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滋啦。”乳白的雾气中不断地亮起了蓝色的电光。伴随着窸窣的电流作响与沉重躯体的应声倒地,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夜影,永远地烙印在了邪眼皇后潜意识里的恐惧幻象里。
墨绿色的透明剑刃偶尔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将纷至沓来的触手和接踵而至的人偶切成了碎片。仿佛这些用坚固榆木泡上桐油之后又风干了的身体架子,只是外强中干的一叠枯叶或者几张报纸。
在名为“毁灭”的剑刃风暴中,我们的主人公威尔逊仿佛成了在刀尖上跳舞的演员,他认准了每一个进攻和防守的节拍,在一个又一个关键的节点上,用标准的剑术动作,将凑上前来想要撕碎他的机关和不识趣的傀儡切成了数段。
有一类杀戮总是乐意将自己伪装成救赎。
是假惺惺?
是艺术。
是的,只有在杀戮同类时,斗兽场上的贵族们才会在兴奋与紧张之余产生一丝恐惧,无处不在的镜像神经元系统,通过视觉,将被肢解的感觉通过视网膜传递给了这些端坐在观众席上的旁观者。
但面对一群完全的异类,一群抽象的怪物时,即便虔诚的老太太与保守的清教徒姑妈们,都会红着眼睛,捏紧拳头高呼:“杀得好”。
杀死畸形,就是在释放他们的恐惧。
相反,被畸形杀死,则是这一类噩梦的本质与根源。
威尔逊认出了这些畸形的来路,尽管他们已经变得更加精致、更加高大;但那粗犷的外形与令人不适的细腿,是眼前这个名为邪眼皇后的女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做完噩梦之后,画在涂鸦本上的梦魇。
张伯伦那个时候,只懂去给她从厨房里偷两块糖来,似乎这样她就能停止发抖。
那时,所有人都是孩子,一块糖就能哄开心。
而此刻,从雾中走出的傀儡,已经越来越脱离人形,暴露出柯蒂斯梦中猛鬼的真身。如同威尔逊所预料的,柯蒂斯的精神世界早已经崩坏了。
他嗅到了某个说话腔调阴阳怪气的男人的影子。
数个畸形的傀儡从四面八方围来,其中一眼就能认出那个一直在踮着脚悄悄靠近的长腿人偶。
他的身体比例呈现出可怕的失调。细长的双腿如同竹竿一般,勉力支撑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和那硕大的脑袋。仿佛下一刻,这只两条腿走路的络新妇蜘蛛,就会因为头重脚轻而一头栽将下来。
确实,它从脚尖到腰身,都呈现出瘆人的白色,至于从腰际以上的衣服,则长出了螺旋上升的斑马纹路。它的四肢畸形地纤细,面上没有五官。除了一张嘴,张开后全是森白的獠牙,像极了从简笔画里潦草画出的梦魇。
确实,只有心理极度不健全的孩子,才会在噩梦之后神经质地将这种抽象的怪物,画满整个本子。
这东西后来在北美有了个专属称呼:
“瘦长鬼影”。
此刻,团团围上的机关人偶,都是这样一副一眼就能造成精神污染的诡异造型,而与汉诺威时期那华丽繁复而严谨对称的审美风格相去万里。
威尔逊看着这些无限增殖的人偶,他明白柯蒂斯的理智早已经崩溃了。
传统的怪物都在追求超人的神性,血统的纯正与美学的契合。哪怕是每天都会进食新鲜血肉的鲁斯凡爵士,都要精心修剪他的发型、胡须与指甲;尤其用细长的牙签去剃掉牙缝里的肉屑。
因为他们身上汇及了那个时代卓然于众人的神性想象。
而这些藏在雾气中的怪物,呈现出愈发不可名状的外观。“丑陋”已经无法恰当地形容他们那不成比例的外表与遍体流脓的身躯了,唯有“恐怖”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他们带给人类的心理阴影。
一颗颗不安分的眼睛,在铺就了人造皮肤的身体表面,不安地蠕动着;当眼球转动时,周边皮肤的微微褶皱与挤压变形的静脉血管,令人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
畸形的四肢与失衡的比例在眼前不住地晃荡,纤细到病态的,反扭了关节的,畸形膨胀的,散发恶臭的,种种混合着惊异与恶心的四肢乃至于多肢的怪物,混杂着赛璐珞磕击在地砖上的“疙瘩声”,向威尔逊涌来。
