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睦相处的一家人

(20世纪20年代)

我们在一个安全、受到保护的环境里长大,甚至不知道邪恶的存在。

事实上,我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从一开始,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以我为榜样。我说什么,他们完全就会照做。当然,我是我们6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但我本身就具有这样的性格。我喜欢当家做主,并愿意承担责任,其他人对于我们之间的这种相处方式也挺满意的,也包括我的大弟伊米,他是在我之后出生的,只比我小1岁。他们知道我懂得最多。后来,这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因此,我是家里第一个和大人们坐在一起共进逾越节晚餐的孩子,那是用来开启逾越节的盛宴。那天晚上,在匈牙利西南部繁忙的小集镇上,其他家庭也会庆祝。1923年12月,当我出生时,博尼哈德不断增长的人口已接近7000人,其中约1/8是犹太人。一个世纪前,当我的高祖父母在那里长大时,全镇有1/3的人口是犹太人,那是所有信仰在匈牙利享有平等权利之前。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社区,每个人都热切地期待着每个宗教节日。我们几代人都享受着杰出的拉比和受人尊敬的宗教学者的精神指导。

我的第一次值得纪念的逾越节晚餐应该是在1928年4月。当时我4岁,是家里唯一可以晚睡的孩子。餐桌布置得很漂亮,上面放着盐水、苦菜、烤鸡蛋、芥末酱、酒、薄饼和其他食物,蜡烛也点燃了。我说了第一句话:“马尼什坦拿?”这令我感到无比自豪,它的意思是,“今晚为何与其他所有的夜晚不同?”我清楚而响亮地向我父亲问出这个问题,就像我练习的那样。

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大人们在一起。我还记得我大概10岁时第一次在姑姑家喝黑咖啡的感觉。当然,那味道苦得吓人,但我假装很喜欢。实际上,我只是喜欢我在喝黑咖啡这件事。

现在我和大人们在一起了,我告诉自己。因为我表现得像个大人,所以即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弟弟妹妹们也十分尊重我的判断。

一次安息日,父母去了教堂,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的大花园里玩。花园真的很大,什么都有。前面是光彩夺目、五颜六色的鲜花:金色的、圆球状的菊花和高大的黄色向日葵。我们喜欢剪下它们低垂的花盘,这样就可以挑出有条纹的子儿,在烤炉里烤一下,然后一个一个剥出果核,或者用它们喂鸡。当你绕过房子的一侧时,有一块大草坪,我们在那里无休止地玩球类游戏——接球、扔球,把球扔到屋顶上,你永远不知道它接下来会弹到哪里。然后是恣意蔓生的核桃树,树枝很低,很容易够到,鲜绿色的果实总是在果壳裂开之前就诱惑着我们。我们总是忍不住想把它们掰开,以便尽早拿到坚果,而我们的手指总是因掰开坚果而变黑并留下污渍。

绕到后面,经过存放木头和煤炭的外屋,就来到了果园和菜园。我们有苹果树、李子树、樱桃树……你能想象到的每一种果树,还有玉米、西红柿、辣椒。一个园丁负责大部分的艰苦劳作,但我们也轮流帮忙浇水和采摘。夏天总有一些东西要留到冬天,冬天也有一些东西要留到夏天,比如黄瓜要腌制,水果要做成罐头或煮成果酱。但正如我所说,那是一个星期六,我们是一个正统派的家庭,许多邻居也是犹太人。

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我们有些无聊,又有点儿饿,周围也没有人,而这些水果看起来是那么美味。

“安息日不能采摘!”我提醒我的弟弟妹妹们。

我们都知道这些禁忌。有39种不同的工作在安息日是被禁止的,采摘正是其中之一。

我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姑娘,当时也许10岁或11岁。我需要担责,而且要保持威信。我的大妹蕾妮爱笑又活泼,比我小两岁半。她之后是皮丽,出生于1929年,是个整洁、快活的孩子,很有艺术气息,但比蕾妮要害羞得多。虽然蕾妮非常外向,但我绝对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外向的那个。贝拉是我们的另一个弟弟,比皮丽小3岁,他是我有记忆后的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而拜尔陶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婴儿。我们都穿一样的衣服,还是最好的衣服。那时我们总是有漂亮、整洁的衣服。

“不要采摘。”我重复道,但我语速放缓,因为我有了一个主意。我打量着这棵苹果树,看着低矮的树枝,再看一眼越长越高的伊米,他已经和我一样高了。“但是人们也没说我们不能直接在树上吃。”

而这正是我们所做的。我们仰着头,双手紧紧地扣在背后,从头到脚地遵守着戒律。我们用嘴咬这些闪闪发亮的水果,用牙齿啃它们光滑的果皮。但这不是采摘,所以没有触犯戒律!小家伙们像小山羊一样啃咬着醋栗丛。他们开心地蹲在地上,我们用嘴唇把酸涩的浆果直接塞进饥饿的嘴里。

