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白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卡门不放。
而卡门女士英勇地昂首地盯着她,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张伯伦瞥了一眼河道的情况,由于强烈共振而濒临破碎的巨桥,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行动力。红月的影响,在岸边迅速的消退。
凭借眼前的情况,对方难缠的下马威,应当是挺过去了。
卡门的汗透过了胸衣,汗湿了整个后背。面对这个意外的庞然大物,她简直是在透支自己释放魔力,但她拒绝了张伯伦关于撤出现场的提议。
河岸上的小提琴手与桥上的白衣歌手怒目而视,似乎在认出对方的当下,就结上了仇。
但很遗憾,强壮的蚂蚁再强壮,也不是大象的对手。
强烈的诅咒淤积在唱歌女人的喉咙处,迟早会有撕裂皮肉钻出来的时候。
果然,女人皮开肉绽的喉咙无法再承载充盈的怨念,持续地膨胀开来,挤出的橘皮组织在布满血痕的皮肤上肿胀着,好像在喉咙里无数把小刀在戳拉着喉头、软颚和扁桃体。
胀裂的痛苦与胆囊的破裂使女伶的脸上扭曲成一种恶鬼般的狰狞,甚至于要挣脱肉体的束缚,爆炸开来。
而现场所有长出了两只以上眼睛的东西都变得极其亢奋,张伯伦想要去拉卡门女士的手,脑后却响起了斧头的劈空声。
是濒临狂暴的瘦橘子追上来挥舞的斧头,从距离上,张伯伦已经避无可避,就算脑袋及时地躲开,斧头也会劈中他的脖子或肩膀。
“砰!”第三声枪响从下身的位置响起,张伯伦的手枪从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开火,由下而上地击穿了疯人的心脏,子弹从肩部飞了出去。他立时栽倒在路边。
斧头也甩飞了出去。
张伯伦顾不上回头确认情况,就冲向了卡门女士。虫群与呢喃的平衡崩溃之后,连他都听见了四周不断传来的低语。
神秘而模糊的念诵塞满几乎所有人的耳朵。原本占了上风的小提琴,一下子被四周回荡的呢喃盖住了风头。
这些明明没有高音的唱经声穿过了旋律与音符所共同编织的灵法屏障,大踏步地侵入了张伯伦与卡门女士之间的空间。
手上不能停,乐曲不能断,即便磨出了血泡,穿破了皮肤,甚至被琴弦切下手指也不能终止演奏,否则诅咒就会登时发作。
神秘的低语伴随着红月倾泻而下,拉着卡门女士的双手,不断地加快着速度。琴弦不堪重负地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而卡门女士脸上沁出了冷汗。
她完全停不下来,如果停下,充满怨念的咒语就会瞬间将她杀死。可是不断加快的压力又在持续地吸吮着她的理智。
伴随着“加快、加快”的低语,拉琴的弓法依然完全没有了结构与章法,沦为了机械地拉锯,一下一下地重锉着羊肠弦。
琴弓切开了弦的裂口,并反复地横切,琴弦发出刺耳而凄厉的尖叫。接下来失控的琴弓就要切断琴桥,切断琴身,切断手指,切断喉咙,切断目光所及的一切了。
甚至于她的玉颈、小臂、锁骨与大腿也开始不安分的蠕动,仿佛一颗眼球马上就要钻破那部分白皙的皮肤,狰狞地钻出来。
她辛苦地忍耐着皮肤撕裂的剧痛,举着提琴的双手也在不住地颤抖,勉力维持着架势。
之前对方根本就没有对她出力,现在才是以凡人之躯对抗神明者的极限:
死亡,或者异变成怪物。
张伯伦脸色微变,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为卡门夫人在额头上贴了一张由红色的朱砂涂抹出奇怪图案的黄纸。
在符纸贴上额头皮肤的刹那间,卡门女士如虚脱一般重重倒下,但人很快就被张伯伦抱回了马车,她的演奏终于结束了,尽管人已经筋疲力尽。
而张伯伦将卡门抱上车后,只简单地和她说了一句:“交给我吧,快闭上眼。”便带着另一个与相机配套的铝皮匣子下了车。
车内静静燃烧的印度线香,和符纸一起,暂时隔断了失控的咒力对卡门的攻击。
而张伯伦走回了卡门之前的位置,将铝皮匣子的支架也仔细装好,前后两个匣子里都装了不少的粉末,一只慢慢燃烧的香烟堆放在粉末上,同时他掏出了一盒火柴。
