队长将发现这只耳坠的经过说了一遍。
辛冰冰似乎心有所动。
毕队长忙问:“你想起来了?”
辛冰冰略一停顿,还是摇头。
毕队长递给她一张纸片,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再好好想一想,想起什么告诉我。小袁,送送辛女士。”
辛冰冰把留有手机号码的纸片放在解剖台上,没带走。
刑警队大门口,小袁目送下,辛冰冰拖着拉杆箱,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凯迪拉克轿车。
在香格里拉小区,小袁见过这辆车。
朱太太
傍晚。马路上,红色凯迪拉克轿车跑得又快又稳。
金山一手握方向盘,一手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卡,放入辛冰冰的女士挎包:“我给你换了一家好一点的酒店,王朝酒店,房号520,这是门卡。”
车载音响播放着一支钢琴曲,李斯特的《爱之梦》,琴声深情婉转。
金山又说:“大火过后,你的别墅已成一片废墟,我拍了几张照片,你看看吗?”
辛冰冰一手托腮,望着车窗外的晚霞。
金山察言观色,问:“你见到李伟的尸体了,听说烧得很惨?”
辛冰冰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大。
十字路口,红灯。一位老婆婆过斑马线,步履蹒跚,走得很慢。辛冰冰伸手按响喇叭,老婆婆吓一大跳,差点摔倒。金山下车,鞠躬致歉,将老婆婆扶过马路。
在王朝酒店停车场里,红色凯迪拉克轿车停在原先的停车位置。
辛冰冰走进金色旋转门,金山拖着拉杆箱,跟在她的后面。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往来男客无不驻足欣赏辛冰冰的秀色,对此,辛冰冰早已习以为常。
对面走来四个胖女人,其中之一是红衣似火的朱红。金山快速将拉杆箱交给一个男服务生,说:“喂,送520房间。”
他坐回到沙发上,拿起报纸,就像没有离开过。
朱红身边一个胖得像球似的女人说:“嘿,那不是你们家金山吗?金山,过来。”
金山迎上四个女人。
四个女人围上来,除了朱红,另外三个女人都称呼金山为“朱太太”,意思是朱红的“太太”,金山不恼,笑笑。
朱红说:“送我们去玉环大酒楼。”
四个女人说说笑笑,像一窝叽叽喳喳的麻雀,涌出金色旋转门。金山跟在她们的屁股后面,脸上始终带着笑。停车场上,金山殷勤地打开红色凯迪拉克的车门,三个女密友坐后排座,朱红坐到副驾驶座位上。球状女人上车就说:“谁的香水味儿?”
她挨个闻了闻另外三个女人,香型都不对,四个女人的目光像四把刀子一齐插在金山身上。
金山说:“不是香水味儿,我刚吃了一个橘子。”
朱红似笑非笑。
球状女人问:“朱太太,听说你去了一趟南方,干啥去了?”
金山回答:“开会,化妆品未来十年发展方向的研讨会。”
“你没采路边的野花吧?”球状女人咄咄逼人。
“野花?没有。”金山镇定自若。
“会开了多长时间?”
“半个月,我昨天下午回来的。”
“小别胜新婚。”球状女人一脸不正经的笑,“半个月没见,你跟朱红妹妹肯定折腾了一整夜,床没塌?累坏了吧?我看你无精打采的。”
笑声中,几个女人的话题转入闺阁秘事。
玉环大酒楼到了。说是大酒楼,不过是栋二层小楼,单间在楼上。球状女人进门就点这里的招牌菜:东坡肘子。单间里,菜陆续上来,东坡肘子刚一端上桌,球状女人双手护住:“我的,谁都不许跟我抢。”
女人们边吃边聊,个个能喝两杯白酒。
金山不多说话,吃得也少,他很有眼力见,适时给她们递纸巾,添酒,转动桌面上的玻璃圆盘,让每位女士夹到各自爱吃的菜。
女人们放下筷子,开始闲聊,金山去结账。
一楼收银台,收钱的是老板娘,黑瘦,说话有口音。金山把一张信用卡放到柜台上。老板娘在电脑上查完菜单,问:“老样子?”
