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后季,我上小学了。
当时的学校只有一栋房子,没有院墙,也没有其他设施,教室门前是个比较大的场院。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前三年在我家门口村里上,后两年到宫河小学上学。
前三年记忆最深刻的老师就是班主任习惠如,他终年四季穿着同一颜色的衣服,脚上不穿袜子。他后来当铁李川小学校长,一直到去年退休。由于他几十年都在铁李川教学,川里的娃娃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
习惠如老师对学生抓得很严,不像有的学校有的班级,班主任还带头和学生玩打扑克的游戏。习老师对待学生的方式是,谁不好好学,或者学不会,他就硬打着教你。他经常给我们讲“悬梁夜读”、“鲤鱼跳龙门”的故事,目的让我们成为铁李川的秀才。为了管教我们,他在教育方式上有点暴力倾向之外,还有点不择手段,譬如为了让我们节省“铅笔”,只要不是吹风下雨,就让我们到场院的地上去写字算算术。当然,在地上写字的“铅笔”不会真正的铅笔,而是从废电池里挖出的黑芯子。那年月,即使废电池这个资源,都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每当需要到院里写字的时候,老师才把这有限的“铅笔”发给学生。而且每次在发笔之前,要求我们围绕他蹲个圈儿,然后他给每个学生往过发。
记得有一次,发到我跟前时,没了,我情急之下,一把夺过身边同学手里的“铅笔”,习老师见状,一个巴掌打了过来,命令让我在地上写字,还要写好。我就乖乖地按照他的意思,在地上划出一块形同作业本的方格,然后在方格上写了起来。
尽管那时候笔墨纸砚对我们来说非常有限,但是作为农村孩子,总有一些办法可以填补这方面的缺陷,当时在老师的启发和带动下,铁李川的学生,没有人不经历这种原始的学习方式。
习老师给我们讲语文算术的同时,还讲一讲发生在我们合水县的故事,譬如“太白夺枪”故事,譬如在马莲河畔挖出了“黄河古象”化石的故事,当然还有铁拐李在铁李川悬壶济世的故事,可以说,儿时我感到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听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逐渐了解了我的村庄。也在故事中,我的心一次次的越过群山,像天空翱翔的小鸟一样飞向了远方。
有时候,在和伙伴玩耍时,我们还利用起了故事中的情景——玩起了“太白夺枪”的游戏,我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英雄,带着野性十足的伙伴,对着躲在山洼里的“敌人”,以树枝当枪使,打了起来。打到最后,就是短兵相接的肉搏。谁被扑倒,谁就举手投降。
结果我没刹住手,将一个叫蛋娃的伙伴打得扑倒在地上,我两腿骑在他的脊背上,将他的手背了起来,问投降不投降?蛋娃嚎叫了起来,我以为是故意的,就按住了他的头,这时听见有人喊说“流血了”。我翻身一看,果然他的鼻子破了。蛋娃起来,哭着走了。回去告诉了他妈,他妈很快就带着蛋娃到了我家,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我刚一进院子,一只鞋就朝我头上砸了过来。这时我才看见蛋娃他妈歪头看着我,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跟前还有蛋娃、奶奶、父亲和母亲。
“狗日的,叫你去给猪行草,你干了啥事?”父亲骂道。
我冷不丁头上挨了这么一下,感觉头烧滋滋的痛,就说我们在玩游戏,学打仗。“我叫你打!”父亲丢出这么一句,又脱了另一只鞋,欲朝我打来。我赶忙跑去躲在了母亲的身后。这时我听母亲说道:“娃娃玩,失手了嘛,平时咱们峰峰不和娃娃打架呀。”
“去你妈的!”父亲突然将气撒向了母亲,扑来就朝母亲的头上拍了一鞋。母亲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抱住了头,再没敢吭声。
奶奶上前一把拉起母亲的手,拿蛋娃妈出气:“你们娃娃惹的事,叫我媳妇挨打,娃娃之间到底咋回事,你不问清楚,进门就跳坑楞。跳吧,就我那个孽障孙子,你想剥皮就剥吧,别叫他妈跟上受气。”
父亲打了母亲,奶奶之所以没骂父亲,是因为有一次,母亲把我家的架子车借给了别人,人家拉上麦子到公社去交公粮了。父亲准备给地里拉粪,死活找不到架子车,母亲就说借给人了。父亲手里正好拿着一把铁锹,就顺手将锹靶子抡了过来,打在了母亲的屁股上,说车胎烂了几处,我好不容易补好,还没用你就借给人了?母亲被打得一个前扑倒了爬在了地上。她比较皮实,再打不轻易出声。但她的声音肯定变了,站起来解释道:“咱也用过人家的东西,那次耱地,不是用了人家的耱吗?”