最可怕的是屋顶那些由人偶组成的人体蜈蚣,时刻在威尔逊头上盘旋。
这些怪物,不单由赛璐珞和蜂蜡热油制作而成,威尔逊毫不怀疑,在这些制品中,确实藏有着许多被肢解的尸块。
踏着死亡节奏的他,在利爪与獠牙的包围中挥舞着剑花。而哪怕只是沾上了这柄诡异双头剑的手脚,都登时便被切成了几段。无论多粗壮的手臂,多尖利的獠牙,多精巧的机关,都一瞬间沦为一堆碎屑。
而在高低忽显的闪转腾挪中,威尔逊又总是堪堪从人偶的尖牙和利爪中躲闪开去。
他的身法很好,总是在两侧同时袭来利爪的时候,掐准夹缝做出一个腾空的旋子,两只爪子便擦着袖子和裤脚掠过去了。面对再度围上来的怪物,他也只是简单地向前小跑了两步,然后抽身回旋,向前跳起,空中旋转的身子拧出了一计漂亮的旋风腿,跳开了匍匐在地下,等待着偷袭的木偶人。
随后,借助惯性的他在顺利落地之后,自然地作出了一记云肩转腰的动作,双头剑顺着手腕华丽地抖了出去,“嗡”地切断了四方来袭的木制触手。
一招漂亮的苏秦背剑,这已经不是梅耶流长剑的招数了。威尔逊下意识地用出了在英国本地绝无仅有的剑术。但没有人发现,身姿舒展而优雅的他,似乎正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
他正在愤怒中爆发。
而他之前明明是从来不生气的。
几经杀阵的威尔逊一直保持着几乎绝对的冷静,即便这种冷静还没有将他完全侵蚀成冷血。但即便再危险,他也倾向于智取。以奇袭的方式,一次性解决战斗。换言之,他不嗜杀。
所以,威尔逊的进攻套路一直没有太多侵略性,全是在防守反击中狡诈地一击制敌。
但现在,他明显怒气勃发地主动攻击,这种方式非常危险,因为大开大合的动作很容易短时间内耗尽体力。而只要动作稍微出错,可能就会在瞬间被杀。因此,理智的威尔逊从不采取这个策略。
但此刻,他的体力似乎一直在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在铺张的动作之下,他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疲态。双头剑被他以翻腕棍花的防御姿态挥舞成一张天罗地网,将送上门的关节剁碎成馅。
他本不用做到这个程度的。
他……正沉浸于毁灭。
雾中反向渗出的杀意越来越浓,反向地使在场所有的人偶为之一顿。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不断地扫视着围聚上来的怪物;双手在一次又一次的挥击与戳刺中,将对方捅成蜂窝。
或许是因为,劈开怪物的身体之后,他看到了,从肚子里掉出来的一颗颗栩栩如生的人头。这些人头都是蜡油浇制的,是工艺,是赝品,但他却分明认出了这些人的样貌。
是柯林斯老师。
是鲁斯凡。
是埃米尔。
每一颗掉下来的头和脸都栩栩如生,名为死亡面具的逼真表情正拓印在这些蜡像的人头上。威尔逊看到了口鼻流血的艾米丽,眼球掉出眼眶的比比扬,满脸尸斑,嘴巴好像还在喃喃自语的波平斯。
他知道这些逼真的玩意儿只是柯蒂斯家族与杜莎夫人的手艺活。毕竟,当年正是凭借着制作出栩栩如生的死亡面具,他们才得以逃过法国大革命的清算。
威尔逊不应为一堆稻草生气。
但当他看到一颗七孔流血的女孩的头,从被莫邪剑划开的怪物肚子里掉出来的时候,他爆发了。
关于那张脸的记忆,不来自亨德尔,甚至不属于威尔逊。它属于那个在无尽沉睡中的张伯伦,在遥远的孩提时代中模糊的记忆。
威尔逊知道邪眼正在窥视他的心理伤痕,但当看到这张人脸时,一股不属于威尔逊的杀意却蓦地一下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的双眼在瞬间便布满了血丝,青筋爬上了他的太阳穴。
在原本压抑住自己的那股浓烈的悲哀消散之后,一股永无止息的愤怒在迷雾中浮现了起来。
原来,威尔逊的冷静都一直建立在大脑的悲伤之上,他的脑子里嵌入的属于张伯伦的残片,是哀伤。
所以,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使他的大脑灰质区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大量的血清素时时刻刻令他不得不冷静。
但从什么时候,威尔逊开始感觉到一股愤怒?