“老样子。”金山说。
老板娘用POS机刷了一下那张卡。她拿出一沓现金,金山去接,老板娘收回手,问:“穿一身红的真是你老婆?”
金山点点头。
“没见过你这样的,每次结账交双份钱,退你一份现金,你这是偷,偷你老婆的钱。”老板娘话不好听。
金山脸色暗下来。
老板娘问:“你偷……不说偷字,你弄钱干什么用?召小姐?”
金山感觉受到侮辱,清秀的面庞涨得紫红,要发火。
“别急、别急,算我说错了,跟你说声对不起。”老板娘把攥在手里的现金放到柜台上,推给金山。
这时,楼梯上响起几个女人的笑声,金山飞快地抄起那沓现金,装入西服内袋。一秒钟不到,朱红站在收银台旁,问:“结完账啦,多少?”
“您是老主顾,八五折。”老板娘脸上全是笑,她主动替金山遮掩,是不想失去熟客。她朝灶间喊:“三号桌的肘子好了没有?”
球状女人对金山说:“朱太太,送我们去香妃中心。”
“她们都叫你朱太太?”老板娘看着金山,哧地一笑。
粉红色的霓虹灯勾勒出“香妃美容美体中心”几个大字,粉红色的门窗紧闭,粉红色的窗帘透出朦胧的粉红色灯光,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男士免进,惹得过往男人生出粉红色的无限遐想。
门内,四位女士享受按摩。
门外,金山擦车,擦得红色凯迪拉克轿车锃亮如镜。
最好的墓地
两小时前。
王朝酒店大堂,辛冰冰并没有直接乘电梯,她顺着铺满紫红地毯的环形大楼梯款款而上,引来更多的目光,她喜欢这种被所有男人仰视的感觉。520客房外,她用门卡开门。服务生送来拉杆箱,她没问金山去哪儿了。
她一件件脱光衣服,去洗漱间淋浴,水声哗哗。
她的手机在梳妆台上嗡嗡振响。
一家名为“好友”的咖啡屋,南美装饰风格。气味不佳的男厕里,辛元站在小便池旁,反复拨打辛冰冰的手机,无人接听,他做了个欲摔手机的动作,没舍得。
辛元回到靠窗的雅座。四只小沙发分为两组,面对面,中间一张小桌,桌面放着三杯卡布奇诺咖啡,凉了。辛元坐下,对面坐着贾十全与一位眼睛小而灵活的年轻男子,他是律师吴良。吴良律师问:“辛女士还没到?”
辛元随口说道:“路上堵车,正往这儿赶。”
吴良律师看看腕上手表:“我们已经等了近一个小时,我的委托人贾总很忙。”
辛元保证:“再等十分钟,十分钟内我妹妹准到。”
辛元啜口咖啡,打量一下贾十全酷似猪头的脸,心里琢磨对方的意图。今早不到八点,他睡得正香,无休止的手机铃音将他吵醒,常在一起喝酒的朋友老P打来的。平时,辛元总要一觉睡到十点以后,好梦被搅,他很生气,正要挂断手机接着睡时,老P的话让他从床上跳起来。老P说,一个姓贾的大老板要买辛冰冰的别墅,明知已经烧成一片废墟也要买,贾老板的车来接他,让他马上下楼。在车头带长翅膀小金人的黑色豪车里,辛元与贾老板见面时,辛元信口报了一个高价,没想到贾老板眼睛都没眨一下。辛元试着两次往上加价,姓贾的猪头都接受了。辛元准备第三次加价。
吴良律师说:“辛先生,你的报价太高了,一栋毁于大火的别墅,需要全部重建,你卖的充其量是一块地皮。”
辛元说:“如今贵的就是地皮。”
“你的报价有没有商量?”
“我妹妹还嫌我报低了,她想把价再往上提一提。”
吴良律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没听错吧,你妹妹还要加价,不是开玩笑?”
辛元一本正经:“最少再加百分之五十……”
“你妹妹真敢狮子大开口。”
“有两位买家出价更高。”
“哪两家,说来听听。”
“不便透露。”
吴良律师侧过身子,靠近贾十全说:“双方差距太大,我看今天先谈到这儿,另约时间?”
