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也可以叫他楼盛

逐渐逼真。残缺的肢体,解构的五官。

作画者被画作吞掉。

铺天盖地的黄铜。

盛开的山茶花在雪色中实在突兀,大红的色彩在傍晚的灯光中莫名诡异。

有女佣在清理花园的雪,而雪,源源不断从低空坠落。

永远扫不尽,那雪。

永远洗不净,这遍地颜料,这斑斓衣裤,这遭颜料味侵蚀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汽车远光灯从窗外横扫而过,在墙面留下短暂的光。

画室门没关,女佣习惯性敲响,又是那句熟悉的——

先生回来了。

吃饭,喝茶,有氧运动。

今天晚上,要桌球与桌游二选一吗?

奚午蔓跟在奚午承后面,到地下一层。

今天晚上,输的人要抄五十遍《太上感应篇》吗?

奚午蔓跟着奚午承,穿进一条灯光昏暗的走道。

“陪我看一部电影。”奚午承说。

深棕软木墙壁,蓝调提花地毯,黑色皮革座椅。

暗红色天花板,那儿,灯光如星。

最大的看点不是男女主的感情,而是音乐、服化道、光线色彩的运用与艺术的表现手法。

但男主拥吻女主的那一瞬间,奚午蔓的心门被同时的鼓音敲响。

至此,任何艺术都稍逊色。

至此,握手言和。

请原谅我这笨拙的、表达爱的方式。

请原谅我这过重的私心。

请原谅。

“请原谅。”他说。

他说了吗?

奚午蔓看一眼身旁的奚午承——他没看她——不确定他刚才是否有说话。

就算说了,也不一定就是同她说的。

也许只是琢磨男主说那句话的含义时太投入,他代入,于是重复。

电影结束,片尾曲最后一个音也归于沉寂。

奚午蔓跟着奚午承起身,离开这不分昼夜与季节的地方。

夜已深。

“好好休息。”奚午承对她说了唯一一句话。

这夜晚并不安宁。

那繁华的暗处,火光冲天。

晨间新闻报道,宗教裁判所抓住一位活跃于A市的异教高层,当局的新闻办公室发言人公布招安令,云云。

谁死谁活,都对奚午蔓的生活造不成任何影响。

不过是图新鲜。被抓的人终于有了姓名,还有镜头给专门的特写。

听说过那么多次敌人,终于看见敌人是谁。

但奚午蔓没记住敌人的名字,也没记住那张脸长什么样子。

她不会记住撒在沙拉里的每一粒欧芹粉。

按奚午承给的日程表,上午十点,要准时到达城东那家画廊。奚午蔓没时间过多关注昨晚被抓的异教高层。

城东画廊的老板,现任A市美术家协会会长,也是A市美术学院一位教授,任毅鑫教授。

那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算不上高,也不是很胖,但他的身高和身材呈出球体类的协调。

他戴一顶黑色渔夫帽,眼睛很小却明亮有光,脸颊红红的,像醉了酒。极具肉感的鼻头也红红的。

那一排訾须斑驳着花白,他头顶却没有一根白头发,当然,也没有一根黑头发,光秃秃的,好像从没生长过毛发。

他站在门口迎接奚午蔓,脸上始终堆着灿烂的笑,没有讨好,只是单纯的乐观热情。

“您”是他的习惯用语,哪怕是对他的学生、他的孩子,都以“您”相称。

那亲切的口吻,毫不做作,毫不卑贱。

他带奚午蔓参观整个画廊的每一幅画作,很少解读画面信息,只简单介绍作者。

直到看见那组蚀刻版画,奚午蔓才记起来,自己曾来过这里。

她对任何画作都能过目不忘,她确信除了那组蚀刻版画,其余没有任何一幅画是她上次来时见过的。

“我们画廊的画是卖得最快的,基本上一幅画展出不超过三天,就会被人买走。”任毅鑫说。

“那组画怎么还没卖出去?”她用目光指了那组蚀刻版画。

“你说那组铜版画?作者不想卖。”

“对价格不满意?”

“也不是价格的原因。有很多人问过,给的价格倒都不低——”任毅鑫后面的话卡在喉咙,迟迟不出来。

奚午蔓聚精会神,盯住他的嘴唇。

那颜色偏紫的嘴唇嚅动,半晌,咧开畅快的笑。

“您喜欢这组画么?”任毅鑫问。

“很精彩。”奚午蔓轻一点头。

“您有兴趣见见作画者么?”

“Ferdinand?”

“您也可以叫他楼盛。”

任毅鑫带奚午蔓拐进稍往里凹的墙体,推开那扇极隐蔽的门。

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在看见屋子里的光景之前,奚午蔓已肯定这是一间画室。

画室里到处是画架和石膏像,到处是笔。

半截的铅笔、被凝固的颜料定型的扇形笔、永远洗不干净的圆头笔。

脏兮兮的水桶、浓郁奶茶一样的水。

画架摆放凌乱,唯一的规律是不影响到四周的画架。

或高或矮的凳子,木质、塑料、金属与布。

或新或旧的书本,速写、素描、色彩临摹。

16k、8k、4k的纸张上,未完成的几何体、苹果、大卫。

三面墙,上三分之二都是窗,镶嵌着蓝色玻璃的格子窗。

窗边,那着深蓝色短款面包服的,是他们进来之前,唯一在这里的人。

颀长的身姿,宽松的黑色长裤,白色运动鞋很干净。

一头浓密黑发看上去像是自然卷,长及下颏,可以扎成一个小丸子。

由于低头注视手中的调色盘,黑发将脸完全挡住。

任毅鑫出声喊他:“阿盛。”

阿盛,楼盛。

Ferdinand.

楼盛回头看向靠近的他们,也向他们完全展露出那张很年轻的脸。

面部轮廓柔和,五官端正,白皙干净,没有胡子,却呈出衰颓与忧郁。

那忧郁的、疲倦的、不耐烦的漂亮眼睛。

那目中无人的——

他。

他轻叹一口气,最没眼力见的人也不会认为那不是出于烦躁。

那阴沉的天空突然明亮许多,他黑色的鬈发边缘微微泛蓝。

他侧身把调色盘放于靠窗的长桌,直挺的长鼻由于光线而泛着幽幽的粉蓝。

演奏家拉响大提琴的低音,他开口说话。

“奚午蔓小姐,幸会。”他伸出右手,那柔和的、几乎每一根手指都贴着创可贴的手。

不耐烦的语调,悠沉的旋律。

草草碰碰手指,他迅速收手,揣进外套口袋。

“您既然来了,我就先走了。”他对任毅鑫说。

“庞莫昀先生的个人画展今天开幕,我没时间过去,您有空的话,替我陪午蔓小姐去一下艺术中心。”任毅鑫的商量中,有股不可抗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