“嘶——”微渺的火光在黑夜里亮起,明亮的火焰迅速地吞没了火柴。张伯伦轻轻地将火种抛向匣里;随后出人意表地卷起了食指和拇指,对着所有人大声地吹了一个口哨。
疯人们听到啸声,纷纷将头抬起,死死地盯着张伯伦。
“笑一笑。”两个匣子里蓦然发出两团极其刺眼的闪光,而巨大的白光愣直刺入了现场所有毫无防备的眼睛之中。
这些眼睛的瞳孔都在瞬间涣散,靠得近的几个倒霉蛋甚至直接抛下了武器,倒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哀嚎。
黑夜中暴闪的强光对浑身上下都长出眼睛的生物都有奇效,由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凝视着张伯伦。
所有眼球的黄斑区都被忽如其来的白光灼伤。而那些因诅咒而长出的眼睛,由于没有眼睑的保护,很多已经被烧焦了。
眼泪和烧穿晶状体而泄露出的房水顺着手臂缓缓地流了下来。疯人们倒在地上呻吟,纷纷失去了行动能力。
疯桥甚至直接塌下了一半。高空中的石块落入了泰晤士河中,激起了大片水浪。即而白衣女人的红眼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直直地流下了血泪。
“这玩意儿真可怕,看起来舰队街的照片冲洗房迟早也得变成断头台。”张伯伦对刚刚发出的爆裂闪光不禁也有点儿动容。
这是他从照相房里买到的摄影新设备,门房将房子交给他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型号的镁光灯是为了在亮度不足的情况下补光而发明的实验品。
这就是镁光灯在这个世界上的首秀了,不得不惊叹新闻艺术对人类文明的贡献。
这帮骗子。
解决完眼前问题的张伯伦向前走了两步,挑了一个异变最严重的人,放了两枪。
这样,死去的躯体还能保持异变的情况,不会在诅咒结束之后又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如果这些被污染的市民隐藏在伦敦的街道之中,接下来的事情难以想象。
不得不说,结合第二天发生的惨剧,张伯伦的预测很准确。
子弹射入了头人的额头和右眼,很快击穿了颅骨。由于死亡来得太快,而躯体上裂变出来的眼睛还来不及缩回身体,便僵直了起来。
张伯伦有意留下除照片之外的物证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现场。
倒是蜣螂虫后开始扇动翅膀,地上的土壤一时间不断松动,土沫甚至飞溅到了昏倒的疯人的脸上。大量蜣螂从地下掘土出来,然后密密麻麻地爬上了疯人的身上。
这些平素在腐殖质中,以动物粪便为食的不起眼虫豸,盖住了疯人们手上的眼睛和腐烂的肉瘤,不约而同的煽动起自己的翅膀。
不断开合的甲鞘挡住了异常的红色月光,随着越来越多的虫豸亮起鞘翅,红色的月光被反射到不同的方向,形成了一圈淡淡的红晕。
月光不再直射到倒地的疯人身上,他们的呻吟也随之越变越轻。
张伯伦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之前说过了,圣蜣螂分有着太阳的神力,尽管这种说法为现代人所嘲笑。但寄寓在鞘翅的神性还是净化了月光中饱含的诅咒。
惨淡凄厉的月光被吸收了,洒在地上的是皎洁的寒月。不起眼的虫豸中和了眼前的诅咒。
暂时不必担心这些疯人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了。
完成分工任务的张伯伦给手枪重新填充上子弹,然后握着登山杖走回了马车,但这次他没有再上车,而是给马匹的额头上贴了一张黄色的符纸。
让它逐渐安静了下来。然后站在马车前静静地观望着不远处的斗法。童谣的诅咒似乎被黄色的符纸隔断了,马匹恢复了安静,刚刚的异象也都销声匿迹了。
眼睛业已失明的女人似乎在强烈的刺激上已经跨过了某个极限,突如其来的刺激停滞了诅咒的影响,但怨念仍然在女人的身上富集。
只是和刚刚不同,本来就濒临一次性爆发的咒力直接冲破了女人的眼眶,耳道和鼻孔。
剧烈的黑气从她身上汩汩冒出,连隔着一定距离的张伯伦,都能感到到咒力失控的波动。如果黑雾和怨念再持续不断地冒出,那么伦敦城就完了,
