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了之后才知道每个星期日晚上是自由练习的时间。这一天不但指导老师不在场,练球的也都是结伴而来,不和不认识的人掺和。娱乐的成分多了,无所谓甚么正规的训练。
来一趟不容易呵。老远的路,还有一个沉沉的挎包,运动服,运动鞋,乒乓球拍甚么的,全副武装。隔着玻璃板,眼睁睁地看着练习场地里那些活蹦乱跳的身影,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背着一大包窝囊气回去。
我注意到了一个两男一女的奇数团伙,其中一个男的正閒着呢。诱惑来了,我不由得在他的身上打起了主意。渐渐地,积聚了足够的勇气。理由是给他一个机会吧,不然的话他一个人没事干,多无聊。我进去了。
“是吗……行是行,只是,我们还有一个伙伴。或许,要不,在他到来之前……”
他答得有些慌乱。
“那好,咱们先玩吧!”
我说,好像是我在作决定似的。既然撬开了一道缝,就不能让门再关上。
后来我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另外的一个伙伴,他只是想让我知趣而退。日本人不喜欢直截了当地把人拒绝,而一般情况下,处在我这个处境上的日本人也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吃了闭门羹。
就这样我强制性地让他们成了我的对手,或者说是强制性地让他们把我当作那个所谓还没有到来的伙伴。在日本,中国人要想有所作为,很需要我这样的做派。
我们互报了大名。那个被我邀请的男的叫川口,另外一个叫小岛,女的叫伊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目的很清楚,打球。练了几下,川口提议打比赛。这正是我想要的。很快地,我便打了一个三比零。不打不相识,来了兴致,接着四个人围住一张桌子打双打。川口和伊藤一对,我和小岛一对。一边打,他们还一边夸起我的球艺来。看我一起板就把一个球给扣死了,于是说那是中国四千年的秘方。看我搓出来的球时而转时而不转的,就用球拍做出炒菜的动作,然后伸出大拇指说那球搓得就像中华料理一样有味道。
我看出了,川口是三人中的说话人,其他两个都听他的。至于为甚么听他的,除了三人当中川口球打得最好之外,别的我就甚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必要去知道了。
休息了一会,川口邀我跟他再赛一场。想想也是,刚才我有点轻取,伊藤和小岛输得很开心,川口却有些彆扭。男子汉大丈夫的,不免会逞强。况且旁边又有一个女孩子在,很容易把那种坏脾气诱发。这么说我也应该讲究一点风格,必要的时候来一个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没想到这会川口气昂昂的,一副卷土重来的模样。只见他把球拍往桌上一搁,绷直的身子上下蹦跳,两双手臂一伸一曲,做起了在我看来是根本没必要的热身运动来。果然,这回一开始川口就给了我一点颜色看。小岛也在一旁替他加油,一边倒的。只有伊藤显得有点紧张,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两个男人之间的厮杀。既要像一个裁判似的尽量不偏不倚,可更多的是在担忧,好像怕事情闹大了似的。日本女孩子就是这么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我动了真格,让川口输得比第一次更惨。接着还把小岛也给一并收拾了。没办法,就是搞乒乓外交,也得先把球赢了再说。手里没有一根大棒,怎么去扬起和平的橄榄枝?
