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原(克系口味专场)

多年以后,当张伯伦瞟见圣诞夜燃起烛火的商店橱窗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自己飘洋过海来到英国的第一天。

静谧的雪似乎吸走了平时街面上习以为常的所有噪音,到了九点半,整条街道安静得不像话。

他从车站出来,看着棉花糖一般的积雪与鱼肚灰的高层云,将有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查令十字街包装成了时髦的玩具盒子。年轻的卡门女士穿着紧身束衣与百褶裙,肃穆地站在站台,等待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一会儿他们就要上一辆双人马车,去往兰开夏郡的彭德尔山,“学院”就坐落在那儿。

那时的张伯伦还只是个孩子,而眼前积雪厚盖的整条街,就是他所见过的最浪漫的夜景。

远赴重洋之前,他所生活的地方有木马,有航船,有篝火与山鬼,但没有雪。

张伯伦姓张,起的名字叫伯伦。总角起便跟着族里的执事,顶着两条腌好的束脩,去镇上的先生家学认字。都说拜师要磕头,他的小脑袋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下,当场就讨得先生的喜欢。那天私塾先生家里坐着个高头大马的罗刹鬼。伸出手背,全是金灿灿的毛,把伯伦给吓哭了。看到孩子哭,鬼子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喃喃地说了两句话,孩子立地就不哭了。先生有点意外,说罗刹鬼念的是篇祷文,孩子能听懂,看来有福缘。于是当场教写“永”字。

“福缘”是个意外之喜。所以,族里的执事和先生合计,孩子就送先生家识字,先把《千字文》学会了,再荐去州县的生员那里,把《说文解字》认全。然后就送去京师国子监,协助读“天书”。

这是族里的规矩,延续很多年了。

可怜小伯伦刚刚学会抓笔,还是满地儿画乌龟的年纪,哪儿认识这字儿?好在听话,当下抓着笔,一笔一划地捣鼓过去,“永”字写得也不甚像。

但接下来的事儿把先生给生生震跌下了椅子。

这个“牛”字儿,它它它它动了!一张朴素的草纸,本图给孩子写字乐活一下,结果摇头晃脑的“永”字儿,一口把纸给嚼了。

这还了得?执事你给老子领来了个什么神仙在这儿?

执事一把拦住要去报官的先生,告诉说这是族里的秘密。伯伦一族在山门里有点儿来头,差不多二十年会出一个这样的孩子。生来不知道怎么,沾了点灵气。娘胎里出来就能认几个字儿,写出来的字都活蹦乱跳的。所以特别怕孩子学坏,就给提早送来识字了。

先生捋了捋胡子。听说多年以前,安阳府市面上出现了刻了字的龙骨。但认识的人不多了,偷奸的药商把他们盘下来当成药材,卖给要补肾水的富人。皇商发现了之后,将骨片送去了京师,大国师与国子监认出这些龙骨片,刻着的是巫人留下来的通天文。可惜近世没有太多人认识了。

这些字比大篆和籀文还古,本就不是人写出来的。古夏国本没有字,是贞人用磨好了的龙骨与鼋胄,涂抹了从灵芝和肉太岁榨出的精油之后,再请火灵和焱灵交替烤制,才请下的“天书”。这些裂纹构成的图案,可以用来给天地山川命名。之后,只要知道山灵水妖的名字,念出来或写出来,都能起到御灵的作用,“帝”用这些“字”构成的金券去封禅。

惊天动地,效果卓绝。

这个神通比较偏门,不能变化龙形、御剑飞行,而且命格太轻的普通人,也用不出什么神通。古夏国的帝巫之中,也只有贞人与左史才能驾驭。但后来,贞人被破关而入的犬戎和狄人灭了族,左史一族独木难支。大神通就失落了。只是因为试错成本低,修炼路子就算走岔了,也有顶个好前程。千年流转,到了伯伦一代能使出的神力,就只剩占卜凶吉的测字与驱使豆兵的画符几个小戏法了,比起求雨的龙师一族,操火的火帝一族,降妖的鸟官一族和堪舆的人皇一族,属实菜到抠脚。

“天书”的现世,才让伯伦一族又短暂地振兴起来。尽管现下“天书”也不是认得很全。但连带出土的还有古夏帝巫留下的金册,里头说能读懂“天书”就能识得天命。当皇祚帝的重生神格,延年益寿,福祚百世。能解读古文书的人,在仙家之中,才算占了一个小宗派的席位。

此时距离左史一族造字,已经过了四千年了。

但金发鬼子听了之后眉头紧锁,低头跟先生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端坐在椅子上的先生坚决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还嘟嘟囔囔。但架不住鬼子反复鼓捣,迟疑地点了点头。鬼子于是转身拿了只镶了块铁片的鹅毛笔,递给了小伯伦。然后用手比比划划,先生听罢老不乐意地拿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蝌蚪一般的字。

“Oracle.”

