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善后

“结束了?”威尔逊回头看了看阿格莱亚,发现对方的表情同自己一般错愕。

房间里寂静无声,连带着两个人都还处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来。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客厅,还能看到因为冲突而被撞倒的沙发与屏风,以及被打开了一条缝的门。但所有的敌人蓦然一下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阿格莱亚与威尔逊两个人,站在房间的中央。

“老师?还是我应该称您为女神?”

威尔逊再次开口了,他并不是想要唐突地打破沉默,只是现在这个场地的氛围,留下了许多令人感到不安的余绪。

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这位老师。

“老,老师?”威尔逊压低声音又喊了声自己的老师。

“威尔逊,还是和过去一样,叫我卡门吧,”阿格莱亚的声音响起,这一次语气之中多出了许多疲惫,“我有点累了。”

“老师,您是在担心自己的妹妹们么?”威尔逊思忖了一下,然后才问出这句话。

“嗯……”阿格莱亚,不,卡门的声音变得年轻了不少,但语气和语调却还是熟悉的样儿。

她显然不太想同威尔逊讨论自己担心的内容,毕竟两个妹妹的情况,从刚刚眼前的男人抛出的几句话来看,绝不会很好。说不担心,一定是自己骗自己。

但她显然有不能现在回去的理由。

“刚刚那个,东西,您认识对吧?”

“威尔逊,很难一两句话就解释清楚,它像是一直以来就存在着的古老规矩,我看不见他,我的姐妹也看不见他,按道理来说,没有什么能逃过时序三姐妹和命运三姐妹的眼睛。但我的六个姐姐从来就没有捕捉到他本人的踪迹。诸神之中没有它的位置和名号,无论是天穹,还是冥府,抑或我们所熟悉的迈锡尼或喜克索斯人,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号。我们已经习惯一个玩世不恭的神了,毕竟上哪儿都有捣蛋鬼、恶作剧和生活不检点的神。因为一个世界会因为罪恶变得鲜活,而不是死板。人类是不完美的,他们讨厌说教。

但这个家伙,我们之中的谁没有接触过。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底西福涅三姐妹在神庙外与一个陌生的黑皮肤男人交谈,我才发现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从来没有男人敢往她们的神庙去过!”

卡门的身体在随着声音而颤抖。

“后来雅典就陷落了吗?”

“那是噩梦的开始,希腊崩溃了,许多城邦变得暴虐,直到某天,一群来自罗马的土人进入了巴特农,她们没有摧毁我们,只是给我们起了一个罗马名字,照样还是供奉着我们。但我知道,这与他有关。”

“您去过迈锡尼么?”威尔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我么?我没有,特洛伊人在那儿留下了一些诅咒,我没有应付那些玩意儿的手段。我的职责是服侍我的女主人阿弗洛狄特,不应当随意到处走动。只是,我将事情告诉了雅典娜。”卡门的望着前方,但眼神并没有聚焦于任何一处上,她正沉浸在回忆里,“她明明答应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

“那我们先不谈了,老师,迈锡尼是在史诗时代陷落的,但除了在荷马那儿,我们似乎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国度的消息,诗歌没有,传说没有,小说也没有。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威尔逊顿了顿,“刚刚的这位奈亚拉托提普先生,被他成功插手的文明,都已经被彻底毁灭了。”

卡门的眼睛自然地下垂了一下,她也在思考这句话。

“赫梯王国、亚述帝国、匈人阿提拉、古巴比伦、贵霜帝国、匈奴人,更不用说现在普鲁士人开始狂热研究的迁徙中的雅利安人,”威尔逊几乎是掰着指头来算,“象雄人、楼兰人、高昌人、邪马台,南澳的复活节岛,考古学的谜团不少。这些国家都凉透了,尤其是亚述,亡国之后连土地里都被铺满了岩盐和荆棘种子,摆明了就是不允许人类再进入,缺德到家了。他有着这样的魔力,却一直岌岌无名,老师您不觉得有问题么?”

“威尔逊,你说得对。不过一时之间我也没法儿再接着思考了。我相信你和我一样,今晚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的身份我们回去再讨论吧。”

“老师,我对他的身份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能直接钻进人的脑子里,直接给记忆和性格施加影响,目前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抵抗这种对精神的侵袭,但目前来看。玛格丽特肯定是受到了他的影响。”

“你认为玛格丽特可能被利用了?”

