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春,三月三。
最好的蟠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
凡人食之,得道飞升,寿比日月。
焉知日月之辉,也有尽时。
2
魏道士在树下盘坐,柳叶徐徐飞扬,阳光轻轻旋转。
连身旁的大河也一改奔涌之势,缓缓流过。
山精野怪,地仙凡俗路过,都以为其已入春意盎然而我心不动的境界。
扑通一声。树下坠下一果子,砸到魏道士头上,道士不动。
再扑通一声。道士我自岿然。
再扑通一声。道士站起大骂:“哪个混球扰我清梦!出来!”
微风卷过,四下无人。
道士捡起砸他的东西,居然是三个果核,上面还沾着口水。
谁家野狗子在树上啃桃子?!
道士怒视头上树枝。这柳树哪里来的桃核?
莫是天下掉下的?魏道士再看看天,发现天色灿烂中似有阴霾,就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再看看三个桃核,又哪是凡间之物?
道士掐指一算。三月三,王母大寿,天上正是大宴群臣,饮仙酒、吃仙桃、啃仙肉的时候。
他摇摇头,恐怕要出祸事了。这三个桃核拿在手里,沾了一手的唾沫星子,虽恶心得紧,但弃之可惜。
魏道士把三个桃核放在袖中,往回走。
经过市集的时候,他大声吆喝道,“天要下雨了,快回家收衣服啦。”
西南道观的魏神仙说的话,谁能不信呢。
东家丢了羊,西家寡妇勾搭人,孩子是不是亲生的,老娘要不要再嫁人,都要到他那里摇个签、求个卦。
于是集市上很快空无一人,都回家去了。
3
道观就是一进二的堂屋结构,带一个很小的院子。
堂里供三清,左侧厢房魏道士起居,右侧堆杂物。
堂里还有一套桌凳,是人家找魏道士算命时候用的。
魏道士一进门,天就开始下雨了。并非如油春雨,而是瓢泼大雨,厚厚的云层挡不住五颜六色的闪电和青一块、紫一块的光影。
天上这次恐怕被揍得老惨了。
老魏有点幸灾乐祸,把三个桃核放在了桌案上,就进屋搬太师椅,准备在天井边上舒舒服服看看天气变幻。
等到他搬出椅子,却发现桌案上的三个桃核已经不见了。
哪里来的妖孽造次!他一惊,手一松,椅子就掉到地上砸了自己的脚。
只听一声哀号,他抱脚摊倒在地上打滚。
这时却发现一只短腿的猫在桌案地上打滚,四只爪子歪七扭八地划拉着想掐自己的脖子。
坏了,这只猫把桃核吃了。魏道士不顾脚疼,过去把猫尾提了起来。
这只猫是魏道士收留的,本来指望它能除鼠害,不想它四足太短,尾巴太胖,根本不是运动的料,还跑不过老鼠,反而经常祸害魏道士的食物。
据说它的祖上曾是皇宫里的富贵之宠,但流落民间,就是多余之物。
倒吊的猫眼圆睁地望着魏道士,发不出一句声音,四足时而勉力合成了叩拜之状,时而又散开,要掐自己的脖子,憨态可掬。
魏道士由惊转怒,再化作苦笑:“孽障啊!”
用手轻轻一抛,猫在空中转几个圈,落在暴雨的院子里一翻滚,居然化作一个胖乎乎的短手短脚的孩童,大概三岁的模样。
只见他向魏道士俯首帖耳一拜,喊道:“师父。”
魏道士摇摇头:“你因缘际会,免去了数百年的苦修。但化作人身不知是福是祸,我没本事做你的师父,你且去吧。”
孩童在雨中抽泣,不肯离去,又是一拜,“师父。”
魏道士不理。他再拜。
突然,雨中一道惊雷直直劈下。孩童愚钝,不知闪避,仍俯首在院中。
魏道士拂手一挥,袖中飞出一柄青碧色的短剑,将霹雳打散。
院子上的云层翻滚,似乎雷霆不悦。
魏道士冲天高喊一声,“尔等现在自顾不暇,莫要挑惹事端才是。”
言罢,云中方偃旗息鼓,转向他处。
魏道士不悦地说:“你去右厢房吧,以后就住那里了。”
孩童三叩首,“谢谢师父!”然后欢天喜地,一溜烟就进了厢房。
彼时人间正是西汉末年。五百年后,盛唐贞观,玄奘西游。
4
“师父,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为什么?你不是有名字嘛。”
“师父,你老叫我小杂毛。那些善信也跟着你这么叫,那你不就成老杂毛了吗?”