想起来了,是左培尔递出的那杯酒。那杯号称在黑夜的沼泽地中治愈灵魂的火焰之酒之后,威尔逊感到了一丝不羁、一丝生气,以及随之而来的奔涌的怒气。
那杯酒有问题。
因为现在这枚名为“怒”的大脑残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归位了。
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雾中的人偶数量渐渐变少了,满地的碎片堆砌得比之前左培尔与鲁斯凡路过时的残肢更多,更碎。
“你……”雾气中开始响起邪眼皇后的声音,而腔调里还是浮现出了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惊慌,“今晚的任务就是来白教堂劈柴么?”
“柯蒂斯,”威尔逊的声音还是响起了,但明显比平时的声调要高两度,“我只是想被你杀死,或者杀死你。”
“张伯伦,让我们来谈个交易吧,我放你走——”
“滋啦”一股巨大的电流声扫荡了场上剩下的所有人偶,使得他们短暂地死了机。在一动不动的人群林中,威尔逊握着双头剑,巡视了三百六十度之后,整个人“嗖”地一下,在场中消失了。
他已经发现柯蒂斯没有藏在这些东西之中,这个恶毒的女人正躲在其他地方,远程遥控着眼前的这一摊杀人玩具。电击破坏了藏在人偶胸中的电动泵,使得它们的胸口都停止了起伏。
一个在说话的人,肺部是不可能不活动的。
真相一目了然。
那她藏在哪儿?
无需开口,干掉人偶的当口,威尔逊已经知道下落了。
毕竟,无尽愤怒除了改变威尔逊的战斗风格外,还给予了他一种别样的能力:短时间内,血液的流冲带来了养分的富集,使他的原本就敏感的皮肤之下,出现了一些感应更为灵敏的细胞。这些细胞,能够捕捉到生物在近距离运动下释放的微弱电场或磁场,发现并预测对手的运动轨迹。
他由此感应到了,控制这些傀儡的电信号来源。
这也就是后来人类在鲨鱼身上发现的生物电感应系统。
理论上,对手只要有意识,哪怕还没有运动,威尔逊都可以感应到即将出招的轨迹。
而依托这种“先知先觉”,威尔逊迅猛的战斗攻无不克地将眼前的这支傀儡队伍撕了个干净。
威尔逊静静地闭上了眼,人偶的运动虽然复杂且配合默契,但所有的动作信号的来源,却都是一致的。
他们都来自白教堂的方向。
下一刻,他仿佛从虚空中走来,出现在白教堂的厚实木门之前。那儿的石阶曾夹了一张他刻意留下的符纸,这张蓝色的符纸,其实只是充当一个坐标定位的作用。
威尔逊是在雾气中留下它,作为方向的指引。
它本应藏在“对面的真实世界里”。威尔逊埋设一个逃离用的信标,本是为了能从未知的结界或陷阱中逃离出来。而现在他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异界。
当他推开门,看到另一个世界时,他以为是空间发生了变化。
其实,起变化的只是他的眼睛。血魔法是以血液作为媒介发动的控制术,他不能直接干涉物理世界。
但是它可以影响人类的眼睛。
在兰开夏的最后两年里,倍感无聊的张伯伦曾经“借”出了舍友的隐身斗篷,坐马车逃票去了爱丁堡,但在那里的医学院,他第一次感知到人类医学与魔法界之间那极为模糊的界限。
原来所有人的人类都有三只眼睛与两套视觉的处理中心,以及有些盲人其实也是看得见的。
他知道了什么是邪眼。
查尔斯·达尔文带回的博物志革命性地改变了生物与医学的研究方向,很快,一种比人类是从猴子进化而来更激烈的假设出现了。这个假设声称,人类是从鱼类进化而来的。
而知识界率先对自己可能是一盘加了葱花的仰望星空的后代,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音,直到越来越多的化石证据出土,一整条严肃的进化链条指出了鱼类是如何进化成蝾螈和青蛙,然后又怎么进化成两种不同的蜥蜴,再然后进化成恐龙和散装耗子的过程。
人类的高贵与神造的亚当毫无疑问地受到了质疑。
但也有反对声浪。