“对不起,我们不打比赛,你教我扣球的动作好吗?……”
轮到伊藤时她这样对我说。她的恬恬的声音让我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收敛了之后我还有点后悔,为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感到不好意思。
那以后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和了。咯嗒咯嗒的响声不但没有了火药味,听起来还有点像打击乐有条不紊的节奏。我告诉伊藤说她的动作没有甚么大毛病,只不过手腕不够放鬆手臂不够引前而已。伊藤球感不错,反应也快,只是少了正规的训练。
在我这样说时,伊藤像一个小学生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吸收。果然,在我的示范下她扣出了几个好球,又惊又喜,有点不相信自己。在一旁看着的川口和小岛最终也都服气了,向我示好。川口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真有两下子,语气是甘拜下风的。
“今天谢谢你了,要是你愿意的话,下周同一时间再来吧,到时候我们一起练球,好吗?……”
在离开体育中心时伊藤代表他们三人向我作出了郑重的邀请。
2
我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所有可能使他们迟到的因素都被我设想到了。包括车子在路上抛锚了,或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塞车。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挂在练习场墙上的壁钟,那上面的时针每蠕动一点,心里头就会多一分失望。
随后是被欺骗了的极为懊丧的心情。那种感觉比上星期来了却发现无法练上球不知道要难受多少倍。上次虽然峰迴路转,让伊藤约了我,以为这下好了,找到对手了,可没想到依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没办法,我在伊藤约我的那句话里面鸡蛋挑骨头,只是挑来挑去,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再去回想她当时的笑容,照样是那么阳光,丝毫也没有阴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曾经听人家说日本女孩子的妩媚靠不住,不是原装的,是盗版,需要的时候可以複印出一大堆来。当时我还反驳过对方呢,说是因为没有领略过,不懂得其中的魅力。这回我亲身体验了,有点哑巴吃黄连。
一怒之下,我把练习场地里那些毫不相干的日本人也都在心里给骂上了,仿佛他们都串通一气地来把我给作弄着。这些小日本,这个领土狭窄形状怪诞的国度,这个生性保守态度骄横的民族。离开体育中心时的我就是这样的愤愤然且十分无奈。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来了。我是故意来的,不敢说是来找他们算账的,可我想好了,要是他们在的话,我要环绕他们打球的桌子昂首挺胸地走上一圈。那即便不算是一种抗议,至少也表明了一个强硬的姿态,教给他们一个不管哪一个国度哪一个民族都应该有的共通的礼仪。要是他们不在的话,那我反而会更加地轻鬆愉快。我会哈哈地大笑一通,嘲弄他们被我凶猛的扣球给吓着,落荒而逃。
靠近练球场,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扭头一看,是伊藤。我一愣,同时还有点吃惊。下意识地朝她身后望了去,可是没有看到川口和小岛。
伊藤是小跑着站到我眼前来的。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焦灼。
“我在等你,半个钟头前就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不来是正常的,来了反而有点不正常。仿佛自己有甚么需要掩盖的暴露了。
不等我反应过来,伊藤又紧接着问我上个星期来了没有。语气是那么急迫,一下子就让人看出对她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没好气地点了点头。
“太对不起你了,我一直在想,你来了,可是……”
伊藤说不下去了,咬紧了嘴唇。她的眼睛有点湿润,她在竭力地忍住自己。
原来上星期日他们郊游去了,计划好晚上过来打球。可是真的像我所猜测的那样,回来的路上车子出了故障。可那是在离东京很远的一个山林里,跟保险公司打电话等等,费了很大的周折。等到回到东京时天已经很晚了。
已经够了,不用再解释了,反而是我受了感动。与我带着近乎报复的念头而来不同,伊藤是特地来向我道歉的。不仅是她,她还说川口和小岛也託她了,要是碰见了我,代他们向我表示歉意。
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是不计前嫌了。还能怎么样呢,把她当作一个出气筒,想既然是送上门来的?
问题是接下来的。
“下週怎么样,要是你不生气的话……”
接着伊藤这样问我。跟上次不一样,这回她的声音怯怯的,仿佛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倒是我觉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事情到此应该结束了。
“那他们呢?”我不由得问道。
“他们――”看到我没有反对,伊藤脸上露出了喜色,“我会跟他们说的。他们来也好,不来也好,至少有我们两个人吧!”
有点暧昧,心里觉得不是很踏实,可是吸引力蛮大的。至少能继续打球了。这个时间段我刚好閒着没事,有时候会很无聊。
“好的。”
我说,声音溜溜的。我本想做出有点勉强答应的样子,可是做不出来。
“非常高兴。那就这样。记住,这是我们之间的诺言!”
本来说约了或者说定了就行,伊藤却用了诺言这个词,加重了分量,郑重其事。她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来。像是刚刚签署了一个协定似的。
约定的时间里,伊藤来了。只有她一个人。
川口和小岛呢,他们忙吗?”