“……”
魏道士苦思良久,“我大汉朝以礼乐风度树国。那你就叫乐风吧。”
孩童拉开自己的裤裆,低头看了许久,说道:“可是师父,这个是女孩子的名字吧,我是男孩子。要不然叫大汉,或者树国,你看如何?”
说着孩童就脱下自己的裤子给魏道士看。
魏道士不语,只是捂脸摇头。孩童还要再说,道士突然飞出一脚,踢得他在院子里翻了几个跟头。
“以后你就叫乐风。知道吗?”
“可是?”
魏道士躺在太师椅上,又伸了伸腿。
“好吧,知道了。”
5
“师父,有人求签。”
“好,就出来。”
桌案前是一女子,她含泪问:“魏仙人,你看我今年能怀上吗?”
“手伸出来。”魏道士一扫签文,下下签,随手一丢,号住女子的脉。
“脉象正常,手很滑,脸很粉,富贵人家啊。”
“师父,人家丈夫在门口站着呢!”
“咳咳,签文很好。”魏道士从桌案底下提出两服药,“给你丈夫吃,很快就能生了。”
女子羞赧:“这可怎么好,我生不出来,还能让男人吃药,太丢夫家脸了。”
魏道士撇撇眼,“哦,那这样,每次行房前,你和男人各喝一半,温补阴阳,这样就能生个和他一样的大胖小子。”
女子看看了胖孩童,面露难色,“吃这个药,孩子腿脚会这么短吗?”
乐风高喊:“赠药免费,解签四十文。交钱快走。下一个!”
女子走后,乐风问道:“师父,你还能管生孩子?”
魏道士冷笑,“不孕不育算个啥。只是公鸡不打鸣,让母鸡来看为什么下不了蛋,这不笑话吗?”
6
“师父,天黑了该出发了。”
“好,你带的什么东西?”
“柳条啊师父,那些善信不都说柳条打鬼,一打一个准吗?”
魏道士顿时无语:“乐风,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还要请我去干什么。明天开始你还是去上私塾吧,别整天和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瞎叨叨,人要有点文化知识。”
“哦,师父。”
镇上的王二家,在街尾拐角,隔壁就是张屠户家。
每到十五月圆,可怜的王大嫂就发出惨烈的猪叫,然后跑到各家各户外院拱墙角,王二哥用绳索捆扎她,但只要一转身,绳索就莫名其妙地脱落。一个镇上的狗洞都被她拱成人洞了。
魏道士到王二家的时候,镇上好事的、仗义的、地痞无赖的,都挤在门口看热闹。
见到魏道士,大家马上闪开一条道。王二问道士,“仙人,您不用做法的工具吗?要不要我们去准备。要鸡血还是狗血?”
魏道士摆摆手,“你眼力不好,难怪媳妇都看不住。我这不是带柳条了嘛,柳条打鬼,一打一个准。打满七七四十九鞭就可以了,难为你媳妇受点皮肉之苦。”
张屠户迎了上来,“仙人,就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哪受得了这么多鞭子,还有别的法子吗?”
“有啊。”魏道士指指乐风,“割他屁股上一块肉,趁热吃下也可以驱邪。”
乐风心头一紧,害怕地摸摸屁股,抱住了魏道士的腿。张屠户一双杀猪宰羊的铜铃大眼望过去,但迎到了魏道士冷冷的眼神,忙说道:“不敢、不敢。”
魏道士进屋去,乐风跟着把门反锁上。
屋里一盏烛火摇曳,王大嫂一双红色的泪眼直勾勾望着他们,而漆黑的影子头顶两个羊角,从地下慢慢延展到了房顶,作吃人之势。
“滚!”魏道士说了一个字,然后开始边念咒边用柳条抽打王大嫂。
屋里传出了鬼哭狼嚎的呼救声。听得门外的人莫不心惊胆寒。
七七四十九鞭后,师徒出门。魏道士淡淡地说:“没事了。敷点金创药就可以了。”
乐风从胸前掏出几服药,说道:“驱鬼免费。疗伤药八十文。”
回去的路上,乐风拽着师父的衣角,“师父,你好厉害,你念的是什么咒?一下子就把鬼赶跑了。”
“哦。”魏道士掂了掂八十文钱,“我没念咒,就是在骂他。王二是挑货郎,常年不在家,结果媳妇勾搭上隔壁的张屠户。”
“张屠户那里很多牲畜冤魂,屠户煞气重,他们还不敢造次。王大嫂命根轻,还敢在那里鬼混,能不撞邪吗?”