护教学的圣徒们很快从一条名叫甲胄鱼的化石上发现了第三只眼,于是一个流行的地狱笑话诞生了,自然演化的疯子妄想自己是从一条鱼变成的,结果连鱼都嫌你少长了一只眼。君士坦丁堡的助教则将恶臭的巴尔搬了出来,煞有介事地向选民们公布隐藏在现代英国人中的拜鱼教阴谋。
然而,这一次关于鱼类的假设却是对的。
用魔法活化了甲胄鱼化石的巫师们发现这颗眼睛本就是底栖的偶鳍鱼类长在头顶,感受光线的窥视眼。
而他们现在都还保留在人类的大脑中,感受着光线信号与睡眠规律。
这只眼睛现在叫“松果体”,它所分泌的褪黑素是美容人士与夜猫子的福音。说来残忍,躲在医院里那些研究催眠术的医生,从伯利恒的精神病人里找到了一例名叫亚瑟·塞巴斯蒂安的前军人,在他的脑子里,手术小组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到,正在疯狂分泌褪黑素的松果体。
而他在经受了开颅手术之后仍然活了下来,鲁斯凡与卡珊德拉一直想证实一下这番传闻。
毫无疑问,对他大脑的探究充分显示出,连接着松果体的正是大脑里一套更为原始的视觉处理系统。这套虽然技术落后但却运转良好的视觉系统被称为“视顶盖”。而这正是所有脊椎动物、鱼、青蛙、蜥蜴、恐龙、野兽与人真正共同的原始之眼。
亿万年之前,在葱郁而危机四伏的丛林与酷热难耐的沙漠之中,所有能长出脖子的动物真正一同通过这层组织仰望星空。
而它的孑遗,就是邪眼了。
而血魔法也正是依靠刺激这套视觉系统,才营造出的“另一个白教堂”。
只有松果体开始分流视觉信号,一个不同于进化而来的枕叶初级视觉皮层的视顶盖才开始分析视觉与光谱。
所以,即便威尔逊与鲁斯凡并排站在一起,枕叶初级视觉皮层只能认出站在右边的威尔逊,而视顶盖只能看到左边的鲁斯凡。当血魔法开始见效的时候,那些日常被视而不见的魔法生物便蓦然浮现在眼前了。
而都柏林吸血鬼长老会正是通过这个方法,很好地隐藏进了白教堂区。然而此刻拥有原始血统的“邪眼”却能看见他们。
所以,从各个层面来看,柯蒂斯必须死。威尔逊决定吃掉她。
这就是因暴怒而失控的张伯伦,做出的决定。
“哗啦”一声,白教堂厚实的木门在瞬间被切成一堆碎得不能再碎的边角料。威尔逊踏着军人式的步伐走了进来。生物电感应系统告诉他,邪眼皇后此刻就藏在教堂里。
但他并没有着急去找她。
她不可能不将自己藏进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里,而且作为手工匠人,她的技术是一流的,在去找她的路上,一定会遭遇许多死亡陷阱。
毕竟,邪眼皇后能够很容易地看见他的方位,那些致命的装置,也完全可能被邪眼的视觉魔法“隐藏”起来。
变成真正的致命陷阱。
威尔逊今晚已经切碎了许多塑料和木头,他不想再给清道夫们增加负担了。在门口略微站定的他向左手侧的祷告大厅走去。在那神秘的四副画背后,白教堂最值钱的财产,正静静地矗立在圣坛背后。
那是一架精心护理的管风琴。
威尔逊收起了长剑,他探查过周遭,没有任何生物电信号的痕迹,大堂里至少没有主动操作的杀人陷阱。
他庄严地迈开了步子,走向了琴台,一边高声说道:
“柯蒂斯,今晚我们一定会倒下一个,或者是我,或者是您,我不会浪费时间劝您投降,只是趁着现在和您说一声。杀掉您,我不后悔。”
空寂的教堂里,没有人回答他。威尔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的手“蹦”地一下砸坏了琴盖上的锁,随后将手放在了管风琴的键盘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弹奏安魂曲呢。”
他戏谑地说道,眼里全是凶光,随后扬起了斗篷,将双手放在了键盘的D小调,用力地按了下去。激昂到瘆人的曲调从D大调的和弦中流泻了出来。
哥特式惊悚的高音部神经质一般拉锯着教堂里的木椅与圣水钵,低音则在呢喃中戳出了鸡皮疙瘩。月光下的白教堂因巴赫的《D大调托卡赫与赋格》换上了一副无比狰狞的面目。
宛若恶魔的巢穴。
此刻,一柄黑色的镰刀正丝滑地切下了一颗姑娘的头颅,连在脖子上的身体是赛璐珞制成的,但头颅却是用魔力和福尔马林共同保存下来的真人头颅。
