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捻得不能再小了,再小了就熄了。梅芬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瞧着那一丁点儿的象鬼火一样的光亮,耳朵却一个劲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听得到的只是牛在稻草上翻动的响声。好几次她把那当作是华山推门的声音。牛也是从那道门出入的。开头闻到那股和牛粪混杂在一起的畜牲的味道梅芬就想呕吐,可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华山是在深夜才回来的。在城里把华山他们召去开会都没有这么迟。华山把会议的内容传达给梅芬听的时候脸是青白的。传达完了他补充了一句,书记说所有的细软也都得交出来。
山里人开头很厚道。他们成群结队地把梅芬家的家当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扛到山上,挑到山上。那些家当和一家三口都被一部货车卸到盘在山腰的公路旁边。货车掉头的时候不知道谁放了一束鞭炮,算是把移交手续给完整地办理了。山里的鸟不怎么听到鞭炮声的,吓得从树梢里四处腾飞。
梅芬听到队伍中有人说果然是地主,这么多的家当。当时还有人纠正说别胡扯了,人家是响应党的号召来的。可是梅芬却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许多东西都扔了,扔不掉的也送了人,或者是谁要谁就拿走。
当天晚上光炜把口琴拿出来,当众吹了几个曲子,算是对乡亲们的酬劳。口琴的声音跟广播里响的差不多,年轻的小伙子还听出那曲子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以及《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因此有了一些亲近感。可是这种竭力的表态没办法把山里人笼络几天。经常来“看望”梅芬他们的几个人竟然把饭菜做到一半的鼎盖给掀开了。那一天搬迁的安顿刚刚就绪,梅芬想做几个菜来求土地爷保平安。
两个人围着象鬼火一样的灯光坐了许久。后来梅芬开了口:“那东西怎么办呢?”
华山一点儿也没有办法。
“叫光炜去找英仔……”梅芬探询般地问道。可是华山却说结果还不是一样。
“你还是那种说法,你老改不掉你自己……”梅芬的声音压得很低的。要是以往的话,她肯定要大声地骂了。
华山没有回应。进山以后他的话就少了。呆呆地想了一阵,他终于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你这是找死,你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这样子说话……”
梅芬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外边的牛又悉悉地动着,象是在警告说声音太大了。
一会儿听到了梅芬抽泣的声音。华山什么都不说的还好,华山的话让她想起了山外边的事。那些事也并不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而梅芬却觉得仿佛有隔世之感。
华山不说了。偶尔劝梅芬两句。过后又自暴自弃的,说自己连累了一家,自己反正无所谓了,又不想让那东西去和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一块埋葬。而梅芬也光哭着,不再对牛弹琴。
天一亮,梅芬就把光炜唤醒了。一看梅芬两眼红红的,光炜就不再拿手背擦自己的眼睛了。他变得比以前听话懂事得多了,再也不跟梅芬顶嘴了。这一来梅芬反而有点担心,尤其是看到光炜变得跟他老子那样不开口的时候。
光炜一声不吭地听完了梅芬对他的吩咐。接着又一声不吭地看着梅芬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那个绣花包。梅芬把绣花包装到光炜里面的胸袋,还拿出针线来,把袋口缝着。梅芬很久没有做针线活了,两只手不听使唤。光炜低着头,让自己的眼睛随着梅芬一针一线地动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那双手已经不是梅芬的了。那双手伤痕累累。
缝好了,梅芬拿过一顶斗笠替光炜戴上。那斗笠既可以避风遮雨,又可以用来掩护。不要说路途遥远,连怎么出村子都象是要冲破一个包围圈。
“早一点去,早一点回来。路上小心……”梅芬还是象以往那样吩咐着。终于她想起了现在不是在城里,于是她改口问道:“你得走多久呢?”
光炜呛住了。后来他小声地说:“妈,我想在城里呆几天……”
“傻瓜,在城里你往哪儿呆呢?”正说着,梅芬停住了。她本想说城里已经没了家,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她知道这样说太残忍了,于是改口说道:“到姨妈那里去,也许姨妈能够……收留你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