贾十全系上最末一粒西服扣子,嘴里说“走”,屁股没动。
“请您再等五分钟、五分钟。”辛元有点明白这位贾老板的意思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贾老板,只要你见到我的妹妹辛冰冰,保证你会觉得我的报价不高,物超所值。”
辛元又跑到男厕,连续拨打辛冰冰的手机,急得脑门子出汗。
终于有人接了。
他与辛冰冰对话:
“小妹,你快点来!”
“去哪儿?”
“你又忘了,跟贾十全贾老板在好友咖啡屋见面,谈卖别墅的事儿,约好的。”
“我不想去,我累了。”
“我的小姑奶奶,贾老板等你快两个小时了。如果不是凭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贾老板能买一栋烧塌了的‘别墅’?李伟死啦,你没有经济收入,今后靠什么生活?哥全是为你好。”
手机那头没声,辛冰冰还在犹豫。
辛元又说:“姓贾的老板像头猪,傻,有钱。”
手机挂断,辛冰冰没说来不来。
辛元咧嘴一笑,打了个响指,他了解妹妹。
雅座。辛元双手放在起身欲走的贾十全肩上,把他按回沙发,说:“一分钟,再等一分钟,我妹妹已经到门口了。”
又等了四十五个一分钟,辛冰冰姗姗而来。
一见辛冰冰,贾十全傻了一样,他半张着嘴,不住吞咽口水,眼珠子从眼眶里突出来。
辛元暗笑,他料到贾十全会是这副德性。
辛冰冰坐下,仪态万方。
贾十全缓过神,召来服务员,说:“点一杯你们这儿最贵的咖啡,叫什么猫屎咖啡。”
服务员纠正:“您说的是麝香猫咖啡,产自印度尼西亚,它的英文名……”
“去去去!”贾十全轰走服务员,他的一双眼睛在辛冰冰身上到处乱转。
辛元抓住时机,递上房屋买卖合同,他加了一条注明“该别墅以现状为准”,以免将来有麻烦。贾十全看也不看,翻到合同最后一页,掏出粗硕的金笔,唰唰唰签上名字,说:“多少钱,随便填。”辛元手有点抖,他在售价一栏填上一组数字。吴良律师偷眼一瞥,填入合同的实际成交价比报价高出整整一倍,够黑!吴良律师很识趣,不发一言,他的代理费不会因此受到半点影响。辛元心花怒放,作为中间人,他可以从中得到一大笔佣金,辛冰冰是他的妹妹,亲兄妹,明算账嘛。
在吴良、辛元的眼里,贾十全傻得可爱。
两人大错特错!贾十全精明过人,他表面是头猪,扮猪吃老虎。
贾十全并非今晚第一次见到辛冰冰。数年前,本市贵妇们闲极无聊,举办了一场轰动一时的选美大赛,胜出者将被推为“女王”,戴上水晶冠,免费获赠香妃美容美体中心一年的VIP贵宾卡。大赛盛况空前,辛冰冰在台上角逐女王,贾十全在台下鼓掌送花,自那一刻起,辛冰冰的倩影深深烙入他的心中,使他多日失魂落魄,吃不下,睡不着,得了一场大“病”。
贾十全钱多。钱从哪儿来的?朋友们戏称,他裤裆里的那玩意儿沾满煤渣,这辈子洗不干净。
贾十全不赌,不抽,唯一的小毛病是好色成性。一次酒后,他向朋友展示一张地图,上面插着各种颜色的小彩旗,每面小彩旗代表一个情人和一套安置情人的大宅子,小彩旗快把地图插满了。他不是白痴,即便是干那事的时候,他也绝不相信情人们的甜言蜜语与海誓山盟,从不打算与其中任何一个结婚。但是,他对辛冰冰着了迷,动了心。辛冰冰是有夫之妇,没关系,他相信缘分,中元道观的道士给他占了一卦,算定他与辛冰冰今世有缘。什么缘?夫妻缘。
贾十全不担心自己长得丑。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他的“白”就是钱,他有钱!