女孩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此刻鬼火嶙峋,披着黑色长袍的骷髅。死前她认出了这是自己的爱人。
左培尔。
尽管她已经没有能力说出“谢谢”这句话,她仍然满意地闭上了双眼,头颅飞了出去,而下一秒被一只只剩白骨的手接住,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另一个街角,礼服被划破的鲁斯凡正发疯般地挥舞着手上的军刀,不断地砍断伸来的傀儡手臂。他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抱着左肺被银剑刺穿的格温普兰,骁勇善战的爵士保住了他的命,地上全是被砍碎的人偶碎片与威尔逊的蜡像头。
所有的傀儡都在音乐响起的当口,停止了一切动作,随后自然地垂下手脚;而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了白教堂。
是时候了,威尔逊要去取邪眼皇后的性命了。
“扑通”,楼上传来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响起了好几声“咔嚓”的声音。
而此刻在弹奏键盘的威尔逊则发出了狰狞而瘆人的大笑。
恐怖的笑声回荡在管风琴的旋律中,偌大的祷告大厅成了一个硕大的共振腔,稳稳地孵化出了隐藏在音波里的死亡。
是的,威尔逊知道这首曲子一定会要了柯蒂斯的命。
因为管风琴是世界上唯一能发出次声波的乐器。
“次声波”,这个恶魔吟唱出的摇篮曲,在这个时代还只是火山爆发与海啸席卷而来的次生灾难,人耳听不到的次生波能震碎玻璃,摧毁墙垣,直到来自美国的物理学家罗伯特·伍德为伦敦的剧院调试音响的时候,麻瓜们才注意到这种声波。
威尔逊在疯狂中准确地踩着音管的共振频率与发出的次声波频率。那些4-12Hz(赫兹)的频率,包含着神经型音波对阿尔法节律的共振,使距离音管最近的柯蒂斯神经错乱,癫狂不止地在地板上打滚;而器官型音波正使她呼吸困难,血管爆裂。
她的每一秒都在极其酷烈的折磨中煎熬,伴随着威尔逊如魔鬼一般的大笑。很快地,楼上的动静停止了,只是偶有轻微的爬动的声音。
她的脑血管破裂了。
威尔逊露出了可怕的笑容,猛地一下将琴盖砸回了原位。他也不好受,耳朵和眼睛在流血,但他感觉到无比的畅快。
因痛苦和煎熬带来的愤怒,让他的眼睛呈现出了眼下蜘蛛状血管破裂时才会呈现出的那种血红。
他咳了两声,随手擦掉了流出的鼻血,然后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双剑已经收回鞘,并装在了登山杖的手杖上。现在这根手杖成了他的拐杖。
他的眼睛和耳朵都在流血,但他满不在意。只是挣扎了两下,从琴凳上挤了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挪动步子,他要上楼。
次声波使他的内脏也搅合在一起,他的脑子现在仍在嗡嗡作响。
但“杀了柯蒂斯”这五个字仍如魔音贯耳一般在他脑海中回荡,背上的披风变得血红,正在不断地反哺他血液。
靠着这件斗篷,他才没有死在风琴下。但此刻,连迈步都困难无比的他,仍然在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挣扎着要迈上楼梯。
一下。
两下。
沉重的手杖砸在楼梯上的声音越来越近,邪眼皇后的末日,正如丧考妣地缓缓在楼梯上移动。而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实际上,她现在也简直不能称之为活着了,满脸是血,大脑破裂的血管往外不断地流淌血液,迅速失血的人体与逐渐模糊的视觉,无一不在提醒着死亡的到来。
威尔逊与自然而至的死神正在抢夺她的死亡的收割权。
他赢了。
或许赶来的死神已经被左培尔拦下了。
无论如何,他先推开了楼上道具间的门,一具满脸是血而四肢扭曲的身体正瘫在地上,只有进气少,出气多的劲儿。