“我刚才用土话骂她不贞不洁,活该受罪,再打她几鞭以儆效尤。”
乐风皱起眉头,“那师父你怎么赶走那些冤魂的?”
魏道士:“我叫了它们滚啊。”
乐风:“就这样?”
魏道士:“嘿,你还小。这世界人人鬼鬼,莫不一样。都是欺善怕恶,欺软怕硬的东西。我拳头比他们大,他们敢不滚?”
7
“师父师父,我回来了。”
魏道士正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头也不抬,“这么早?私塾的老师可是一年收我十文钱的。”
“不是,师父,镇上来了很多画红眉毛的士兵,征用我们学堂。你看,我让他们也给我画了一条。”
赤眉军来了?魏道士睁开眼,发现乐风的眉毛已经被描红,还是一字眉。他飞起一脚,乐风又在院子里翻了几个跟头。
“师父,”乐风双眼带泪,“你就不怕把我踢死吗?”
魏道士又闭上了眼睛。
“西王母以前统治昆仑,有两大至宝,一是蟠桃,二是金丹。前者温补、后者暴烈。金丹就是以蟠桃核为主料练成的。所以蟠桃肉凡胎可食,蟠桃核可是食之则死。”
“你吃三个蟠桃核不死,是因为猫有九命,每三命炼化一个蟠桃核,如三个金丹在体。我几脚踢不死你的。”
乐风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师父,蟠桃核那么本事,怎么我没有你那样的法力呢。”
魏道士:“早着呢。你体内的蟠桃核连壳都没消化开,还法力?等个几百年吧。”
乐风:“嘿嘿。师父,我还和你说个事。”
“说。”
“占我们学堂的人里边,有个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和您好像,但是他没有胡子。听说是以前皇宫里的显贵呢!”
“呦。什么显贵啊,造反的王爷,还是天子近卫?”
“不知道,但是那些红眉毛都恭恭敬敬喊他公公。”
“过来。”
魏道士又是一脚,把弟子踢出院子。
8
半夜的时候,门拍得很急。
“师父,开门吗?”
“你去?”
“我怕。天黑有鬼。”
“哦,那就不管他。”
门被踢开,进来几个赤眉军。
“师父,出去吗?”
“你去?”
“我怕,天黑有坏人。”
“那一起吧。”
魏道士和弟子从两个厢房走出来,魏道士一脚把弟子踢翻,“怕个屁,自己家还怕。”
魏道士横眉一扫,“你们干什么?”
几个赤眉军拥着一个清秀的拄着手杖的中年人走出来。他气度雍容,“听闻此处魏道人有通神之能,特来求卦。”
“哦。”魏道士睡眼惺忪地坐进太师椅,动动手指头说:“求啥?自己去三清像那里摇签。半夜断卦,十倍收费。”
“放肆!”几个赤眉军怒斥。
中年人摆摆手,又走近前摸摸乐风的小脑袋,说道:“我不信三清。”
魏道士哈欠,“还真凑巧。我也不信。”
乐风兴奋地说道:“师父,这就是和你声音很像的人。”
魏道士不悦,“蠢货,滚回来。”
他走到院子的中央,把木杖立在青石板上,手离杖而杖不倒。
“我的卦在这里,请道人看看。”中年人手轻轻一拍,手杖没入青石板三寸有余,石板开裂,露出红光,就是一副奇妙的八卦之像。
有点本事啊。魏道士不得不站起来,走到院中,“你问什么?”