贾十全张大鼻孔,深深吸入一口辛冰冰身上的香味儿,通体舒泰。他撸下戴在两只手上八枚戒指中的一枚,向辛冰冰送过去,说:“头回见面,小礼物,一点心意。”
这枚戒指的戒面好似一汪碧水,价值不菲。
辛冰冰正眼看了一下面前的黑胖男人。
辛元代妹妹接过戒指:“谢啦。”
贾十全问:“卖别墅,缺钱用?”
辛元代为回答:“实不相瞒,我妹妹要用卖别墅的钱买一块最好的墓地,安葬亡夫。”
贾十全“噢”了一声,说:“入土为安,死人入了土,活人才安生。”他又问:“你妹妹住哪儿?”
“暂时住在酒店。”
“我问的是将来住哪儿?”
“将来?没想好。”辛元的确没操过这份心。
“包在我身上。”贾十全拍胸脯,“等新别墅建好了,你妹妹搬回去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辛元拍拍房屋买卖合同:“这上面写的是定金签约即付。”
贾十全痛快地用手机银行立时转款。他说:“请你们兄妹二人吃顿便饭,赏个脸吧。”他不管辛冰冰是否同意,马上打电话给最贵的酒楼,订最贵的包间、最贵的菜。
辛冰冰眉头微蹙。
饭桌上,在吴良律师的大肆吹捧下,辛家兄妹得知,贾十全是本市最有钱的人。辛冰冰像一尊冰雕。饭后,贾十全用车头带长翅膀小金人的黑色豪车送辛冰冰回王朝酒店,送到520客房门口,辛冰冰没请他进去。
酒店大堂,贾十全叫来值班经理,预订了一个高级套房,要求摆一大束雏菊。然后,他用手机主动向毕队长汇报情况。他对于花大价钱购买一个废墟的解释是:被辛冰冰对亡夫的爱所感动,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在经济上施以援手,资助她购买一块墓地。这些是吴良律师在纸上写好,他照着念的。
听完这些屁话,毕队长掏了掏耳朵。
毕队长与小袁走进电梯,按下三层按键。这里是李伟生前工作的单位,两位警官走访的最后一站,如果再无可疑线索,彻底排除存在故意的人为破坏,将终止调查,确认李伟死于天然气爆燃意外事故。但是,出于刑事警察的职业敏感,小袁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心存疑惑。事发之夜,男主人熟睡之时,家猫偶然扯开输气软管,正好门窗紧闭,屋内偏巧点着少有人用的蚊香,天然气大量泄漏、聚积、爆燃,这一连串巧合未免太巧了吧。
电梯平稳上升。
写到一半的挽联
电梯内,小袁的肚子咕噜一声,她瞪着毕队长,说:“不许笑!”
毕队长笑着说:“我没笑。”
小袁嗔道:“你把车里的面包都偷吃光了。”
毕队长认错,说:“明天我多买几个。”
“再买两袋榨菜,我吃辣的,你吃不辣的。”小袁知道,毕队长胃不好。
“行!”毕队长嘴上同意。
三楼。大多数办公室黑着灯,现在晚上八点,工作人员早已下班。
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亮着灯,房门敞开。办公桌前,一个中年男人手拿毛笔,对着一张空白的长条白纸,发呆。毕队长在门上敲了两下,那个男人惊醒似的说:“请进。”
毕队长问:“你是局办主任严肃?”
“我是。”男人看看一身警服的毕队长与小袁,问,“二位是……?”
毕队长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两人握手。严主任手指颀长,冷硬;他的眼睛细眯着,瘦长脸形,留寸头,胡子刮得干净,肤色较黑;他的背有点驼,穿一件半新的藏青色夹克,衣着朴素;一望而知是位政府机关里办事的中层公职人员。他说:“消防队霍干事电话通知,李伟处长死于意外事故,听从局领导指示,我去看过现场。市刑警队介入调查,难道……?”他的目光在毕队长脸上盘旋。
毕队长不回答。
一张写好的长条白纸放在一边,上书九个笔力雄健的墨字:敢做真男儿生的磊落。
毕队长赞道:“颜体,好字。”
小袁不懂书法,她觉得严主任的字写得方方正正,有力量,好看。
严主任谦逊地说:“过奖,我的字勉强算得上是中等水平。二位请坐。”
毕队长问:“严主任下班不回家,一个人练字?”
