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鼠笼

“不,先生,我们不能向您提供任何住客的信息,皮卡迪利酒店致力于保护顾客的隐私,尤其我们还不是特别熟悉您的时候。

说到熟悉,您为什么不考虑入住一天,来感受一下我们宾至如归的照顾呢?皮卡迪利殷切期盼得到您的意见。”

正如所有第一次来到皮卡迪利广场的客人都会为这里的富丽堂皇与一流的服务标准而折服一般,还有什么比一座历史悠久的酒店平易近人而又保持体面的英伦风度,更能迷住全世界客人的心呢?

至少威尔逊是这么对卡门女士介绍的。

无边无际的迷雾消散了,但伦敦还没有迎来清晨。今晚的时间流速似乎格外缓慢。

已经熬过了沉闷而可怕的七月,伦敦从可怕的社交荒漠中闯将了出来,散落在乡间别墅或殖民庄园打猎和避暑的新派贵族和社交明星们马上就要回归。

洋溢着雪梨木樽香气与哈瓦那雪茄的伦敦,五光十色的剧院、酒店,快活的交响乐团,一切人间娱乐将伴随着伟大的不列颠尼卡,重新降临这人间。

而皮卡迪利酒店无疑是伦敦名流社交聚会的首选。

诡异的是,明明是今夜这样的一个不祥之夜,近在咫尺的圆形广场上明明还有着不断燃烧的木桩与突兀的血迹,但酒店大厅的灯光仍然是亮堂的。

两个穿着海军蓝长大衣,搭着金色穗丝搭与笔挺的青灰色长裤和擦得锃亮的黑色牛津鞋的男人一脸严肃地站在大厅里,正常的画风同凄厉阴冷的街道简直格格不入。

马车在前厅停下了,没有侍者前来牵引和拉门,但门口的男人还是走了过来,拉开了酒店的大门。

“里边请,警官,马车停在门口,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停好您的马车,您有任何行李,我们都会为您取来。”

“很抱歉,今晚的情况特殊,请您尽快进入大厅,皮卡迪利酒店为您遮风避雨。”

卡门女士在车厢里已经醒来了。当她睁开双眼时,双手已经被精心地包扎好了,手腕打了夹板,涂抹在上面的药膏有股浓郁的麝香味,但见效很快。她的双手已经不疼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好像是威尔逊,穿着大了一圈儿的衣服,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她印象里威尔逊应该好再高一点儿,再沧桑一点儿……不,眼前的就是威尔逊。

卡门女士深知没有人清楚威尔逊张伯伦的长相,在亨德尔的时候,张伯伦是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远东人长相,还曾因为外貌被有普鲁士血统的本地名门孤立。

三个月前,一个满脸苍白的金发青年拿着名片和一封信走进渡鸦帮,沃尔夫盘问了他三个小时;而卡门就躲在一边,她非常确信这个威尔逊就是亨德尔里的那个孩子。

但在刚刚,将她抱上车的威尔逊·张伯伦明显高了一个头,肌肉还很壮实。

但他们好像确实都是威尔逊。

关于这个孩子身上有太多的疑点了,不过凭借多年以来的相处,卡门确信他不是一个坏孩子。亨德尔里谁没有秘密呢?恐怕自己也禁不起细致的审查表吧。

不过卡门接下来却真的被威尔逊的建议震惊了。

“您再说一遍?您要假扮苏格兰场的警官?”

“是代理,恐怕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接近柯林斯。一流酒店的保密管理实在太严格了。”

“我们会被认出来的,这个做法太冒险了。”

“不会的,您忘记了我的法术么?”威尔逊掏出了自己平日里搜集的一打不同颜色的名片纸,上面的名字几乎囊括了各个行业。

“啊,这倒是……所以你每天关上门就是为了摆弄这些玩意?我差点儿以为咱们就要专职伪造护照了。”卡门女士第一次近距离地观详这些精致得如扑克牌一般的名片。

“您还别说,我真这么思考过。卡门女士,这是印刷业最近才发明的涂布加工纸,用来制作名片和各种证书,不怕水泼和氧化蚀纸,本来是用在油画制作上的。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打算拓展一下帮会的生意。”

“是‘解决之后’,威尔逊。”卡门摆出了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句实话,她本能地认为一次性流动那么多伪造的护照身份出去,会闯大祸的。

“是的,卡门女士。最近申请避难来英国的人有点儿多,但里头少有手上没沾过血的。和我们一样,我们是汉诺威的逃犯,没有合法身份,需要拿证件办执照的行当。

除非塞钱,否则什么身份都没有。我很纠结,卡门女士,非常纠结。”

“大凡你在纠结,威尔逊,”卡门很少用嘉许的眼光打量这位从英格兰传统来看很难评价的学生。

“大凡你在纠结,没有把这个能力用在伪钞上,英格兰银行和财政大臣就得感谢你。乔治四世也课过那么重的麦芽税,在没有下议院的日子里,干走私的都是条汉子。”

“但现在不同了,老师。我以为羊吃人的日子总会结束,但日子还在继续。您看报纸了么?自由派商人在疯狂地叫嚣要向不肯臣服的异教徒开炮。

我去码头看过一次,所有报了关的货物,都是‘合法’抢来的。不遵守法规,我们就沦为了罪犯;但遵守了法规的我们,心安理得地买卖着抢来的东西,这样就能说服自己是个体面的好市民么?