中年人:“前程。”
魏道士摇摇头,“不归路,惨。”
中年人:“我不是问个人。”
魏道士笑了,“我说的也不是个人。”
中年人脸色一沉,欲拔杖离去。魏道士轻轻一拍,手杖再入地一寸,“卦金。”
中年人一笑,“奉上十金。”随行的赤眉军即刻奉上。
魏道士仰天不接,手指握拳,“我方才泄露天机,不是黄金可赎。”
乐风跑了过来,张开双手,“我师父要十倍。”
中年人不屑一笑,“那就百金。”赤眉军奉上百金。
魏道士一脚把乐风踢回三清像前,还是不接,“我不要钱。”
中年人脸色阴沉:“那道长要什么?”
“你们此行,意欲何为?”
“征丁入伍。”
“我的卦金就要这个。”
“道长口气太大。就怕你要不起。”
“此杖你天亮前能拔走,分毫不取。如若不能,便请付卦金。”
“哈哈。”中年人故作豁达,“道长太小看人了。何须天亮。在下如拔三次取不回手杖,赤眉军多少人来,多少人走。”
中年人胸有成竹,第一次,轻描淡写,杖出三寸。
第二次拔,却觉手杖长出千万根茎盘桓大地,丝毫不动。
中年人内心微澜,咬紧牙关,施展全力再拔,顿时山摇地动,再出半寸。
中年人和魏道士都面露难色。
中年人拔第四次,手杖方轻轻而出。
他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偏远市井有此等高人。我自当如约而去。”
魏道士哈哈一笑,“我也不知赤眉军中有此等人物。差点托大了。”
中年人向魏道士作一揖,“魏道长,我们有缘,您不问我姓名?”
魏道士作揖,“关我屁事。”
中年人悻悻一笑,率部离去。
乐风跑过来,“师父,你好厉害。”
魏道士手按住他的头,默默不语,鼻腔流出了鲜血。
翌日天未明,赤眉军无影无踪。
9
魏道长在家里睡了一天。
又是半夜,有人拍门。
乐风蹑手蹑脚下床去开门,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师父,有人打我。”
魏道士走出来。
“师父,他打我。”乐风咬着少年的手指,语音含糊。
少年苦笑,“我就拍了你的头。”
“拍我头的都不是好人。”
魏道士:“我也不是吗?松开。”
乐风躲到魏道士身后,“昨天那个就不是好人。”
魏道士:“夜半登门,有何事?”
少年:“在下凌云,是青莽道人门下。特奉师命,前来讨要青匕。”
“哦。”魏道士一脸厌恶,“是青莽给你起的名字吧。你前几天已到,怎么今日才露面?”
少年:“师父说您生性狡诈,让我等待时机。我看您受伤了,才敢来取。”
魏道士脸皮和胡子都抽搐起来,“呵呵,你还真老实。天晚了,明日再说。”
凌云拔出剑,寒光映月,冷锋凝霜。他说:“你不交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魏道士:“好剑,什么名字?”
凌云:“凌云剑。”
凌云,凌云剑,都什么名字。
魏道士整张脸都抽动了,“那个老娘们就不能读点书,花点心思起名字吗?”
凌云:“交出来青匕,不然我的凌云剑就不客气了。”
“师父,揍他!”乐风在一旁叫嚣。
魏道士背对他,脚一踹,乐风就像炮弹一样飞过去,把凌云砸到在地上。
“师父,他打我。”
“那你咬他。”
“啊……我的手指。”
“你们俩今晚一起睡。”
“不”,“不”。
10
早晨的桌案上,放着一把青碧短剑,剔透晶莹,乃上等翡翠。
凌云拿起短剑反复查看。
魏道士:“拿走吧。”
凌云摇摇头,“我不知道真假。您生性狡诈,怕会骗我。”
魏道士怒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怎么辨识青匕吗?”
凌云:“没有。她只是提醒我小心您骗我!”
魏道士瞪眼,“那你要怎样?”
凌云:“您用青匕施展一下,我看看就知道。”
魏道士火冒三丈!乐风拉拉他,“算了师父,我们去街口吃早饭吧。”
“走。”魏道士把凌云晾在哪里,刚要走出院子,晴天落了几个霹雳,震得人耳朵发疼。
一群金甲人持戟从天而降将院子团团围住。
魏道士很无奈,“怎么这么冤魂不散?”
金甲人高喝:“青妖放肆,一年前有蟠桃仙果掉落凡间。几经追查,就在这院子里,速速交回,免生兵戈。”
魏道士更无奈,“都来要东西,当我这里是善堂啊!”