严主任是个不会笑的人。他说:“我写的是挽联,李伟的追悼会上要用,绞尽脑汁,只写了上联。”他从一只竹筒中取出茶叶,放入两只纸杯,又另外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三指捏出一小撮,放到自己的白瓷茶杯里,他往三只杯子里冲入饮水机的开水。他把纸杯放到两位刑警面前的茶几上,说声“请”。
毕队长问:“严主任喝的什么好茶?”
严主任说:“给你们泡的是龙井,公茶,比我的好,我的是茶叶末儿,老婆给我买的。”
小袁四下看看,这间办公室与严主任一样朴实,办公桌椅、文件柜、待客的沙发等都是旧的,简单整洁。靠墙放着一台老式复印机,在别的政府机关早被处理掉了。墙上挂着一条横幅,应是严主任的手书: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小袁问:“李伟的办公室在哪儿?”
“隔壁就是,我有全局所有办公室的备份钥匙。”严主任说。
小袁从沙发上站起来。
严主任坐着没动,喝口茶,说:“二位如果带着手续,我请示局领导后,一定全力协助、配合。”他的话措辞含蓄,意思明白。
毕队长示意小袁坐回原处。他念了一遍墨迹未干的上联,说:“写得好,严主任打算怎么写下联?”
严主任又喝口茶,说:“我还没有想好,如何用上下两联,十八个字,全面准确地概括李伟处长的生平事迹,所以迟迟未能落笔。局领导一天三次亲自下达指示:追悼会规格要高,办得要隆重。作为办公室主任,我不能出任何差错。”
办公桌上,一部红色电话响起。
严主任拿起话筒:“喂,哪位,局长,您还没下班,好,我马上到。”他对毕队长说:“局长召见,估计又是为追悼会的事,请二位少候。”他快步走出办公室。
十分钟后,严主任回来,面色凝重。
毕队长不问,对于严主任这种守口如瓶的人,问也是白问。
严主任拿起挽联的上联,看了一遍,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毕队长问:“局领导不满意,重写?”
严主任说:“局领导指示,李伟的追悼会暂时停办。明天一早,我要给殡仪馆打电话,取消一切安排。这是公开的事,不属于乱讲话,犯纪律。”
事情变化突然!
小袁嘴快:“为什么停办追悼会?”
严主任收拾笔墨:“下班,回家。”
凑巧,小袁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毕队长立刻说:“严主任,你忙于工作,没顾得上吃晚饭吧。我们也没吃,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咱们一起找个小饭馆,我请客。”
严主任拒绝:“吃吃喝喝的影响不好,改天,我请你到单位食堂,工作餐。”
“一人一碗面,再要几个凉菜,山珍海味我也请不起。”毕队长改变称呼,“老严,你负责带酒。”
严主任一怔:“酒?”
毕队长笑道:“我看见啦。”文件柜里放着一瓶白酒,包装土气,酒名“三连升”,不是本地酒。毕队长说:“舍不得?”
严主任犹豫不决。
并非意外
马路不宽,路边,有一家不起眼的饭馆,店名小二。这里面好汤足,几样拿手的凉菜风味儿地道,老板待人热情而不油滑,快九点了,食客依然满座。
临窗方桌,跑堂的端上一盘炸花生,一盘老虎菜,一盘肉皮冻,一盘酱牛肉。
严主任连说:“多了多了,吃不了。”
毕队长又点了三碗面,让跑堂的等会儿再上。他与小袁的警服外衣、警帽放在警车里。他摇摇严主任带来的三连升酒,问:“老严,请示嫂子了?批准了没有?”
“不用。”严主任舔了一下嘴唇,说,“我老婆人贤惠,对我也放心。”
毕队长拧开瓶盖,给严主任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同样多的一杯。
小袁没有阻拦,她明知毕队长胃不好。
毕队长与严主任老朋友一样碰杯,各喝了一口。小袁喝白水。毕队长说:“好酒,68度,够劲儿,明天我到超市买一瓶。”严主任说:“这是乡下的土酒,摆不上超市的货架。”毕队长问:“你哪儿买的?”