没有他们,我并不感到失望。我故意这样问了一句,只是想知道伊藤在多大的范围里界定了她的诺言。
“很抱歉,他们忙得要命。甭管他们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哪天都行。其实他们不像我这样喜欢乒乓球,上次是我拉他们来的,”伊藤停了一下,“好吗,就我们两个人……”
这么做了最后的确认,伊藤变得十分开心。
3
那个看上去有点迷人的诺言仿佛是我在练习场上丢失了之后又重新捡回的一件甚么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里,拂去上面的尘埃,想让它从此以后一直发出光亮来。
没有迟到,也没有早退。进到练习场,我和伊藤分别站在乒乓球桌的两端,把球拍放在桌上,然后互相鞠了一个躬。那既是一个十分朴素的礼数,同时也像是文质彬彬地交换了的战书。气氛很融洽,可双方都非常认真且又寸土不让。实力的悬殊并不妨碍我们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合作伙伴。有时候一个可以把对方置于死地的重扣让我免了,可是她伺机进行的反扑却一下子被我粉碎了。但也并非她老是处于劣势,有时候她巧妙地发出一个不旋的球欺骗我,让我把球打出界外。这时候她就举起不拿拍子的那隻手来向我表示歉意,而脸上却是一个掩饰不住的胜利的微笑。
当中我们会有几次短暂的休息。这时候我们一边喝着各自买来的饮料,一边交谈着练球时没空交谈的话题。不过那些话题始终围绕着乒乓球,而且大多是对刚才练球的分析和总结。实在没话了,我们就看别人练球,看到很有趣的场面时也会相互交换一下眼色,会心地一笑,或者对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球拍手叫好。这时候我们就把刚才一对一的角逐忘记了,不觉地有了我们是一个整体的感觉。然而这只是片刻间的,随后我们就又投入到和平的对抗中去。直到到点了,又分别站在乒乓球桌的两端鞠一个躬,然后拜拜。
也许这就是那个诺言的迷人之处。仿佛我们用简单的一句话把它给约定时所有的细节也都俗成了。说白了,把我们联结在一起,不,应该说围绕着那个诺言转动的只是那个一来一往的乒乓球,除此以外没有别的。
只有一次我问起川口和小岛的事来。如果说我们的诺言是一个协议,而这些便算是补充的条款,说了也不见得多馀。可我只问了表面的,不那么深入,而伊藤也只是泛泛地回答,有点不得要领。因此,不但是他们大概的情况,就连他们究竟为甚么不再来了我也不得而知。
实际上我和伊藤之间的相互瞭解也非常有限。我告诉她我是搞金融的,伊藤说她在医务部门工作。我们都没有说出自己的上班地点,也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对方。开头是因为才认识,没有需要这样做的那种关係。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按理说应该有个联繫方式吧,万一有甚么事来不了的话。可是这事却被我们免了。表面的原因是彼此都非常准时,从不误过一次练习,觉得没这个必要,实际上是久而久之,反倒有些难以启口,觉得去问对方的电话有点尴尬,干嘛用呢。
不知怎搞的,像交换电话号码这种现代社会最起码的交流手段对于我们来说却显得有些多馀,甚至是一种纍赘。或许这又和我们的那个诺言有关,是它在妨碍我们跨出别人也许会很容易地就跨出的一步,仓促地靠近。我们似乎都在用恰如其分的缄默去恪守它,生怕变更它的形态。它原本就是那样的剔透而又自然,无需额外的加工。
是的,有点神秘感,又有点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文坛上的《黑色幽默》。
这样过了许多时间,不确切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有一次,练习完毕伊藤对我说她要请两个星期的假。我说我明白了。就这样十分简洁地,我们便把诺言暂时搁置了。虽然只有一两句话,却是一道很完整的手续。要是多加说明,或是稍作盘问了,便会画蛇添足。
不过在转身离去前伊藤望了我一眼,似乎有甚么要说的话。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开口。我走了几步,不觉得站住了,迟疑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她走下体育中心前的那一排台阶,然后拐到地铁站。
我看到那个红色的挎包和她十分相配。尽管那个挎包打球时一直放在练习场的旁边,早已司空见惯,可是这么一个组合,也就是换下运动服,穿上休闲服,再加上那个红色挎包的伊藤的背影却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看到这个时候的伊藤比在练习场上的她更有了日本女孩子的别致和浪漫。
我立刻又回过头来,生怕万一她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老实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心心相应。我之所以会这样目送她,那是因为被她刚才的那个眼神所困扰,还有她说的有两个星期不能来的事。这两者之间似乎有着甚么关联,可我猜不出甚么来,只好对自己说没必要在这上面花过多的心思。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那阵子我也挺忙的,差点把我们的诺言给忘了。记起来时刚好是第三週的星期天。我几乎吓了一跳,有点无法原谅自己的掉以轻心,仅管我也明白世界上怎么也忘不了的只有和恋人的约会。不过它在不能再错过的时限里自然地在心里头出现,也说明它已经成了我的生物钟里的某一个时刻,在需要的时候自动地把我提醒。
两个星期不见,有了那么一点陌生的感觉。其实在这之前我们也很陌生,能够去追忆的寥寥无几。
“伊藤,都好吧!”