小伯伦依葫芦画瓢地捡起了羽毛笔临摹,但因为不太会,O画得像个鸭蛋。

万籁俱寂。

神父张了张嘴,可能是想飙出两句国骂,毕竟唯大英雄能本色。但神职人员的嘴是用来称颂上帝的,说脏话很容易扣功德分,忍了。

又换了个词,“Light”。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袖槛华浓。行行好我古夏国山灵水妖还忙着独自娇艳,没工夫搭理你个国际掮客。

神父受到了二轮暴击。

先生不禁莞尔,笑得满地儿打滚那种。

神父垂头丧气地准备放弃了,毕竟内心已经在劝说自己,这就是个河洛吉普赛捣鼓出来的东方邪术,在无上的主面前自然失灵。

先生捋了捋胡子,对自己精神打击的效果感到十分满意。

但就要放弃的时候,神父突然回头,咬着牙再让小伯伦写一行字,发誓赌咒这是最后一次了。

先生拿这个耍赖的鬼子神父实在没法儿,就示意伯伦按他的要求写,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宝贝疙瘩你们洋人教会别想骗走。大家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把左史一族的字仙给你们带走这种数典忘祖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hello world.”

洋鬼子从前朝就拿着新的星图与航海图来进贡天子,结果朝廷把这些贡物当成了玩具。听到世界上还有“亚美利加”等大陆,而昌明盛世的天下只是世界岛里靠东的孤岛,登时便不乐意了。原本准备用来交流的神通,也都搁下了。洋鬼子勒令要向天子下跪磕头。

既然极东之地的朝廷不识货,教会用无数沉船和人民换来的世界版图,也就没有必要半买半送了。洋鬼子今天来,也就是和受过洗的师爷打声招呼的。来了二十年,除了江浙的地方老爷,也就是些商人和渔民接受了洗礼。这个成绩,耶稣会可不满意。

所以洋鬼子要回去了。

然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草纸上蓦然出现了一大堆英文字母和符号,编写的逻辑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中可谓“鬼画符”。

#include <iostream>

using namespace std;

int main()

{

std::cout <<“Hello World!“;

return 0;

}

中量的标点符号出现在几个勉强能辨认出的英文字母中间,挤满了小半张纸。首行的缩进有些诗歌的意思,而分句的架势也确实像在写诗。但一整篇东西看下来,洋鬼子也看不懂。

然后这些字就同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断变幻彩色的“hello world”浮现在草纸之上。

洋鬼子摇了摇头,但表情的意思却是“大受震撼”。于是当下便与师爷嘀咕起来,想让孩子去一个叫“英吉利”的地方,进修不可思议的法术。

执事被吓着了,抱起孩子就要走,以为碰上了人贩子。先生也接连摇摇头,“使不得”。这个孩子不能离开故土。大师您另谋高就吧。

洋鬼子耸了耸肩,然后客气地告别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远东教区服务,几个人在爱晚亭中依依惜别。迎风踏雪江白月,别君去马遗空山。执事抱着孩子,鬼子辞别师爷。

当时只道是寻常。

威尔逊·张伯伦先生此刻坐在自己简朴的办公室里,屏息凝神地将清道夫从三楼房间各处刮下的脑组织放进了桌上一个由树脂凝固而成的人脑模具里。只是仔细刮下来的碎片似乎受到镊子和锉刀带来的物理刺激,疯狂地释放出生物电信号,所有仿佛尘封于神经元细胞内的记忆蓦然地释放出来,便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张伯伦先生眼前闪回。

而他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顾低着头研究如何铺开金属盘里滑腻油光的肉皮,那是他被轰飞了的大脑皮层的一部分。要命的是这一块皮层完全涵盖了布洛卡区与镜像神经元细胞,如果探针下得太用力,戳破了那个地方,可能以后他都没法儿再学会说话了。所以张伯伦先生考虑了一下,便从身前的黄梨木书桌里翻出了一个黄铜放大镜和一个小座钟,再然后就屏气凝神地开始修复这块脑组织了。

时钟在滴答作响。除了正中间的书桌,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两张榉木板拼成的陈列架,架子刷了漆,放满了各式语言写成的出版物。摆在正中间的是几本岁数能赶上伦敦塔的手抄本,几个烫金的龙飞凤舞的拉丁字母,爬上了鞣制的熟羊皮书封,染红处理的书皮上还镶嵌着几颗矿物石:钴石、绿松石,以及颗粒极小的碎钻;旁边放着卷起来堆放的羊皮纸,展开后是一张传令官用来宣布命令时展开的羊皮纸手稿,还有几张用来记载神秘学里的字符与公式。在书柜的角落里,还放在着一些露出书脊的宋版蝴蝶装的古代。其中有《说文解字》,以及记载而来风靡巴黎剧院的中国戏《赵氏孤儿》的宝卷百科。这些书是通过伦敦城的几家书店搜集而来的。