严主任说:“外地的亲戚送的。”
两人又碰杯。
严主任说:“我最多杯中酒,三两。”
毕队长说:“一会儿用车送你回家。”
“这儿的酱牛肉不错。”严主任叫来跑堂的,问送不送外卖,跑堂的说“送”。严主任点了面、酱牛肉、拌白菜心,要求面少卤多,尽快送到局领导的办公室,他不忘要了双一次性筷子和纸巾,并详细告知地址。他对毕队长说:“外卖的钱单算,我付,按规定可以报销。”
“你们局领导真是慧眼识人。”毕队长说。
“办公室主任就是伺候人的,比不上毕队长八面威风。我早听说过你的大名,没有破不了的疑难案件,犯罪分子无不闻风丧胆。”严主任说。
毕队长与严主任相互吹捧,只字不提与李伟有关的事,小袁心里着急。
小袁年轻,不懂。严主任这种老资格的办公室主任阅历丰富,办事老到,口风甚紧,不是几两酒就能套出话来的,除非是他认为可以说或需要说的话。毕队长打算,在饭桌上的闲谈中,尽可能多地了解李伟的性格、人品以及人际关系,也许会有不同寻常的发现,也许今晚这顿饭钱白扔。
严主任吃得不多,嚼得很慢。
毕队长问:“菜不可口?”
“好吃。”
“身体欠安?”
“不。”
“有心事?”
严主任说:“累,心累,我现在头痛一件事,追悼会停办,明天上班我怎么跟全局几百号工作人员解释?你帮我出个主意。”
“奉上级指示。”毕队长用语中性。
严主任想了一下:“往上推,不妥,这次是奉市里的指示,刚才来的紧急电话,局领导只能照办。”
毕队长不感意外。
“你早就知道?”严主任眯起眼睛,目光在毕队长脸上转了一圈。其实,毕队长依靠的是推理,局领导态度急转,大概率是受到上一级的强力干预。严主任说:“我请示局领导,停办追悼会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局领导烦了,让我自己想,我不能胡思乱想、胡编乱造吧,要负责任的。我不该在两位面前发牢骚,酒这个东西,乱性。”
第三次碰杯。
毕队长问:“一年前,贵局准备提拔李伟为副局长?”
严主任说:“确有此事。”
“迄今市里没有批复?”
“没有。”
“原因?”
“这个,小道消息不可以乱传,不过,这件事对李伟处长的情绪不能说没有影响。”
“影响多大?”
“李伟处长能够正确对待上级的安排。”
严主任并不是在打官腔,而是说出话来原则性强。毕队长心里形成一个关于停办追悼会原因的初步答案,他与严主任碰了碰杯。酒是好东西,它不骗人,喝多了准醉。酒喝过一半,饭桌上气氛沉闷,严主任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挑出炸得偏黑的花生豆,放到盘子外面。
小袁捂住嘴,打了个呵欠。
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的问话方式对严主任无效,毕队长直接问:“李伟在局里的口碑如何?”
严主任说:“李伟处长在我局工作期间,为官清廉,作风正派,在正处职级干部中他的工作能力最强,全局上下对他的综合素质评分最高,因此,他最受局领导的信赖与器重,他的不幸遇难是我局的重大损失。李伟处长人际关系良好,噩耗传来,全局工作人员无不万分难过,有几位女同志还流下了眼泪。”他一连用了三个“最”,像是复述悼词中的部分段落。
“李伟主要负责哪方面的工作?”毕队长问。
“凡属局领导交办的工作,李伟处长都能圆满完成。”严主任补充说道,“李伟处长虽然年轻,但处理问题成熟老练,讲究方式、方法,从不与人结怨。”
毕队长说:“你与李伟的办公室一墙之隔。”
严主任听懂了:“是的,局里的同事们都认为,我与李伟的私交最好。”严主任不再提“处长”这个官称,说:“他叫我老严,我叫他小李,我比他早到局里几年,他比我小十岁。他各方面都比我优秀,进步也比我快,他提副科,我是科员;我是副科,他是正科;他晋升为副处、正处,我跟着提为正科、副处;任命我为办公室主任后,他被确定为副局长人选;局领导多次表示,有意让他接班;他的才干配得上出类拔萃四个字,这不是溢美之词。在局里,我只跟他私下喝一点酒,两人一瓶白酒,我喝三两,端起酒杯无话不谈。周末,我、他、霍干事常常相约着一起爬野山。同事们背后议论我不会笑,他们没看见,每次爬到山顶,在李伟的带动下,我也会对着蓝天白云大声喊叫,难得地笑一回。”严主任的脸仍是一张铁板,说话的语气起了细微变化。他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
“李伟还救过我的命!”