一个金甲人冲出来,“青妖怎敢无礼,快快束手就擒!”
魏道士抬腿一蹬,当胸把他踢出院子,“青妖是那条蟒蛇,我是柳仙。”
带头的金甲人义正言辞纠正他,“当日你不受天宫所赐的地仙之籍,近日怎敢妄自称仙!”
还有一个金甲人两眼射出金光,扫到乐风身上,高喊:“在他肚子里,快将他拿下开膛破肚!”
乐风吓得屁滚尿流要躲到魏道人脚下,魏道人一脚把他扫到凌云身边,“呆小子,保护他。”
凌云拔出凌云剑,“剑在我在,我在他在。”
魏道人回头看他,“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回头又冲金甲人喊道:“蟠桃当真没有。只有三个蟠桃核,都是天上大仙嚼烂的废物,偶然抛落凡间,为我的小徒弟所获。诸位能否卖个人情,就当赠予小人了。来日必有所报。”
领头的金甲人呸一声道:“天上大仙之物,即便嚼烂废弃,也不是尔等下界之人可以享受的。快将那小子交出来,饶你不死。”
魏道人阴阴一笑,“给脸不要脸。你们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一只猴子都搅得你们天翻地覆。如今腾出手来,就敢到这里撒野!”
金甲人恼羞成怒道:“布阵!”
他们有备而来,从祝融处学习了七十二峰火神图的奇妙,十三个金甲人踏步有声,按部游走,化作复数再复数,七十二戟封住十方之位,凭空催生三味之火,绵绵不休,生生不绝。
魏道士站在中央,不闪不避,脚下如有老树生根一寸寸往地底而去,直至黄泉取水,以浇灌自持。天火遭遇黄泉水,实在棋逢敌手,僵持不下。
但黄泉之水绵绵无尽,十三个金甲人的法力却是有限。
待到他们力竭,大火扑哧一声就被魏道士身旁所涨的狂风吹灭。
可院子中央哪还有什么老道人。
只见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长发飘扬的妙女子着一袭绿袍迎风站立。
她怒视金甲人,“你们就这么烧了我多年的皮相,实在可恼。再不滚,就别怪我不给情面了!”
乐风大惊,“我师父呢,这个女人是谁?”
凌云拍拍他的脑袋,“这个女人就是你师父啊。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说她生性狡诈了吧。只是没想到你师父比我师父还美。”
金甲人心有不甘,呈两翼张开,持戟冲杀过来。
魏道士如今是魏美人了。
只见风吹袍舞,柳枝轻摇,其动如云飘水逝,不着痕迹,无路可寻。
我快则敌慢,金甲人相形见绌,如同静止。
一、二、三、四……十三。
魏道士算着数,一个人两个巴掌,再当胸一脚,逐个踢翻在地上。
魏道士站在领头金甲人的胸口上,手指一勾,地上萌出两株青草,倒钩的草尖如金针一般点在金甲人的的瞳孔处,再入毫末,一双眼睛就要废了。
魏道人笑道:“还敢来吗?”
“不敢,不敢。”
“滚!”
金甲人落荒逃回天上。
乐风怯怯生上前,“师父,你变成女人了。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师娘啊?”
魏道人剑眉倒竖,活脱脱一个美夜叉,“我怎么有你这么蠢的徒弟。滚!”
11
金甲人在南天门徘徊,守门将问他们,“诸兄何事如此烦愁?”
金甲人:“白兄不知。那下界柳妖着实难以对付,祝融的神火都烧不死她。我等无法向玉帝复命啊。”
守门将:“诸位兄长有所不知,柳妖乃千年修炼,喜静不喜动。她所居之处乃多年经营的风水宝地,只要盘踞在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易如反掌,大罗金仙都奈何不了她。”
“唯有将她逼出居所方圆十里,消减她的法力,才能制服她。”
金甲人困惑,“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调虎离山呢?”
守门将左右一扫,确定四下无人,便附到金甲人耳边窃窃私语。
金甲人闻言大喜,“白兄对此妖如此了解,不若与我们一同降她,到时在玉帝面前,我们报白兄首功。”
在下界。
魏道士作了一幅原来的老人皮相,但是鼻子总是弄不好,一不小心就掉下来。
她没好气地对凌云说道:“原来的皮相是你师父给我做的。该死的老娘们,手艺真是好。”
乐风:“那我们再找凌云的师父做呗。”
魏道士:“没戏。我们闹掰很多年了,谁都不想见谁。”
乐风:“师父怎么和傻子师父闹掰的?”
