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邪眼皇后(上)

在斗兽场一般的街心之中,威尔逊眼前的雾色正在缓缓退却。距离他五米左右的位置,站着一队逐渐展现出真容的蜡人。作为机关傀儡,他们的服饰非常考究,面部表情也格外逼真。如果不是考虑到扼住死亡喉咙的杀人机关,站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理当成为杜莎夫人蜡像馆里陈列的精美艺术品。

威尔逊一眼就看出,这些人偶摆成的,就是他刚刚在海报上看到的“百万现金”的阵仗。

站在正中、个子较矮的那个女孩儿,一反传统的构图逻辑,明显更亲昵地靠向站在左侧的手持百万金镑,穿着蓬蓬裙与打着阳伞的少女。至于其他五位绅士,只是雕塑群里众星捧月式的点缀。

而这位少女的手腕上正缠着一小串由青金石与白金基座连片缀成的手链,青金石被研碎之后,反复地涂抹在白金蚀刻而成的条纹上,构成了连篇累牍的“邪眼”。

工艺并不复杂,但所承载的魔力却很特殊。

“邪眼”。

一种曾广泛流行于巴比伦与骷髅地,而由东征的十字军骑士带回欧洲的符咒,阿拉伯人不得不使用另一种怒目而视的“نظر“,才能驱散这由怨毒和憎恶形成的不幸之眼。

德国的魔法协会因为邪眼能给人带来真实的幻象,以及幻象中的死亡;甚至驱逐了天生带有“邪眼”的魔女,这一支魔女不得不全族离开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域,不断地向东进发。

而这一族的传人,就在亨德尔就读。

威尔逊看着眼前的邪眼皇后,她皮肤白皙,容貌娇嫩,双眼杏圆而有神,眼角用专门的油脂和氧化铁的混合物,涂抹出常见于胡佛墓室中常见的荷鲁斯之眼。眼线非常凝重,线条在眼角后端如飞鸟般略微扬起,拉扯出了属于皇后的艳丽风情与神秘气息。

在英国常见的瓜子脸型中,她的嘴唇总是微微地嘟起,浅浅地如同在赌气,又仿佛在微笑。鼻尖在打了一层粉底之后,又扑上了一些嫣红的水粉,使整个人看上去精致而又富有活力。

她还刻意做了一个发髻,整个人精致又时髦。站在街上,像一个等身高的娃娃。

“看来‘杜莎夫人’玛丽·格劳舒兹已经把她从你舅舅那儿学来的蜡像手艺都教给你了,柯蒂斯。我们的邪眼皇后现在是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老板娘了?”

威尔逊冷冷地说道。

柯蒂斯穿着一身精致的鹅黄色圆礼服,有着十九世纪淑女风范的收紧腰身与挺廓的肩膀,嵌花的宽条缎带打成了十字结,礼服的质地一看就是上流货色,挺括而垂感极好。披着一件白色手工编织而成的卡波特披肩,白色透光的针织披肩如同圣光一般打在了她的上半身。

可小时候,她还只是一个终日抱着毛茸茸的小熊玩偶的小姑娘。穿着锃亮的漆皮皮鞋与白色连裤丝袜,看见陌生人就恨不得躲在张伯伦背后探头的小丫头片子。

“你长大了。”威尔逊的声调中透着一种压抑着的愤怒。

“是张伯伦么?”一种矜傲而冷漠的女声响起。随后戴着邪眼手链的那只白皙的手抬了起来,“真没想到竟然是你,所以那个报告里的吉普赛女人是卡门么?”

“叫老师,”威尔逊面无表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不然我就要叫您的本名了,柯蒂斯小姐。”

“张伯伦,身为护花使者,您还真护着那个老太婆啊。”听到威尔逊如此袒护卡门,矜傲而冷漠的女人声音一转为不屑与妒忌,“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袒护她,正如她当年袒护你一般,邪眼皇后。当时因为打架而被关禁闭的时候,只有她替我们俩送饭。”威尔逊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那强自压抑的愤怒,犹如汇入江河的溪水,眨眼间便消融不见。

在短暂地顿了顿之后,他继续开口道:“您是说您的杰作,这尊仿造格温普兰的胡桃夹子是怎么被识破的么?说真的,我不是教过您,除了台词功底与化妆,道具也很重要么?您得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道具师,才会在他的武器问题上犯下这么明显的错误。”

对面没有搭话,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沉默。

“对服饰的考察和对性格的揣摩可以打满分,对武器制式的了解不及格,这种明显的错误也就只有打小喜欢在戏剧社里研究服饰珠宝的你会犯了,柯蒂斯。”

“张伯伦,你想在这里教训我么?”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个名为邪眼皇后的女人幽幽地开了口。