父亲发火时,见不得母亲犟嘴。如果犟嘴,他的火气就更大了。不管有理没理,都要示个威,就又捅了母亲一拳。
奶奶见状,火气大发,扭动着一双小脚,蹬蹬瞪地走来骂道:“人说瓜不欺蔓,人不欺老实人。你看谁家媳妇,像你媳妇这么老实贤惠?你吃一碗干面,人家给你调好;你喝一口水,人家把茶缸给你递到面前,把你伺候得像皇上,你还动不动对人家发个脾气,动个手脚,你这么对待这个老实疙瘩,不嫌造孽?你狗的,再这么下去,我看你后半生打光混呀。”
奶奶的这句话,后来还真应验了。但在当时来说,奶奶的这个诅咒像一把火,更是助长父亲已经燃烧的火焰。他狂怒的扯着母亲,喊着往窑洞里走。当时我躲在门后面看着,吓得两腿发颤。这时母亲说道:“妈,你进去吧,你别管了。”
奶奶见母亲在父亲跟前示弱,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越管儿子,媳妇吃的苦头越多。从那以后,只要遇见父母打架,奶奶顶多去拉开母亲,再不训父亲了。
这次因为我玩打仗的游戏,导致母亲挨打,我虽然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过后,就把这事抛在脑后。毕竟是娃娃,记吃不记打。只要出去遇到村里的伙伴,该玩的,还继续玩。由于铁李川的山多,旮旯多,适合山梁战和地道战,所以,打仗的游戏我们照样玩。只是我叮咛他们:逮住了敌人,不要扭胳膊,就让他举手投降。当然,打仗之中,我们都是以树枝为枪,以咳、咳的声音代表发出的子弹。模仿的很逼真,玩得很起劲。惹得村里的狗儿眼红,都跟着我们跑个不停。
对英雄的模仿使我在伙伴的群体中逐渐有了威信,用一个文绉绉的词来形容,就是成了“孩子王”。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这个“孩子王”很没面子——那是因为爷爷的一次“偷粮”事件。从我记事起,我发现爷爷就是个瘸子。为什么瘸了呢?据他说,他年轻时好赌,有一次赌输后,心情不好,夜半米糊糊的回家时,不小心从沟里掉下去了,摔坏了腿,从此就瘸了。由于他本人比较活泛,加上一条腿有点不方便,平时干的都是比较轻松的活儿,譬如给生产队看个麦场什么的。那时候,我家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为了接济我们全家人的口粮,就利用看场的便利,就把场里的麦子装了一点。
结果他这个被滨娃发现了。滨娃是我村上的农民,路过麦场时发现了爷爷的事儿,就偷偷躲在麦场对面的高粱地里盯了起来,待爷爷背着粮食口袋离开后,滨娃就给生产队队长举报了。
那时候,偷粮可是了不得的事儿。自然,针对爷爷偷粮食的行为,生产队专门开了群众大会。那年月,一旦那个生产队要召开群众大会,学校的学生都要参加。当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听到老师吹口哨,喊集合,要带我们去会场。当时,群众大会就在蒲河对面的宫河村。
正当我们列好队伍准备出发时,押送爷爷的队伍过来了。透过紧跟的人群,我看见爷爷双手被反剪、脖子上带着一个写着“偷粮贼”的牌子走了过来。我感到一股耻辱感像棍子似的朝我戳来,慌忙左右瞥眼,生怕有人认出。
但偏偏就有同学高声叫道:“啊呀,是李小峰的爷爷,偷粮贼。”
随着这一声,同学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地看向我。有的前倾,有的后仰,都试图从学生队伍中看到我。尽管带队的老师冷着声音在制止,喊他们别出声,站好队形,但毕竟是娃娃,老师再怎么维护我的尊严,都遏制不了他们的好奇心。
看到这情形,我低着头,不敢看爷爷的背影,也不敢正视同学,好像那“偷粮贼”的牌子就挂在了我的头上,压得我心里喘不过气起来。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突然长大了,懂事了,因为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信念:这辈子就是饿死,都不去偷粮!我要当个“成器”的孩子!