我是主谋,伊米是帮手,我们是一个完美的团伙。他的手特别灵巧,和皮丽一样,而且手指最为整洁。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更重要的是,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当我有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想要拔掉,伊米就会用一根固定在门把手上的线把它拔出来,只要猛地一关门就行。有一天,在他还更小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要玩那些缝在厚重的刺绣桌布上的绒球,那东西只有招待客人时才会盖在桌上。我让他帮我把它们剪下来。剪啊,剪啊,剪!他急于讨好我,把每一个都剪掉了。

我们都对小动物很着迷。我们俩会从花园里收集蟋蟀、蠕虫、蜗牛和青蛙,并连续数小时观察它们,试图弄清楚它们到底是如何移动,如何吃东西,如何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喜欢和伊米待在一起,因为他总是帮我做我想做的事。他认真倾听我的想法,然后我们一起把它们付诸实践。

父母有一次给拜尔陶买了一个崭新的漂亮的陶瓷娃娃,这是她在镇上看到后就喜欢上的。我们这个最小的妹妹活泼又开朗,父亲对她百依百顺,我们都很喜欢她。这个陶瓷娃娃非常特别,因为当你把它放平时,它的眼睛会神奇地闭上,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想知道,“伊米,你必须帮我找出答案。”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把陶瓷娃娃的头打碎,然后我们就能看到它的眼睛是如何闭上了!”

他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帮凶,我想他也一样好奇,但我们的方法并没有奏效。不知怎么的,里面的机械装置也坏了,所以我们既没有找到答案,娃娃也坏了。可怜的拜尔陶!她非常宽容,原谅了我们。我们觉得爸爸也许会给她买一个新玩具,毕竟,她还没有再问爸爸要那个她非常想要的波点印花大球呢。

还有一次,我想知道手表的工作原理,想看看在嘀嗒作响的银色表壳内发生了什么。很自然地,我让伊米把它拆开,这样我们都能看到。他先向我展示了母亲手表的齿轮和弹簧,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也想检查父亲的手表。我总是怂恿伊米,但是怎么能怪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事实上,我的父母清楚地知道每件恶作剧背后的主谋是谁。然而不知何故,我不记得我们两个因此有过麻烦或受到惩罚。

“哦,我的孩子!”爸爸会对我说,相比匈牙利语,他更喜欢说德语,那也是他做生意常用的语言,“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做!”

后来,父亲和母亲谨慎了些,尽量不让他们的手表无人看管。

有一次,我在花园发现了一个关满鸡的笼子,于是打开门把它们放了,父母知道后很生气。这些家禽被关在笼子里,一只压在另一只上面,看起来那么可怜,我感到很难过。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母实际上只跟我们划过两次红线。其中一次他们真的完全有理由生气——伊米和我想要卖掉小蕾妮,幸好计划被挫败了。

蕾妮并不介意。即使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也会做各种事情来让别人高兴。

伊米极其渴望拥有自己的宠物羊。他不停地谈论着这个想法,一直烦扰着我们的父母。他甚至不辞辛劳地在草地上建了一个围栏,准备给羊住,然而小羊却一直没有到来。

爸爸和妈妈知道我们很有冒险精神,爱调皮捣蛋,但绝不会有那种恶意或残忍的行径。我们在学校一般都很有礼貌,表现良好,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当然,他们也教导我们要尊重他人,我们没人会去坐餐桌上属于父亲的位置,或者顶撞他。在那个年代,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对话并不像今天这样自由。我们既不期望被他们信任,也从不问关于他们的私人问题,因此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1897年,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个人丁兴旺的犹太拉比家族,她在布拉迪斯拉发附近一个叫塞内茨1的避暑胜地长大,那里曾属于古老的匈牙利王国,后来成为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部分。捷克斯洛伐克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共和国。我的父亲比母亲大12岁,出生在博尼哈德,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以及他所有的表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都出生在博尼哈德。和我们一样,尼娜·布雷兹尼茨和阿赫隆·恩格尔曼都是在人丁兴旺、关系紧密的中产阶级犹太家族中长大的,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匈牙利人,生活舒适,条件优渥。所以有什么理由改变呢?

回想起来,我记得我们家很和睦。家里是喧闹的,但家人之间的相处是平和的。如果爸爸和妈妈之间发生争吵,我们这些孩子肯定听不到。如果我们这些小家伙发生争吵,很快就会遗忘。其中一个原因是蕾妮是一个天性非常善良的人,她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争端。每当妈妈叫人铺桌子或收拾东西,她都会第一个跑去帮忙。事实上,如果有人需要什么,她总是在那里,随时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我们每个人都被允许做自己。和父亲一样,皮丽有点儿过分爱干净。比如,她不能吃别人的手碰过的东西。但这没关系,父母对此非常谅解。因此在星期五晚上,当爸爸诵完安息日餐前的祝酒祷词,把银质高脚杯在餐桌间传递,好让家里的每个人按年龄顺序喝一口时,皮丽会有自己的杯子。

真的,我拥有任何孩子都梦寐以求的最好的父母:他们善良、冷静、慈爱,而且非常宽容。即便我们有一些荒唐行径,我想他们仍确信我们是全世界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我们在一个安全、受到保护的环境里长大,远离世界上邪恶的事情,我们甚至不知道邪恶的存在。