“为什么不呢,我们下一秒也许就死了,甚至于死在对方手上,有什么话不及时说就来不及了。”

“你以前彷佛不是这样的。”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多少会有些改变,柯蒂斯。我并不在乎在这里宰掉你,或者被你宰掉,但我不喜欢没头没脑的厮杀。”

雾色中,两个明明应当非常熟悉的人,此刻却在用极其生疏的口吻,分享着外人无从知晓的过去。

“你……和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张伯伦。”这次,女人的声音打破场地的寂静,而伴随着她嗓音的响起,雾气中的人形集体向后退了两步。

小时候一同受罚的集体记忆,似乎软化了一点儿两人间的僵硬气氛。

“我现在美么?”邪眼皇后突然冷不丁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嗯?你比以前美多了,柯蒂斯。那个时候你还只是个小萝卜头,夏天光着脚在地板上乱跑,只梳了两只羊角辫。现在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嘻嘻嘻嘻,张伯伦,我变美了,也变聪明了。因为我有了新的衣服,新的珠宝,新的化妆品,不用挤在学院里试用那些地摊的便宜货与冲到刺鼻的魔膏。从山里逃出来之后,我到了伦敦。我,继承了邪眼皇后名号的柯蒂斯,第一次在世界都市面前感受到生活的幸福。

知道我第一次踏上伦敦土地的时候,因为说话都是兰开夏口音,而被香水铺的伙计看不起;甚至有人拉我去楼上做皮肉生意。张伯伦,我拒绝了,但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事。

后来,只要能挣钱的买卖,我什么都愿意干。我还记得我带着一袋子金镑进香水店里,店主那狗一样舔我的样子。嘻嘻嘻,这种感觉太愉快了。我用自己的魔法天赋,在宫里谋了一份差事。后来我听说亨德尔因为愚蠢而覆灭了。

呵,早该撬开你们的脑子,给你们吹点儿新风了。什么奉献,什么简朴,笑话。

我有好看的裙子,漂亮的衣服,只要足够贵气,有的是年轻的男人来找我搭讪。你无法理解这些事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什么低调简朴自爱的神秘主义,简直是在扯淡。我不需要为什么狗屁魔法的未来而奉献。

我爱钱,你无法想象钱对于一个年轻女孩而言有多么重要,我有了自己的社交圈,还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现在多么奢华的排场,我都能满足。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连穿紧身衣,都可以比别人小一号,我愿意吃这种苦。张伯伦。

看看现在的我啊,张伯伦,我美吗,你会为我心动吗?”

“我佩服您,邪眼皇后,每个人都会成长,但不是每个人都会颠覆自己的过去。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将利己主义讲得如此落落大方的人,我几乎已经没法儿从您身上找到过去那个抱着娃娃来戏剧社做手工的小姑娘的影子了。”

“这是进化,张伯伦,是人类的进化,不过你记性很好,”既被称作柯蒂斯,又被称作邪眼皇后的女人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背上的那道伤好了吗?”

“没留疤,愈合得比想象得好。你也一样,柯蒂斯,”威尔逊放下了莫邪剑,然后将左轮收回到腰后的枪套里,“我已经认不出你了。”

但长剑并没有收起。

“我的伤没有好,留了疤,你知道位置在哪儿,”女人用手去摆弄着自己右侧的裙裾,稍微有些不安。手划在大腿根的外侧:“我试过植了一张皮,但是好像伤到了真皮层,没有什么用。”

明明是两人明火执仗要打起来的气氛,因为一句话,陡然变得有些扭扭捏捏。

“你应该试试我当时教你的方子。”

“Scolopendra mutilans和Rheum palmatum L这些东西只有你的故乡的药铺才有。”柯蒂斯一直在抓着自己的裙角,声音越来越小,“我按照拉丁学名找过那个药单上的药了,跑遍了整个欧洲。”

“抱歉,我现在也只有方子,没有药。”

“不,没关系,张伯伦,还是要谢谢你。”

“嗯?”

“我说,谢谢你。”

“为什么要突然说这句话?”

“你不同意我的话,没有关系。我从来都没有谢过你,那个时候被高年级生欺负,你帮我打架。我俩才落下的伤。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哭。后来我一直黏着你,也没说过这三个字。”

“柯蒂斯。”

“嗯?”

“不客气。”

雾气中,双眼杏圆,皮肤雪白的人形娃娃咬着嘴唇,手指紧紧地互相扣住,整个人忸怩不安地晃动着身体,似乎有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想要说出来,但一直说不出口。

威尔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柯蒂斯,什么话都没有说。而对方似乎也读出了这个意图,像赌气一样跺了一下脚。尽管看不到她的腿,威尔逊也还是听清了穿着柔软布制的拖鞋的脚,在地上轻轻点了一下的声音。

柯蒂斯的头就这样低垂着,如天鹅一般舒展的双臂在轻轻地颤动,如同在午夜里兀自盛开的一朵花。

“你,你都不来安慰一下我么?”