魏道士不语,摆弄他的鼻子。
凌云:“因为男人。”
乐风:“啊?快说快说。”
魏道士大喝一声:“滚。”
原来青莽和柳树两个妖精,一动一静,千年来一起修行,事半功倍。
二人情同姐妹,甚至交换了本命法器。
谁知道后来因为一个白面书生闹翻了。都是无聊的情种。
乐风在厢房的床上打滚,“没想到师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凌云:“你别滚了,压倒我头了!”
12
雨歇微凉。春风沉醉的晚上。
镇上众人都有金甲神人入梦。
神人说,镇上西南道观,有一妖人盘桓吸收灵气,如不赶走,恐山川枯竭,人命可危。
如此七夜。终于流言四起。
“我看是真的,不然怎会全镇人都梦见这事呢。肯定是神仙警示。”
“对对,上次我女人生不出孩子,他非要哄我吃药,说包生男孩,结果生了一个女孩。”
“他还让王二的媳妇吃他那胖弟子的屁股肉,吃人肉啊!”
“他还故意用柳条打我,我明明清醒得很,还把我往死里打。”
“听说他把红眉毛的士兵都吓走了,壮丁都镇不住他的邪气。”
“可是怎么把他赶走。”
“烧他,妖怪都怕火烧!”
当天夜里,道观就起火了。可是火烧到一半,下起了红色的大雨。
第二天夜里,火又起来。又是红色的大雨。
众人更信道观里的魏道士是妖孽。
第三天的时候,火再烧起来。
“师父,火又起来了。”
“今天,没下雨吗?”
“没有。师父,雨不是你下的吗?”
“唉……不是。我们出去看看吧。”
打开门,看到几百号人举着火把围着他们。
魏道士大声问:“你们干什么,要闹出人命吗?”
言毕,脸上的鼻子突然掉了下来。乐风伸手接住,“师父,你鼻子又掉了。”
妖怪啊!百姓惊散,火把丢了一地。
魏道士掐指一算,“乐风,我们收拾东西吧。这里待不了了。”
乐风:“可是师父,我们去哪里啊?”
魏道士:“去凌云家。”
13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路远烟水寒。
魏道士捏着他的鼻子,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和一个十四岁的大孩子,翻山越岭。
埋伏往往发生在深夜。但这次却在拂晓之时。
魏道人:“你们为什么不夜里来?”
金甲人:“我们正大光明。”
天火像火龙一般当空扑下来,似有千山万海之重。
魏道人脸色微白,张手上托,狂风拔地而起。
两股力量激烈碰撞,风卷火走,火压风鼓。吹荡得乐风连翻几个跟头,凌云一手持剑插入地下,一手拉住乐风才不至于被吹到山下去。
乐风哭着大喊:“师父,风好大。我们回道观吧。”
风歇火散,魏道人现出美人的本相,一袭绿袍斑斑点点沾染无数黑灰。
她力有不及,回头向凌云喊了一声:“带他去你那里。快走。”
金甲人持戟劈来,“谁都走不了。”
魏道人摇摇晃晃后退,一步、两步、三步。一步动而草木动,二步动草木罗织成网,三步立定,一张又一张,层层叠叠的天罗地网向前撒开。
金甲人齐头并进,一戟跟着一戟刺出,合成十戟、百戟,光芒聚集一处,再作化一金光闪闪的巨大戟尖,转眼就要刺穿重重阻拦。
凌云将青匕抛向魏道人,“师叔,我来时,师父说如果是真的青匕,在您手里必然所向披靡、利断长空。青柳仙的名头可不是虚的!”
哈哈。这个老娘们。魏道人的笑声那么清灵而爽朗。
她的脚步因为乏力而飘忽似醉酒,但青匕落入手中,三寸化作三尺,青光大盛,直至遮盖了黎明的微亮。
青匕在她手里,避时轻飘如柳枝迎风,攻时凶猛如蟒之獠牙,挥一剑而一戟断,又挥一剑而金甲破,再挥一剑则取人性命。
她在黎明的曙光和春天柔柔的风里,舞动身姿和长剑,给泥土和万物的种子留下了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鲜血。
她要大开杀戒。这里无人可以阻拦。
金甲人十面埋伏,却一举溃败,天宫颜面一扫而尽。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呢?