这座桥连接着南华克区与河岸街,一半的工业与餐厅都聚在河的两案。真任由诅咒在城市重心爆发,这座世界都市将在一个晚上变成黑雾中的死城。
现在这个女人发出的声音,已同尖锐的钉子划破黑板一般,凄厉而恐怖,使听到的人心头不禁狂跳。
张伯伦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住马车里的卡门,但他不能落败。
阴森的狂风从摄政桥的废墟上铺展地刮了起来,飞蛾、蝙蝠、乃至于附近在树上栖息的飞鸟,都纷纷栽倒到了地上,失去了生命的痕迹。
张伯伦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但面对如此恐怖的灵异,他也不禁在想,既然之前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出全力,那么她深夜站在桥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伦敦很少有人知道卡门女士和张伯伦的身份,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对教会和骑士团而言,也是异端,不可能是对方派来的刺客。
在伦敦摆出了这样的阵容,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亨德尔未竟的屠杀,张伯伦只能说,他俩很感动。
一种不好的念头蓦然翻涌上了心头。而在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之前,一切躁动和声音就都安静下来了。
院长女人在桥上仍然张开双唇振振有词,不停地吟唱着诅咒,白衣上的鲜血也在不断地点染开来,将她逐渐染成血红。
但一种更为恐怖的寂静,已经踩着午夜的钟声,来到了泰晤士河边。
张伯伦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楼顶,似乎秘密麻麻地出现了许多人影。但这些人头并没有攒动。相反,借助血红的月光能看见,他们没有一丝动静。
张伯伦掏出手枪,斜睨了女人一眼,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女人呼唤来的援军,然后又将目光聚焦到远处。
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移开的余光却扫视到,这个女人的身后,蓦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准确地来说,这不是人,它只是一座石雕,一座张开了翅膀的天使雕像。
但张伯伦知道,不可能还有活人在这附近徘徊。石雕也不太可能是被歌声召唤出来的。
它太干净了。
石雕上下没有挂着这么多血腥的眼球,做工上甚至没有一丝有违黄金比例。但自从它出现之后,周遭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
低语的呢喃、虫鸣、马的嘶啸、疯人的哀嚎、以及眼前的怨念,全都听不见了。
只有呼呼的风声与潺潺的水流。
他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
这并不奇怪,压力会刺激人类的交感神经,眼睑会不由自主地眨动。
然后,哪怕眨眼的时间只有十分之一秒,睁眼之后,眼前的情况也发生了进一步的异变。
原本血红的月光铺满了整座城市,连阴影中的旮旯与罕有人及的巷道,都笼罩在微微泛红的月光之下。伦敦从来没有如此明晰地生活在诡异的色彩之中。
但现在血月开始消退了,原本藏在高空之中的血色气团在逐渐消散;阴冷的夜风吹散了这些污浊的气体,露出了原本晦暗而阴沉的白光。
这座石雕一只手从背后绕到了女人的肚子上,把她紧紧地搂住;另一种手则掐住了她的脖子。明明被诅咒撑成肉眼可见的肉瘤的脖子,一瞬间被手死死地掐住,已经恢复了原状。
这确实不是人类。
这是教会的哭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