是我先开口的。按理说她也会问我怎么样。在日本见面时大概都这么千篇一律,要不加上天气怎么样之类的。
可是伊藤没有说话,脸上挂有一丝羞涩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叫伊藤了……”
太突然了,我愣住了。接着便立刻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可不知为甚么又有点像是在意料之中。我的反应比一般的日本人慢了一点,可是来日本这么久了,当然知道对日本女孩子来说,变更姓氏意味着甚么。
伊藤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然后她说:“我叫,我叫……”说着,说着,她的脸红了,“你就叫我佳子好了。”
她把姓氏省略了,只告诉了我她的名字。都行吧,反正见面时能打上招呼就够了。接着她还解释了为甚么有两个星期没有来练球。
“对不起,我去了夏威夷。我们旅行结婚去了。”
我差点忘了去对伊藤,不,对佳子说祝贺。她也很高兴地向我表示谢意。很自然的,就像中国人分喜糖吃喜糖一样,伴有一句又一句喜气洋洋的话。然而对于我和佳子来说,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逸出了常规,第一次在我们的诺言中打出了一个界外球。
那一天的练球有一种可以想像得出的彆扭。在一板比一板变得沉闷起来的碰击声中我突然觉得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的练球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明白,我们的诺言虽然十分迷人,然而却像一个有着绚丽色彩的肥皂泡沫一样,最终会在轻晃的飘动之后消失。
只是佳子打得十分奋勇,好像是在弥补这两个星期的空缺似的。也看不出她有甚么就要分手的依依不捨。这是肯定的,就连我也没有那种矫情。不管怎样,生活照样在进行。而且我注意到了,她那愈发变得凌厉起来的攻势也好像是在向我发出告诫:怎么啦,今天你干嘛这么萎靡不振。
于是我又觉得在绿色的乒乓球桌的那一头奔跑着的不是一个刚刚完婚了的新娘子,她猛力地用球拍击过来的也不是那个白色的乒乓球,而是那个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再去把它恪守的诺言。
分手的时候我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当然应该是由我来提出。迴避它不仅说明你缺乏勇气,甚至会让佳子在心里笑话你。不过我的态度还算坦然。我说这一段的练习留给了我十分美好的记忆,让我们好好地把它记住。
“甚么,你不打球了?”佳子大声地把我的话给打断了,“我们的诺言――”
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难道忘记了,我们说好了――”
说着,她像那一次一样向我伸出手来,而稍稍犹豫了一下,我的手也好像不听自己使唤似地伸了出去。佳子的手握得比我有力。第二次的握手不仅仅是对那个诺言的重申,对我来说其中似乎还有着一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子对一个优柔寡断的男子汉的嘲讽。
4
从那以后我只好把那个诺言像一个包袱一样揹在身上。要是那时候,也就是说在她新婚旅行回来时把它卸下的话,或许我会轻鬆许多。因为那样的话,虽然会有遗憾,但也留有一份珍藏,而现在我却不得不对它进行细心的维护,不让它沾上污垢,唯恐它出现故障,仿佛一件电器产品,它的保修期已经过去了。
而这种心理上的负担居然也是因为那个诺言的不可多得的迷人之处。很难想像这么一隻小小的舢板,却经受了海上的风浪,一路漂来。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诺言究竟应该在甚么时候终止呢。世界上没有永恆的东西,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都不会信誓旦旦地去断言天长地久,难道我们这个像玩笑一般的诺言会拒绝商量,不懂得通融,遥遥无期地延续吗。
困难仍然在于那个诺言只是一纸空文,没有这方面的隻言片语的说明。难道不是吗,就是到了现在,我仍然对她所知甚少。我不知道她像大多数结婚了的日本女人那样辞去了工作呢,还是仍然是一个一如既往地热爱乒乓球运动的上班族?有时候我只好想她甚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个把人经常会轻易地许下的诺言当真了的极为普通的日本女孩子。
事情在那一天急转直下。
在这之前我就发现现在佳子练球之后不再是去地铁站坐车,而是去到后面的停车场。“
你开车过来的?”这事情倒是要问的,因为它和我们的打球是配套的,关乎到所使用的交通手段。