“少青。”
她心中一震,手中剑一慢。金甲人的戟尖几乎要到她的胸口了,青匕飞扬,戟尖被劈呈两瓣。
是谁,是你吗?元问?
“少青,住手吧,我替你求情,还有机会。莫再杀人了。”
她转过身来,果然是白元问。
但是白元问的剑,已经轻轻溜进了她的心尖。
金甲人趁机再围攻而上,但她反手一剑,斩断白元问的剑。
一截残剑在故人之手,一截在她的心窝。
再挥一剑,青芒激荡,血光冲天,金甲人死伤枕藉。
白元问轻轻一跃,站在了青匕之尖。
剑一抖,他落在了她面前。
她苍白的脸笑了笑,“元问,你不是弼马监的副使吗?怎么也急着来杀我。”
白元问坦然道:“猴子大闹天宫,弼马温被废,我这个副使也贬去守门。”
魏道人嘲笑:“那你这个守门将,这次要取我的首级去求当弼马温吗?”
白元问:“少青,我知道你们不耻我。但我轮回三世,一世苦读,没有功名。一世求道,枯死山中。连作妖修炼不入地仙行列。”
“只有这一世,我离功名和天宫最近。你们修行容易,怎么懂我?!”
魏道人大笑,声音刺破了天空,“区区仙籍,我们姐妹都不曾稀罕,你空负男儿七尺之躯。可怜我们姐妹,瞎了眼睛。”
她心窝的那一截残剑,突然像长足的蜈蚣一样前窜,剑尖从后背刺了出来,撕裂了她的心脉。
她咬碎银牙,“你居然连这种阴毒的招数也用。实在可笑。”
元问摇摇头,“世人不知我。你也不知。”
她心头一缩,发出凄厉的喊声,残剑竟然被她以心头血肉挤成碎片,掉落在地上。所谓撕心裂肺,心如死灰,莫过如此。
乐风在远处已经哭成泪人,“师父,不要打了,我们快走啊。”
她眼神黯然,持剑刺空,“你别做天官的梦了!蠢货!”
白元问平静地说:“你帮我杀了这些人最好,这样你的头才更金贵。”
风吹柳叶,幽香浮动。一株巨树破土而出,青色巨蟒盘树而上。
她柔弱无力地站在树冠之上,炽烈的朝阳就挂在树梢。
她的面如死灰,胸口的血染红了衣襟。
柳叶如刀,漫天席地,刀刀割人血肉。蛇吐飞针,暴雨梨花,针针催人性命。
金甲人慌乱欲逃,但巨树之根化作蛇形,或盘缠绞杀,或吐雾毒死。
哀号四起,血肉模糊。
时机到了。白元问浮在半空。
他带来一个卷轴,真正的祝融七十二峰火神图。
双手一摊,火神图迎风展开,如蜿蜒呼啸的河流,首尾相接将巨树和巨蟒围住,天火在七十二峰中喷薄欲出。
她倚在树上,绿袍和树叶一起轻轻在风中招手。人生几回伤心事啊。
她抚着巨蟒,“带他们回去姐姐那吧。”
“小杂毛,去别人家里,别给师父丢脸,多读书。”她拼尽全力呐喊。
乐风听到了,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师父,伸手想要把师父拉回来。
但他的短手什么也握不住。只有一片空寂。
翡翠巨蟒呼啸而来,衔起他和凌云,矫如游龙直奔西南大山而去。
巨树在巨蟒离去之后,熊熊烧了起来。天人欲以火克木,伏杀柳树妖,但他们忘记了木能生火。滔天之火。
她本一心修行,善待世人,奈何天道不彰,如今焚身以火,与天地争鸣。这股青碧的火焰,在熊熊天火的助威之中,越长越高,直直冲上了九重天。
白元问法力不济,神火图在最后一搏中化作灰烬,又因放纵妖火惊扰天宫,被罚杖刑三百,官贬三级。祝融在南天门前亲自执杖刑,白元问呕血三升。此乃后话。
编者注:本文为“新春盛宴”故事征文大赏#新春志异#主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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