“不,顶多是互相利用,我的这个邪恶的孪生姐妹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我关心的是,在两个人合作之后,玛格丽特的手腕好像变高了。我现在……可能很难和他抗衡。”

卡门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道:“那该怎么办?”

“菜是原罪,老师,这个时代似乎在身体力行地教会我一点,弱者没有生存资格,伟大的乔治王,而且这不仅关乎我一个人,还关乎我们所有人。”威尔逊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所以,你在担心亨德尔的人么?”

“确实如此,老师,原本我认为只要一枪就能解决整个事件,亨德尔的血仇,马上就要来临的疾病恐怖,甚至于讨厌的王室,但现在我知道,我把事情想得太轻巧了,”威尔逊顿了顿,“这是一场战争,绝不是刺杀一两个首脑就能解决的。有时,直接刺杀首脑恐怕还会引出的反效果。我现在开始理解弗朗西斯培根爵士的话了,知识并不是力量,知识是权力,老师。

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原本王权的时代,农民只要反抗收税官,有的时候拿起草叉反对国王就可以了,但现在我才发现,对手好像没有这么简单。我们所面对的不单纯是神力或咒力,任何故事进展到现在,就已经临近终局,而在我们这里,这才刚刚开始。我感觉现在展开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哦?什么样的故事?”

威尔逊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火柴盒,然后从里头掏出了几根火柴。

“老师,这些只是简单的火柴,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您看这儿。”

火柴棍子在威尔逊的摆放之下,变成了一张国字脸。

“您看,假设这是眉毛,这是嘴巴,哦这里是下巴,您再看看,现在还能称他为什么?”

“人脸?”卡门并不清楚威尔逊拜访火柴画的理由是什么,但料想应当不是什么恶作剧。

“是的,那么我们现在把火柴全部换成针,或者毛线,或者随便其他的什么玩意儿。火柴已经不是火柴了,但人脸呢?”

“人脸还是人脸,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木棍,而是黄金?”

“不,”威尔逊简单地回答道,“在我看来,敌人的玩法升级了。以前,敌人只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所以我们只要秣马厉兵,拉起一支够庞大的队伍,哪怕只是农民举着草叉,也能捅穿贪婪的税吏。但现在,拿着锄头的矿洞工人显然已经打不过配枪的警察了。殖民地办的报纸我每天都在看,在远东,无论怎样古老而庞大的帝国,哪怕也配有火枪和之前与尼德兰做生意时留下的大炮,也没法儿与远征军相抗衡,那个纵横亚欧的成吉思汗的余绪,突厥莫卧儿的皇帝,已经快完蛋了。

打败他们的是什么?您不会没意识到吧。我想这就是忒修斯之船的答案。”

卡门点了点头,特修斯的典故,她是很清楚的,毕竟那是雅典的国王。

“每一块木板都可以更换,每一个敌人都可以剪除,但这些个人组成的抽象的‘结构’却是不可能被消灭的。奈亚拉托提普先生阻止我们杀死底西福涅的理由,绝不是单纯的合约。如果真的是保镖一般的合同,这个家伙不必等到底西福涅被我们打到半死,才假惺惺地出手,更不用在我们面前把她石化。看起来简直就像刻意等我们削弱底西福涅之后才出来干预一样。”威尔逊在复盘这一次的遭遇战。但听着他缜密的分析,卡门似乎觉得自己茫茫的前途,亮起了一丝照亮前路的火星。

威尔逊的能力虽然特殊,但并不算强大,除了奇妙的不死之外,几乎都是依靠知识和计谋,来解决眼前的问题。他所掌握的法术,也是在关键时候派上的用场。作为已经隐姓埋名了两千余年,饱尝流离之苦的她而言,力量上的悬殊,确实使她几近绝望了。所以,今晚她才想要一鼓作气地终结这一切。

她并没有想过,这种力量上的差异来自如此抽象的“结构”。或者说,作为神,她曾经就是这力量结构中的一员,所以从来没有意识到力量的悬殊,不在于眼前数字的大小对比,而在于结构的碾压。

现在,她很明显地意识到了。

“威尔逊,你有什么办法么?”

“奈亚拉托提普的动机很蹊跷,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确实是在拆底西福涅的台。底西福涅现在几乎已经架空了王权,她在宫中的同谋出身高贵,工于心计,短短几年就完全控制住了内阁和国教会,接过了乔治王的财富,并且将英国拔高到了世界霸主的地位。只要刚刚杀了我们,她的计划就没有任何隐患了。但我们现在居然凭空多出了两年时间。”

“你的意思是?”