“嗯……”她回答得有点不那么直截了当。
和她不一样,我骑自行车,一开始就这样。那一天练球后因为有别的事,我把自行车拐到了跟平时不同的一个方向。那条路不在主街,从体育中心后面的停车场旁绕过去。正骑着,刚好看到了佳子。我看到她不是走进停车场,而是往停车场外面的一部车子走去。
隔着那么一段距离,路边是一排密密的梧桐树。还有,街灯也不是那么明亮,濛濛的。不知为甚么,我在一片树影里刹住了车,把一隻脚支着地面。我看到佳子走到那部车子前面,拉开了车门。随后我认出了,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川口。
引擎发动了。随着那车子驰去的还有我的那一丝茫然若失的思绪。开头我惊讶得不得了,呆了好一会,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好像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在脑子里飞快的重播,从第一天在体育中心的邂逅开始。所有的都那样地杂乱无章,然而无需加以整理,最终却又那样地错落有致,一环扣着一环。
可是望着那车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在变得有点凝重起来的夜色中我最终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仿佛那个车子载走了的不仅仅是和我一起打球的佳子,同时还有那个开始让我感到了烦恼的诺言。
我因此知道了佳子现在的全名应该是川口佳子。我也悟出她在说明自己新名字时的含糊其辞巧妙在甚么地方。与其说当时她有点羞于启齿,不如说她是在有意避免让我们的诺言过早地发生危机。是的,现在我知道了,那个诺言是那样地脆弱,不堪一击,如同一个气球,会飞得很高很高,却禁不起在它上面戳一个哪怕是极小的洞。
也许把我们的约定当作一个诺言本身就是我和佳子共同犯下的一个错误。到了轻易地就把协定给撕毁,随时都会遭遇到说话不算数的今天,我们却在进行着一种力不从心的努力,试图尽量地让它保持原貌,不被轻易地损害。其实我们也是平平庸庸的一辈,我们在制造的也是美丽的假象。
让我来吧,怎么去把那个诺言给打破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从下星期开始我不会再去体育中心了。一旦这样在心里下了决心,也就觉得没有甚么可以后悔的了。当然随即也发现了,这样去想这样去做的我是那样的自私,面对着一个已经是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的结果却比佳子捷足先登,显得是自己这头採取了主动,甚至证明我有一点男子汉的豪爽。
可是奇怪的是,到了往常开始练球的时间,我的心里却有了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乒乓球在里头不停地撞击,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一直在提醒着你甚么。突然间我明白过来了,是我的那个“生物钟”到了它所刻定的钟点。
随后的行动便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了。我背上那个挎包,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赶到体育中心大门口时往常的练习差不多到点了。我一眼看到了焦灼不安的佳子。她一定是在练习场里没有等到我后才站到大门口来的。
奇怪的是这一刻我居然不觉得惊讶。我甚至想这是必然的,我就是为了看到这个在焦灼地等待着的佳子才来到体育中心的。当然我没有忘记怎么把自己给藏住,不让她看到我。我不是为了见她而来的,我是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的。要是暴露了自己的话,我所做的就会变成一场事先安排好的蹩脚的戏,甚至会被认为是一个阴谋。
我还在到点了之后悄悄地跟在佳子的后面,往体育中心后面的停车场走去。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还要再这样确认一下。难道还有甚么不相信的地方,难道还有别的甚么期待?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我看到上次的那部小车开了过来,停在上次停的地方。接着佳子走上前去,把车门打开。就在这时佳子停住了,回过头来往前望了过去。
佳子望的是每次我骑车过来的那个方向,而现在我站着的却是相反的方向,车子载着佳子离去的又是另外的一个方向。这几条本是互不相关的直线偶然地在一个点上交叉了,随后又顺着各自的轨迹延伸开来,不再有一个新的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