威尔逊也才真正看到邪眼皇后柯蒂斯的真正模样。
一个普通,高挑,白皙,长着雀斑,靠着奢侈的化妆品把自己化成美人的女孩,与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
但她的死亡将独树一帜。
颤巍巍的威尔逊拄着登山杖,艰难地走到了她的面前。而她似乎感受到了光线明暗的变化,努力地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惜体力已经不允许了,只能看见她张口时吐出的血泡泡,宛如一只马上就要被解剖的青蛙。
“咳,你不用挣扎了,很快,你想说的话我就会知道了,咳咳。”
威尔逊一边咳嗽着,一边艰难地张口说话,他的血也从口中流了下来。
“我快瞎了,也快死了,咳咳,柯蒂斯,但我也得杀了你。你,玩弄人心,偷袭了我的伙伴,咳咳,但现在我不是来审判你的。我杀你的理由,咳咳,很简单,你窥见了我的内心,咳,看到了不属于你的秘密。现在,我要你把这个秘密,咳,还给我。”
柯蒂斯张了张嘴,如同一条正在吐泡泡的热带鱼。
“你,咳,已经知道,我,不是张伯伦,也知道,我不是人了。所以,咳咳,你可以走得安心一点。毕竟,你死在了怪物的手上。”
威尔逊张口越来越艰难,涌出的血也越来越多。看起来除了次声波的伤害之外,刚刚的怒气也极大地透支了他的健康。
但随之而来的一幕,是所有读者都未曾想到的。威尔逊蓦然抛下了手杖,整个人跪倒在地板上,他从下巴到肚脐的位置,蓦然地裂开了一条线,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嘴大大地张开。这个样式,明明就是之前在雾气中畸形怪状的人偶的原型。
只见威尔逊扑了上去,咧开的大嘴一把就咬住了柯蒂斯的头,将它整个儿吸吮进了身体,同时发出了“嘎吱”“嘎吱”地咬碎坚果壳的声音,柯蒂斯的身体如同面条一般,被一点一点地吸溜了进去,而这个贪婪的怪物,不断地发出啃咬和咀嚼的响动。
几分钟之内,邪眼皇后就只剩下两条长腿,还露在血口之外,鲜血染红了衬里与丝袜,偶尔从脊椎传来的信号,还能让她的腿稍微抽动一下,仿佛人还活着。扑在上头大快朵颐的怪物,与残肢组成了一副令人终身难忘的黑暗画面。
但很快,这最后的残肢,也被一点一点地吞咽了下去。随后,怪物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偶然在腹部发出一点动静。
仿佛肠胃在激烈地蠕动。
再往后,一切动静就消失了。
差不多十分钟后,满脸苍白的威尔逊站了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收起自己刚刚被撕开的衣服,重新穿了起来。但对刚刚那一幕可怕的画面,却没有任何表示。
只是他的一只眼睛变了,原本一双眼睛的瞳色是一样的,而此刻,他的右眼瞳色微微变成了绿色,虽然并不明显。
他长出了邪眼。
正在穿衣的威尔逊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他从来没有展现给任何人看过自己的这一面。
但细心的读者都记得,当名为阿尔伯特的张伯伦与真正的威尔逊初逢时,这一幕原本是发生在书房的。
威尔逊·张伯伦是一个怪物,一个吃人为生的怪物。
一切风度做派的背后,藏着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伤灵魂。
他吃人,而仅凭这一点,他就已经没有了爱人与被爱的资格。他所将做的一切,无论是救世、还是屠城,都无法救赎那份撼天动地又无人问津的孤独。
威尔逊为此将永远地封闭心门。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
他的生命本应在亨德尔画上终点,以死不瞑目的姿态,困死在装满了危险品的地下室里。
但他此刻正直直地站在这里。
是的,以舍弃人类之心为代价。
张伯伦愚弄了死神与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