“奈亚拉托提普只帮助底西福涅夺权,但感觉上他并不想让她建立起一个稳定而强大的王国。但具体的理由,我还不知道。所以我打算找机会去了解真相。不过现在,我们应当还是有时间的。”

说到这里,卡门女士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威尔逊,眼睛中蕴含着许多黯然的神色。好像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却始终没有流露出来。

“老师您想知道的是,我们会怎么选对不对?毕竟在您眼中,我们理应有自己的选择权。玛格丽特说您也要为亨德尔的屠杀负责,这句话还是伤害到您了对吧。”

良久,卡门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选过了,老师,我说的就是老院长的原话。”

卡门猛然地抬头地望向威尔逊。

“我说过了,我知道把您留下来是亨德尔全体教职工的意思,毕竟是我是最后一个和院长见面的人。考虑到我也丢了一条命在里头,我没有理由假传圣旨支持您。学院很清楚这是一桩权力结构的变革,变革的结果一定是一场清洗,一场内战,如果不接受王后的旨意,支持王权的复苏,亨德尔就一定会被巨大的权力排除在外,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会被结结实实地挨上一筐粪瓢,这样才能将我们排挤出舆论。王后是一个很善于驾驭政治的人,她本来会成为国王最好的助力,但她被蛊惑了。

但是我们无法接受历史的倒车,自由不在于多数和少数,而是确保任何时候都能有人跳出来唱反调,这样才能在激情和审慎之间保持一个平衡。普鲁士已经疯了,最受欢迎的民调就是绞死大利拉的论调。我并不喜欢贵族制,老师,但这一次我们应当感谢一次这些人,在王室面前,他们有底气和胆识来维护古典的自由。

所以,您不是为亨德尔带来了灾祸,而是为我们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其他人的工作,我会去做的。”

卡门看着正在思索的威尔逊,本来她以为这个孩子想要打退堂鼓,毕竟十几个侥幸保命才逃出来的学生,想要反抗当局,恐惧是难免的。然而威尔逊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甚至感到了心的悸动。

“那我将我的一切和我自己,都托付给您了。”

卡门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老师,您起来吧,我只是个小人物,回应不了那必然成功的神谕。”

卡门抬头望向自己这位平素冷静的学生。

“我们不会背弃您的,请不用担心。但宣战之后的第一步是备战。”

“可是我们哪儿有时间备战?”卡门伸手接住了威尔逊伸出来扶她的双手,这双手此刻如此坚定而有力,她整个儿都被拉起了身。

“两年。奈亚拉托提普给了我们两年的时间。”

“您是说那张字条?”

“是的。两年时间并不长,但也不短。现在这个情况,给我们两天时间,我们都可以从伦敦逃走,但他却给了我们两年时间。所以他有完全的把握,能放养我们。”

“所以,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难道你不怕这是个陷阱吗?”

“老师,他看起来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而且并不会姑息我们。我们目前的情况相当于与整个英国作对。底西福涅虽然没有了意识,但玛格丽特和维多利亚王后还能自由活动,在这两个危险的人面前,暴露了身份的我们就只是盘等待下料的仰望星空。但考虑到英国的势力遍布整个世界,跑是跑不掉的,他给了我们一个很残酷的生机——我们必须在两年之内对抗底西福涅,从挣扎着活下来开始算时间。

他一定是想着看乐子,可作为乐子的我们没得选,所以,迎战吧。”

卡门低头想了想,然后对威尔逊说:

“那警察那边呢?”

“不要惊动他们,这件事的端倪太重大了,玛格丽特的身份也曝光了,苏格兰场一定会严查相关人员的身份,靠一张身份证明是瞒不住的。如果被锁定身份和住址,亨德尔的其他人就麻烦了。罗伯斯皮尔首相不能真的宰了维多利亚王后,但可以宰了我们。所以,我们唱到这里就谢幕,不给菲尔德警官告别了。所有的线索,我已经都给他们了。解下来怎么拯救伦敦市民,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身为英国当局钦定的逃犯,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了。老师,焚烧尸体这件事,就祝他们好运吧。”

“遵命,那我跟你走。”

她伸手挽住了威尔逊的胳膊,整个人的仪态依旧高贵而圣洁,但现在,这种高贵体现在她对威尔逊全心全意的信任与尊重上。

“回去啦,老师,我们应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