毕队长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小袁竖起耳朵,随着严主任的叙述,她的眼前浮现同步画面:
八年前。艳阳高照的一天。
一座无名野山,严主任与李伟向上攀登。没有路,左侧是峭壁,右侧是近七十度的陡坡,荒草及膝,看不清脚下。李伟在前,严主任随后,严主任一脚踩空,摔倒,滚下陡坡。一块锋利的山石割破他的手腕,立时血流如注。李伟屁股着地,飞快地滑到他身边。李伟掏出手帕,裹住他的腕部,勒紧止血。
严主任斜靠一株小树,面色灰白,他失血过多,浑身抽空了一样,没有半丝力气,腕部的血流淌不止。
山势陡峭,一个人空身走尚且艰难,何况再背着个人。这里人迹罕至,手机没有信号。严主任说:“你到山外叫人,我在这儿等。”李伟估算了一下,往返需要四小时以上,按严主任持续不断的出血量,他坚持不到救援人员赶到。李伟脱下外衣,扯成布条,把严主任捆到自己的背上。
李伟背着他,在怪石、杂树与荒草之间艰难地往山下走。
严主任神志模糊,瘫软地伏在李伟背上。李伟浑身像泡在水里,全是汗,呼吸声急促、沉重,速度越来越慢。严主任想说“歇会儿再走”,可能他的声音微弱,李伟没有听见。
严主任感觉到了平地。
严主任又感觉像腾云驾雾,飞起来似的。他很困,仿佛看见一栋白色大楼,大大的红色十字,几个穿白衣的人迎上来。
他昏迷了。
醒来时,他躺在一张病床上,腕部包扎着雪白的绷带,左臂插着一根管子,一滴滴鲜红的液体输入他的体内。一位查房的女医生站在病床边。见他醒了,笑说:“一切正常,你没事了。”
严主任觉得女医生的笑容美极了。从女医生口中,严主任得知,李伟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把他背下山,又找一个村民借辆自行车,向医院飞骑。半路上,李伟用手机给120打的电话,要求最近的这家医院准备急救,一切争分夺秒。据女医生说,李伟身上被山石、荆棘刮得全是血痕,像个红人。在医院门口,医护人员抬走严主任后,李伟慢慢滑坐到地上。
“你的那位叫李伟的朋友真是个铁人!”女医生说道,“如果不是他不要命地把你背来,再晚到一会儿,我就要给你开临床死亡证明了。”
严主任说到这儿,眼眶微红,他的感情无疑是真挚的。
严主任说:“我很难相信李伟真的不在了,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他的脸,我整夜不能入睡。两位刑警前来调查,莫非李伟不是死于意外事故?”
小袁想说话,毕队长用目光制止住她。
严主任看在眼里,他说:“毕队长是专办大案的,李伟之死一定有重大疑点。”
毕队长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严主任拿过酒瓶,在杯中倒了半两,喝干,说:“我可以提供一点情况,供你们参考。”他见小袁掏出小本子,说:“不要记。”
毕队长说:“不记录,请讲。”
严主任放慢语速:“我是最了解李伟的人。他不该娶那个女人!据我所知,李伟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外面还有一些关于辛冰冰的风言风语,我能够感觉到李伟内心的痛苦。近一年,李伟每周去一次市立医院,看什么病?他不跟任何人讲,包括我,也没见他报销医药费。我是怎么知道的?出于关心,我查看过他的挂号记录,他在市立医院挂过好几个科室的号,但他根本没有那些病。从去年开始,他的变化极大,特别是他的眼神,找一个词来形容,呆滞,眼神呆滞!我怀疑他精神上出了问题,严重问题。”严主任舔着嘴唇,不大肯定地说:“我有某种感觉,李伟会不会死于……”
“死于什么?”
“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