我们的吃穿用度,每一寸都沾了殖民地的血,现在连呼吸都是一种罪。我不知道,老师,我不知道现在我们需要违反多少条法律,才能真正地避免犯罪。”

“威尔逊,你说话的样子像个哲学家,虽然我听不懂。”

“老师,那是我家乡流传的谚语,叫做‘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我只想让帮里的人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我目之所及的英国买卖,除了不挣钱的,不是违反本国的法律,就是违反他国的法律。

所以柯林斯逃走了,我松了口气,但也很愤怒,他把走私和制药两条下线都带走了,不拿回来,我们就真得靠抢钱包和撬锁来过日子了。”

“威尔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法律以其公正的态度与不可侵犯的权利,禁止富人和穷人一样睡在桥洞里。”

威尔逊没有说话,从口袋里递过一张粉色的名片给卡门。

“‘法律不能使人人平等,但是在法律面前,人人是平等的。’老师,您不用改名,只是换了个身份。从现在起,我是苏格兰场负责河岸街的张伯伦警官,您是一位遭受了家庭暴力的夫人,您在街上找到了我,向我控告您的丈夫柯林斯欠了赌债之后又犯下了伤害罪。所以我带着您来拘捕他,所有的法律文件都已经准备好了。”

威尔逊拍了拍自己的包:“请您扮演他的夫人,柯林斯真是占大便宜了。”

“您可真是个机灵鬼儿。”在领会到威尔逊的布局之后,卡门女士将一路上的艰辛统统抛诸脑后,决定速战速决地解决这个问题。

张伯伦将卡门女士扶下了马车,然后帮她整理了一下胸前歪掉了一些的胸花。

张伯伦又从后备箱里找出了一套以前自己留在车里的备用衣服,两个人便抛下马车,四平八稳地走进了皮卡迪利酒店享誉世界的大厅。

门房则将收到的名片装在银盘里,庄严地走在前面开路,好似领路的是一位小国的国王。

“欢迎,我们非常欢迎您,”一个戴着单片眼睛,穿着无尾晚礼服,梳着大背头的男人从酒店举世闻名的环形前台急忙迎了上来。其他两位酒店职员很紧张地跟在男人身后,看起来这位前来攀谈的人,可能是皮卡迪利的经理,从握手的神态上也看得出,对方的气质和谈吐都非常得体。

“张伯伦警官,您能在这样的凶夜,从苏格兰场专程赶来,我们感到十分荣幸。是您接的我们的报案么?”

威尔逊与卡门面面相觑,经理的这份问候可谓始料未及。

“您……”经理读出了他们二人的困惑,警惕了起来。

威尔逊见状清了一下嗓子准备说话,毕竟,服务业的工作人员非常善于察言观色,如果自己稍微露出破绽,就不可能得到对方的真心协助了:“不,您的案件不是由我受理的。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悲惨的案件。

我接到了报案,一位可敬的市民被袭击了,而犯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逃入了皮卡迪利酒店,所以我带着受害人来辨认一下犯人。您可以调取一下入住记录么?”

“啊,警官大人,您来的真巧。我的意思是,我们非常有幸接待您这样的治安官,捍卫本地的治安。我们当然愿意协助您的工作,不过入住记录现在不在我们手上。您的同事今晚整晚都在这儿调查案件,您不知道么?”

“见鬼,是哪位警官?”警惕起来的威尔逊用一种威严的口气来掩饰自己的意外,他没有料到今晚的菲利普会意外地见到铁面人路易十四,“我猜猜,梅恩上校,还是拉塞尔警官?”

“都不是,”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两个人的背后响起,“打听他人的名字之前,先要做自我介绍,这才是伦敦社交界的惯例,您说是吗,查尔斯?来吧,请透露一下自己的身份,这位不知名的朋友。”

威尔逊与卡门夫人猛然回头,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站在两人身后。来人正是苏格兰场最富有才干和人格魅力的警探理查德·弗雷德里克·菲尔德。

他旁边站着一位梳着分头,亮着额头,露出充满智慧的额头的记者。穿着宽大西装与条纹的马甲,既不过分富裕,也绝对不穷酸。一只手的食指上染了墨水,而另一只手正拿着一张写字板,似乎在记录着现场的情况。

熟悉本书的朋友们都很很轻易地认出,这两位便是日间前去白教堂区处理市民投诉的警方人士。

即便不熟悉本书的朋友也能一眼就认出,站在菲尔德警官旁边的正是十九世纪英国小说璀璨群星中最闪耀的那颗,法庭速记员、小说家、报社记者与一个合格父亲的查尔斯·狄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