张伯伦先生对这些带字儿的抄本很珍惜。

他的操作非常小心,尽管身上的血还没擦干,被掀开的颅骨也还没掰回去;但完全顾不上自己情况,张伯伦在灯下细细簌簌的操作着镊子和探针,宛如正在解剖兔子和青蛙的医学院学生。门口偶尔响起两声脚步声,但很快就从门口移走了。张伯伦先生在工作的时候,门口会挂上一支燃烧着黄色火焰的煤油灯。此时他不欢迎任何访客和过路人。门口经过的仆人们好像很明白这个道理。

细微的汗珠沁透了整张脸庞,与时钟赛跑的张伯伦先生手不禁抖了一下,当即紧张地俯下身子检查刚刚的探针有没有刺破大脑组织。走廊此时则响起一个缓慢而笃定的脚步声,精准地跟着时钟指针的滴答声响起。听到了脚步声之后,张伯伦先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完全铺开了的大脑皮层被电极充分地刺激之后,已经呈现出了紧绷的状态;而张伯伦用两根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皮层放进了树脂容器的最上层。

脚步声停在门口,没有进一步表示,似乎静静地等着张伯伦打开房门。张伯伦庄重地捧起了那整座树脂容器,缓缓地摆上了书架,然后整了整衣服,便果断地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提拔的中年人,黝黑的皮肤,留着精心修剪的络腮胡,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抽搐一下,似乎要拉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但很快就被一种忧伤而严肃的沉思表情掩盖了。他穿着同张伯伦先生一模一样的衣服,手上还拿着写有“比阿丽特”的名片,但似乎宁愿站在门口,也不想迈进来。

“我,我来了,”当张伯伦先生看到门口的来人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出神经质的痉挛,“抱歉,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点儿,不然敲门之前,我就应该咽气了。”

“不必担心,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门口的人似乎能感到一种浓厚的悲哀意味,从张伯伦先生的双眼中弥漫开来,这与他刚刚面临生死时的平静与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不想进来,谢谢你。”

“不,你,你必须进来。”张伯伦先生似乎突然感受了极大的痛苦,那张写着他名字的那张名片,也沾上了正在从五官流下的鲜血。似乎在同面对门口的来人打了照面之后,张伯伦就在经受巨大的痛苦。而这些痛觉,似乎在枪击之后很久才姗姗来迟,“大脑已经拼不好了,但布洛卡区还是修复完成了,您只要吃下去,就能得知刚刚发生的一切。我时间不多,没有办法亲口向您报告了。沃尔夫失控的时候,打死了无辜的人,我把她的死替了,也就注定活不了了。但我的任务,完,完成了。你现在进来,吃,吃了我,你就都明瞭了。”

张伯伦疼得弯下了腰,血泪从双眼中淌下,而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一个用来接血的盆子,因为不想让自己的死亡弄脏地毯。

“还,还有事没做完,沃尔夫为什么发疯,我,我还不清楚。但不好意思,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了,张伯伦先生,名,名片您可以拿走了。我将名字,还,还给您。”

被称为张伯伦先生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的血肉正在不停融化为一滩血泥的张伯伦,还是迟迟没有动。

“吃,吃掉我,不,不然就来……”

“不,威尔逊·张伯伦,我允许您用这个名字去世。我尊敬您,所以从此刻起,我不再是张伯伦。在生命耗尽之前,我就是威尔逊·张伯伦。放心的去吧,您的一切,我来继承。”

正在化成一锅血肉糊汤的威尔逊显然已经无法开口了,但即便声带已经融化,散发了一阵极其恶臭的血腥味,展开门口的男人仍然认出那一对没有融化的眼球在深深地看着他,那是“谢谢”的意思。

短暂的注视之后,铜盆里的眼睛向天一翻,沉了下去。站在门口的人终于走了进来,伸手在血池中捞出了被鲜血浸得嫣红的名片,血液很快就渗入了来人的手指,然后变得干干净净。他将名片插入胸前的口袋之后,打了个响指。女仆比阿丽特便从一楼的楼梯奔向了办公室。

“请将他端进院子里的那口金制的棺材里,封好之后命人下葬。”

比阿丽特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她哽咽着,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良久之后,一个充满了哭腔的声音才悠悠地响起。

“大人,他……他的墓碑上应该刻什么名讳?”

“什么都不要刻,在墓碑立好之后,只要刻上‘他为天使而死’就可以了。我死的时候,这个名字会还给他,届时你再刻上去就行了。”

“大人,您”比阿丽特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眸因为悲哀与惊讶而蒙上了新的泪水。同样发出惊呼的还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卡门女士。

“别哭了,孩子。亲人为死者流泪,爱人为死者报仇,去吧。”张伯伦面无表情而又铿锵有力地将这句话讲了出来。趁着“复仇”两个字带来的力量,比阿丽特站起身来,小心地将一盆血肉捧了出去。

“我请您查的人有下落了吗?”

“有的,张伯伦先生。已经找到人了。”

“那么,卡门女士,请随我一起去吧。亲人为死者落泪,爱人为死者报仇。”张伯伦用力地跺了跺脚。

“遵命,我跟您去天涯海角。”卡门女士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屋子的正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