威尔逊叹了一口气,将剑收了起来挂在腰间,然后跨步走了过去。

“叹气干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么,威尔逊?”柯蒂斯的声音里似乎挂上了一丝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在雾里的是你,我以为是那些可怕的吸血怪物。我恨他们。”

“别哭了,柯蒂斯,这可不像你。”

“那什么才像我?张伯伦,因为我逃走的时候没有和你提前打招呼么?离开的时候我确实很歉疚,我应该提前跟你说,甚至拉着你一起走的,这样你就不会困在学校里,等到那帮可怕的家伙杀进来了。”柯蒂斯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柯蒂斯……”威尔逊缓缓地伸出了手,想要去摸摸她的头。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罚站的时候,个子高一点的小张伯伦就总这么摸摸头安慰她。

一转眼,两人就长大了。

“张伯伦……”隔着头纱,感到自己的脑袋正被在熟悉的手心安抚的柯蒂斯幽幽地叫了一声眼前的威尔逊,“久别重逢,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儿,你吩咐吧。”威尔逊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而又有些压抑。

“能不能请你帮忙……把脑袋给我,让我拎回去换功劳呀?”

柯蒂斯猛然抬起了头,这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个人偶面部巧夺天工的机关设计,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傀儡。他的面部表情栩栩如生,胸口甚至都还在起伏,如同真人在呼吸。精细的柯蒂斯在傀儡的肺部位置安装了一个充电的起搏器。利用紧身胸衣会将人的上身活动凸显出的特点,反向制造了一个视觉陷阱。

因为她在呼吸,她在张嘴,所以就默认她就是正在说话的邪眼皇后本人,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心理盲区。

柯蒂斯连这一点都计算进来了。

但活人是不可能在天灵盖儿上再张开一张嘴的,以双耳为界,人头的顶颅突然张开,露出了一张密布獠牙的血盆大口。这张口一下便咬住了威尔逊伸过去的胳膊,然后整颗头向左猛地一扯,几乎要将整只手硬生生地拽下来。

而属于面部的这张嘴还在吃吃地笑着,柯蒂斯的声音继续飘荡了过来。

“张伯伦,您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尊贵的殿下,现在好了,项上人头成了颗活生生的奖章。既然打小你就傻不愣登地护着我,而我的前途和荣华又都维系在你身上了,所以我就只好近水楼台,来摘您的脑袋了。

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用过去的情谊来笼络我,嘻嘻嘻你觉得能奏效么?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将你杀掉,然后将脑袋带回去啊嘿嘿嘿嘿。”

在狰狞地说完这些令人喘不过气的话之后,人偶向后倒退了几步。读者们一定会惊叹,一个看上去如此单薄的傀儡,竟然会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咬合力,以至于当头顶的嘴合上的时候,威尔逊的一整只左手都被咬碎了。

威尔逊捂住了左胳膊,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黄豆大的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头上掉了下来,一股身体不可抑制的抽搐,暗示了他此刻在肉体上经受的巨大痛苦。

“嘻嘻嘻威尔逊,我离开学院的动机和你们可不一样。我喜欢金子、珠宝,闪光的东西!这该死的血脉没给自己落一点儿好,反而到了伦敦之后,我的才能与收益才挂钩。现在,杀掉你们是我的工作,而金镑和功劳在等着我,能不能麻烦好心的你像小的时候,继续替我去死呢……啊这是什么!”

一声惨叫突然从刚刚还得意洋洋的嘴里迸发了出来,玩偶头上的大嘴在拼命地咀嚼着那只断手。但满嘴咀嚼的却不是血肉和骨渣,而是咬得不成形的塑料碎片。威尔逊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地上玩偶的残肢,放进了长袍的袖口里。而刚刚他用的正是假手,来试探眼前这个女人的反应。

柯蒂斯的声音从愤怒转向了惊疑,因为隔着雾气,枪声已经猝不及防地响起,一枚子弹穿破了雾霭的遮蔽,准确地打碎了她右侧的肩胛骨。一股致命的尖叫登时激发了出来,场地中的人偶甚至因此被震得有些散架。

“我和您说过,演技不要太浮夸,可是您就是不听。柯蒂斯。您的绰号是邪眼皇后,但请您告诉我,隔了这片雾气,您到底能看见什么?”

重新站起来的威尔逊将之前藏起来的左手从袍子中伸出出来,然后掏出了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刚刚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被偷袭的笨蛋。而此刻,他的脸铁青得就像个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