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江中水流,长远不见尽头,却也匆匆。
日复日,月复月,吃过几次酒楼,逛过几回除夕夜市,转眼四年已过,又是一年烈烈盛暑。
十二岁的李姝菀拔高了身形,颊边的婴儿肉也消褪了。这些年李奉渊将她养得如润玉明珠,真真切切成了一位端庄知礼的小姐。
她仍在含弘学堂念书,也还是从前的先生。只是温和的先生如今变得严苛许多,不再视他们为懵懂孩童,而将他们当做了读圣贤考功名的学子。
如当年早出晚归的李奉渊一般,李姝菀如今每日晨间午后都要去学堂,学的东西也越发晦涩难懂,头发搔乱了也想不明白,常往李奉渊的书房里钻,向他请教。
书房里的屏风如今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屏风一展,李奉渊在沙盘一侧读兵书演战术,她便在另一侧埋头苦学。
用李奉渊的桌案,练李奉渊临过的字,读书架上李奉渊曾读过的书。一步步走他走过的路。
这日暮色临近,宋静揣着宫里送来的请帖来到书房,摇曳烛影下,恍惚一眼竟将书桌前端坐的娇小身影看作了年幼的李奉渊。
再一瞧,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正背对房门,抬手在书架上取书。而桌案前的小人儿穿裙梳髻,哪里是李奉渊,乃是长高了的李姝菀。
宋静心头感叹万千。仿佛昨日还丁点大的人儿,眨眼便都长大了。
李姝菀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只算盘,正拨弄作响,她此刻算的是将军府下几处庄子的账。
将军府下的庄子田地丰饶,账本也厚。往年都是年末宋静才把各处的账本收上来,拿来给李奉渊过目。但前些日李奉渊却让他把庄子今年春的账册和各庄的鱼鳞册一同收了回来。
宋静起初还不知要做何用,眼下见李姝菀面前摊开了账本,抱着算盘算得眉头紧锁,才明白原是用来教她管帐。
李奉渊听见宋静的脚步声,回身看过来。
比起性格愈发开朗的李姝菀,如今的李奉渊反倒更加寡言,也更加成熟稳练。
他将满十七,身上青涩尽褪,面骨轮廓削薄,透着一股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锋锐英气。常年习武的骨架长开后,往那儿一站,俨然已有了能独当一面的气势,实实在在长成了个男人,让人心安。
宋静笑着从怀中掏出帖子,上前递给他:“少爷,宫里送来的。”
李奉渊接过,还没打开看,像是已经知道是何事,开口问道:“武赛?”
望京每五年都会在城郊外的武场办一次武赛,专邀束发至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比射御蹴鞠之能。
文武官不论,只要年龄相仿,都可参加。
这武赛最初本是为选拔世家中的年轻武将之才而设,是以十多年前比得尤为血腥,设了数方擂台,真刀真枪地比。
李瑛当年便是在武赛中崭露头角,弃了祖上传下的墨笔,入军从戎。
不过也是那年,一名老臣的儿子妄自尊大,在擂台上惨败,重伤摔下擂台,没撑得过来,一命呜呼。
老臣失子悲痛,于朝堂上伏地痛哭,求圣上还其公道。
从此后武赛便改换了形制,撤了擂台,免了无眼的刀剑,只比一比无伤大雅的君子射御之能。
若是体魄强健,还可赛一赛蹴鞠。
宋静道:“回少爷,是武赛,听说今年还是太子殿下举办的。”
李姝菀本在算账,听见这话,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奉渊瞥她一眼:“算清楚了?”
李姝菀立马又苦着脸缩回脑袋:“未曾。”
先生才教算学不久,李姝菀学得尚浅显,庄子的账册又复杂,她算了两遍也没算明白,心中很是颓败。
她低着头又拨起算盘珠子,李奉渊见她继续,收回视线,拆开帖子看了看。武赛定在六月十五,李奉渊看罢将帖子一合:“去不了。”
宋静一愣:“这……”
他见李奉渊面色淡然,提醒道:“少爷,这是宫里递来的帖子。”
李奉渊道:“前些日江南来信,今年外祖母花甲之寿,让我若有时间便下江南看看。”
李奉渊的外祖母当年本就不满李瑛与洛风鸢的婚事,落风鸢病逝之后,她悲女痛极,更少与将军府来往,这些年一直居住在江南。
李奉渊曾与她书信,她也鲜少回,即便回信,信中口吻亦是冷淡漠然。
她不喜李瑛这个女婿,怨女儿的死是李瑛的疏忽所致,连带着神似李瑛的外孙李奉渊,她或也是带着怨愤。
也如今主动来信,想来是终于从悲痛中走出,才肯见他。
既是这个原因,宋静便不好再劝。他算了算时日,又道:“少爷如果贺寿归来加紧行程,或许还能赶上武赛。”
李奉渊道:“若应下后途中又生变,赶不回来岂不落人口舌,还是拒了为好。明日我书信一封,说明缘由,你派人送入宫中。”
宋静只好应下:“是。”
宋静退下,李姝菀又从拨乱的算盘珠子里抬起了头,她看向李奉渊,问道:“哥哥,你…….”
她本是想问“你要去江南吗?何时回来。
可话到嘴边,却又只改成平平淡淡的一句:“你不去武赛了吗?”
李姝菀听杨惊春提起过武赛,她说杨修禅这些日一直在家中搭弓挽箭,拉着兄弟练蹴鞠,决心要在人前一展身手,展示杨家儿郎的风采。
武赛既是比赛,自然设了坐席。各家不参赛的少爷小姐都可在一旁欣赏年轻人的风姿。
李姝菀本还期待着在席间看李奉渊展示武艺,没想他却不能去。
李奉渊听她语气有些低落,问她:“想我去?”
这算什么问题,他武艺如此出众,不去不是可惜。
李姝菀正要回答,李奉渊忽然又问:“是想我陪你去武赛?还是不想同我暂别?”
他侧目看着她,李姝菀挪开视线,低下头不说话了。
自她来到将军府,便从来没有与李奉渊分开过,心中自然不舍。
可他此番是要去看他的外祖母,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相阻。
她拨正算盘,将记乱的账又重头算起。
李奉渊看她脑袋越埋越低,抬腿走过去:“不高兴了?”
李姝菀摇头,声儿低低的:“没有,只是这账怎么都算不清楚。”
李奉渊没有拆穿她,他站在她身后,手越过她肩头,将账册一合:“那便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