每天早上,爸爸都会来到厨房,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并舔着喝掉牛奶上面的奶油,这些牛奶是我们每天从小镇边上的农民那里取来的。面包师会背着小黄油卷,经过所有人家的房子。它是我们的早餐,吃完我们就跑出家门去上学。

我们不是最富有的家庭,我们的房子也不是特别大,但它位于镇上最好的街道之一,派采尔·莫尔街32号。这个街区非常友好,我们孩子什么都不缺。真的,我们的生活无忧无虑。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们享受了怎样的自由。宽敞、绿树成荫的街道上没有任何危险:很少有陌生人,整个镇上只有一辆车,还是一辆出租车,负责把乘客送到30公里外的绍卡伊-赫杰斯车站。你也可以搭乘一辆不怎么结实的巴士。博尼哈德自己的小火车站主要用于运输货物。除了这些,余下的就是马匹和驴子,四轮马车或二轮马车,以及在漫长的大雪纷飞的冬天使用的雪橇。

有时我们在阁楼上玩。房子只有一层,冬天我们把洗好的衣服挂在屋顶下的这个大空间里晾干,它还被用来保存逾越节的瓷器和餐具。那儿还有很多属于我父亲与祖父的神秘旧文件和信件,信封上贴有有趣的邮票,我们喜欢把它们弄下来纳为自己的收藏。我们在室内最喜欢的玩具是一匹漂亮的灰色斑纹摇摇马,它的鬃毛和尾巴都是用真的马毛做的,有皮鞍和缰绳,还有合适的金属马镫。

不过,我们通常都在外面玩,踢球、跳绳、跳房子,或者一到每年11月冰雪季,我们就往花园的草地里灌水,等到结成冰,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个简易的滑冰场,在上面滑来滑去。冬天非常寒冷,但我们喜欢在外面的雪地里玩耍,然后回到室内去厨房的烤炉旁烤我们冻僵的手指。在滑雪橇的时候,柔软的毛皮帽子和暖手筒让我们感到暖和。

我们的很多朋友是亲戚,亲戚就是朋友。一年到头,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各家各户串门,确信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和我们一起玩,或者在游戏中凑个人数。虽然皮丽是最安静的,但她特别受欢迎。她的朋友们经常来找她,他们喜欢她,因为她非常友好、随和,而且和她聊天很有趣。来找拜尔陶的朋友也络绎不绝。

我自己最要好的一个伙伴是我的表妹希尔达,她和我差不多年纪,在学校也是一个班级。她比我高,也比我安静,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非常漂亮,有一头棕色直发和一双棕色眼睛,跟我的头发和眼睛有点像。她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3个姐姐和1个哥哥。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变成了一起聊天。

博尼哈德是一个友好、热闹的地方,这里有许多小商铺,一些大商店,几个小工厂,一个室外游泳池,两个很活跃的犹太教堂和三个基督教堂。这里到处都是恩格尔曼家族的人。家族里大多数人都在做这样或那样的生意,没有人住在或工作在超过10分钟或20分钟步行距离的地方。我的两个叔叔,利奥和桑德尔,在霍尔蒂街4号有一个大瓷器店。爸爸自己的店铺离我们家和他兄弟的商店都不远,我们经常来回跑着传递信息。我父亲是卖纺织品的,所有不同的面料都一卷一卷地堆放在架子上,一直到天花板:暖和的羊毛,五颜六色的棉布,华丽的绸缎,实用的工作服面料。它们大部分是从世界各地邮购的,所以我父亲自己不需要经常出差,也很少会不在家。不过,他有很多文书工作!他似乎永远都在写信。店里有几个工作人员,他们衣着得体,拿着木制的米尺,“嗖嗖嗖”地在大桌子上为顾客量好面料,然后用铮亮的剪刀裁开。

当然,我们自己也穿得很讲究。母亲每年会为全家人做三到四次新衣服。作为长姐,我有更多的特权和玩具,所以我的新衣服比其他人多,但是在教堂或家庭庆祝活动中,母亲喜欢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因此每当我有新衣服时,我所有的妹妹也都会有。我记得水手服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匈牙利风靡一时,后来我才知道在英国也是如此,所以有一年,我们6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整洁的水手服——白色的大方领,胸前系着海军丝带。看起来就像是一队真正的水手,我们也觉得自己是。

在最特别的日子里——生日和宗教节日——我被允许佩戴我的天使金项链。链条下面的吊坠很简单:一个黄金圆盘,上面有一个若有所思的小天使,他用手托着下巴,眼里充满渴望。这是一个美好而天真的小挂件,一个纯真的小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获得了这个礼物,以至于她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和原因。我最近发现,我的小天使是从一幅意大利油画中仿制来的,就是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中备受喜爱的一对小天使中的一个。母亲把我的项链放在她衣柜中的一个小盒子里。在她想要把我打扮得最漂亮的那天,她会取来为我戴上。这是一个珍贵的时刻,让我感觉到自己受到疼爱和特别对待。

我觉得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1 塞内茨是斯洛伐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