爷爷被批斗后不久,就没了。看到奶奶在爷爷的灵柩前放声大哭,我跪在她身边,脑子里回想着爷爷偷粮的事,心里揣摩,爷爷是不是因为背不起这个贼名,臊死了?奶奶见我直戳戳地跪在那里,两眼发呆,一声不吭,就一个巴掌打到我的脖子上,我顿时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而这个曾经举报过爷爷李滨娃,后来在山里是挖沙子的时,工地塌了,压坏了他的双腿,导致双腿都瘸了。他本来家境不太好,腿瘸了以后家里更困难了,2004年,我想给铁李川的百姓捐点款,在家乡摸排困难户时,听到了他的情况。在这一瞬间,我脑海里首先跃出的念头就是:帮助他!我当即给他捐助了2000元。在我的家乡铁李川,他是第一个接受我捐款的人。
1981年,包产到户政策在我村轰轰烈烈的展开了。父亲从生产队拉回来了几只羊。那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从父母的对话中,才知道世事变了,土地也分给私人了,再没有集体出工这回事了。
我家的土地被划分出来之后,父亲带我和哥哥去地里看地界,顺便给地头上压了木橛。我家的土地有的在川道里,有的在半山腰。自然,相对川道,山洼地比较薄,产量低,面积大,种植起来比较费事,有的过于陡峭的土地,没法套牲口,只能靠人用镢头挖,种出的庄稼要靠人一捆一捆的往下背。现在,依靠科学种植,土地的粮食产量高了,山洼地都绿化,种了树。那时候,即使巴掌大的一块地,人们都舍不起。
由于村里的牲口有限,如果要按户分配,肯定不够分。村委会就给每个牲口做了价,谁愿意买,就掏钱买。父亲是个会计,精于计算,就在信用社贷了款,把生产队最壮实也最贵的的那头牛买了下来。加上分的一公一母和羊羔,三只羊一头牛,还有两头猪,二十多亩地,我心里对这么多的土地发愁,但父亲好像很兴奋,把牛拉回来的那一夜,把我和哥哥姐姐四个召集到奶奶的窑洞里,说起了过日子的事,说:“现在是私人日子了,只要人勤快,能吃苦,把庄稼地务医好,就能过上好日子。”
接下来,他说到了学习与劳动力的事。“给你们两年时间,你们四个比赛一下,谁学习好,谁就念书,学习不好的,就回家种地。家里这一摊子,我和你妈干,没有个帮手不行,起码得有个放牛割草的。现在咱们农民自由了,不用每天去生产队上工,前季后季有点空闲时间了,我还想出去搞点副业,挣点钱,种地没有好化肥,产量根本上不去。”
听父亲这么说,躲在后面的我心里顿时警觉了起来,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别落到回家放牛的那个地步。
从此,我学习的劲头上来了,我发现父亲过日子的劲头也不低。我经常见他挖土,晒土,铡草,喂牲口,下山割草,回来时背着草捆的身后还拽着三只羊。到了芒种季节,他和母亲带着水壶,拿着蒸馍,母亲拉着牛,他扛着犁,到川地去耕地。他耕地时,母亲拿着镢头在后面打土坯,一趟一趟的,晌午了坐在地边,喝点开水,吃点冷馒头。太阳落山时,才将拴在草地上的羊解开,拉着羊,扛着犁,牵着牛回家。耕种季节,天天如此。
父亲与母亲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劳作着,我们当孩子的,只能利用礼拜天的时间帮父母干活。那时候,村里的集市上有了录像,多数是武打片。武打片似乎对对哥哥有着很大吸引力,只要有空,就往那跑。一次,母亲做饭时,发现盐没了,叫哥哥去买,结果饭都熟了,盐还没回来。父亲由于忙着要上地,就将那没盐饭硬刨了两碗,出门正好遇见哥哥回来,就给打了一顿,问他是不是拿了奶奶的钱看录像了?哥哥说没有,他没钱买票,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
村里有了录像,自然就有物资交流和信息方面的交流。一天,父亲赶集回来,告诉母亲和奶奶:“有个外地人要收石头,说咱们马莲河河道里的石头多,让咱们村里人去捡。他列出了三个规格,分别都标了价格,我觉得这个事还行,就是不知是真是假。”
奶奶说:“管他真假,你们先捡出来再说。石头放在那里,又坏不了。既然有这个传言,说明石头肯定有人要嘛。你爹那时候吹个啥风,他都有反应。唉,就是不学好,把辛苦了一辈子的家当都赌了。”
父亲听了奶奶的意见,就下河捞石头了。马莲河里的石头有大有小,有青石,有白石,有彩石,据说还有天上掉下来的陨石。而收购人,要的是小石头。面积不能超过40厘米。过大的石头,父母就用锤子砸,砸到16至30多厘米的规格。而且还要清洗干净。
村里人干啥都是一窝蜂行动。平时河里的石子除了生产队偶尔用,基本没人理。自从有了商家之后,他们都看我,我照你,纷纷下河捞石头了。父亲见村上人都争先恐后的搞起了这个副业,就将我们几个叫到窑里,说道:“你们几个,都读几年书了,读的咋样?能念成吗?将来能考上大学吗?如果念不成,趁这几年市场放开了,回家好好种地,挣钱,人家都出去搞副业哩,我因为咱们家里这一摊子,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出去干不了几天就得回來。如今,咱们家门前放的挣钱的营生,人家一家老少都在河里捞,我和你妈,还有家里这一摊子,顾了这顾不了那。河里的东西捞一次少一次,等你们把书读出来,就捞不出东西了。我的意思,你们几个把自己再掂量一下,如果能读书,就读,我砸锅卖铁供帮你;如果觉得读不好,就乘早回家。起码捞点石子,把你们的衣行穿着能顾住吧?”
父亲心性要强,脾气又倔,在家里,他是绝对的权威。那年头,在他的心目中,觉得种地和挣钱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以优胜劣汰的方式来给家里减压,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母亲性格比较柔弱,平时什么事都是父亲说了算。对父亲这样的要求,她坐在炕头上,自然不吭声。而坐在条桌前的我心里却紧张了起来,见父亲这样问我们,我怕父亲不让我上学了,就故意埋头写起了作业。哥哥已经上完了小学,正在初二就读。听了父亲这么说,他好像要履行一个长子的责任,主动提出回家。
两年后,弟弟也辍学了,好像从哥哥捞石子的收益中看到了挣钱的快乐,加上他平时比较好玩,也离开了学校。这么一来,弟弟成了我家最小的劳力。而我有了哥哥和弟弟的“牺牲”,才成了家里唯一能够坚持上学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