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江河渐满,淫雨霏霏。
邑阳城中一夜雷雨,骇人更甚往年,直至黎明时分,才堪堪放了晴。
虹销雨霁,大雍宫中长安殿的黑陶琉璃瓦被雨水洗得锃亮,栋檬梁柱的木香夹了水汽,透着一股清沁芬馨。
殿内寝室,燕绥宁盘腿坐在乌木四面床上,右手托住下颌,以肘抵着膝盖,神色显得十分凝重:“你刚才……说什么?”
“婢子方才说,”答话的是立在床前的少女,名叫绿萼,十八九岁模样,月眉星眼,清喉娇啭,“娘娘您入宫一个月,如今已陷害了昭仪十二次,淑妃、贤妃三次,修仪、昭容各两次,与陛下还争吵过六次呢。”
燕绥宁右手一滑,险些当头栽下床去。
这不是恶毒皇后吗!绿萼这满脸的骄傲是怎么回事啊!
真是要疯掉了。
就在大概半个小时以前,燕绥宁还在原来的世界,给手机拔个插头的功夫,她竟然触电了,还被电死了。
等她再度恢复意识,她就躺在这张大床上,垫在后脑勺的瓷枕硬邦邦,床顶垂着的纱帐是藕荷色的,摸上去手感非常好。
她动作小心地掀起了帐子一角,看见外边华美富丽的陈设,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燕绥宁猜测自己应该是穿越了,可左等右等,也没有传说中“脑中涌出一股暖流”,“接收到原主记忆”这种事发生。
好在,绿萼出现了。
她仿佛一个NPC,称呼燕绥宁为“皇后娘娘”,见燕绥宁一脸的茫然,还很是上道地介绍起了背景故事、人物传记。
这个国家国号为“郯”,建朝不足两百年,在位的是第三任皇帝桓景,年号淳熙。
桓景二十岁,是个矜矜业业的皇帝,很少宠幸后宫妃嫔,唯独对那个名叫雀钗的昭仪青眼相加。所以,在绿萼罗列的“战绩”里,雀钗被陷害的次数遥遥领先。
这位皇后的名字也是燕绥宁,本是镇国公嫡长女,亲爹是当今镇国公燕梁,官拜中书令,位同宰相,生母出自邑阳望族宋家,她的兄长燕绍二十又二,进士及第,现任荆州录事参军。
据绿萼所说,燕绥宁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自幼聪慧,伶俐可爱。然而八岁那年,燕绥宁高烧数日,病后性情大变,变得又疯又骄纵。
如今,燕绥宁十八岁,四月中旬入主后宫,至今不过短短一个月,已是战绩斐然,能惹的、不能惹的,全都惹了个遍。
开局一个恶毒皇后,燕绥宁心如死灰,仰面躺回床上。
绿萼大胆进言:“娘娘,今日要不要去为难雀昭仪?”
燕绥宁意志消沉:“不为难她了……”
绿萼想了一下,说道:“那……娘娘您今日早膳想吃什么?七宝素粥、梅粥、粟米粥、瘦肉粥,白肉胡饼、鲜虾肉团饼、油蜜蒸饼、芙蓉饼,水晶包子、笋肉包子、蟹肉包子、豆沙包子?”
燕绥宁颓丧地躺着,颓丧地听完,最后颓丧地开了口:“一碗瘦肉粥,两个白肉胡饼,两个豆沙包。”
末了,她补了一句:“再加一个水晶包子,我没吃过这个。谢谢。”
燕绥宁继续躺在大床上思考该往何处去这样重大的人生命题,绿萼领命退出寝室,与青梅打了个照面。
青梅与她年纪相仿,二人从前一并在镇国公当差,又一并随着燕绥宁入了中宫贴身服侍。
一见青梅,绿萼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青梅!今日的皇后娘娘好生怪异,她居然不记得……”
“嘘。”
不同于绿萼的活泛性子,青梅素来沉着稳重,轻声止住绿萼的话头,小心望眼寝室,将她牵出正殿,这才问:“怎么了?”
绿萼方才不能说话,憋闷得慌,一得允许,忙不迭说道:“方才我进去添换茶水,娘娘已醒了,可她就像不认得我似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同她说了许多。”
青梅愣了一愣:“你如何说的?”
“自然是挑着好话说,能说的我都说了,”绿萼撇了一下嘴角,“娘娘瞧着还闷闷不乐呢,连雀昭仪都不愿去为难陷害了。我觉得,一定是废后一事给娘娘打击太大了。”
青梅沉吟片晌,道:“纵使大臣们进谏要废娘娘的后位,可陛下君威深重,他不说废后,娘娘就不必挂碍,何况镇国公府还在,娘娘自然安生——下回娘娘若是再为此事烦闷,你便如此劝慰娘娘,万不要让娘娘再寻了短见。”
绿萼细心记着,论及寻短见这事,又很是恼火:“娘娘深爱陛下,怎会当真自缢?即便她扯上白绫,也不过是吓一吓人罢了,谁知香雾那个贱骨头……”
青梅捏了一下她的手指:“这话可不要再说了,若是被娘娘听了去,定也要跟着不快。你也不必再因为香雾置气,我听说她正被太后娘娘扣着,多半是要重重受罚的。”
绿萼啐了一声:“罪有应得!”
……
爬起来吃早饭之前,燕绥宁先凑去看了一眼铜镜。
没想到她与这位皇后娘娘不仅名字一样,长相也无异,同样眉似新月,杏眼明仁,鼻子立挺小巧,嘴唇略薄,显得气质自矜而又疏冷,恍若被缥缈云雾笼住的花,肤色莹彻如玉,两颊透出淡红,不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雪。
不过,这位皇后要清瘦得多,相同的鹅蛋脸,这一位的下巴却是收拢稍尖的。视线下移,燕绥宁又注意到脖项上有一道紫红色的勒痕,她肌如白雪,痕迹格外醒目。
燕绥宁觉得,这个要么是自己弄的,要么是别人掐的,不管是哪一种,她的心底都一阵恶寒。
不可以,这个恶毒皇后她不做了,不能做。
恰逢绿萼进来道:“早膳已安排下去了,婢子先服侍娘娘更衣洗漱。”
燕绥宁还对着铜镜打量脖子上的勒痕,慢半拍应了一声。
接着,她转过身,由绿萼领着去挑选衣裳饰品。
衣橱里裙裳琳琅满目,大多是华贵的丝绸制品,上面缀着珍珠、璎珞、金银等,梳妆台上摆满了额黄、鸦黄、眉黛、红粉、口脂之类的化妆品,妆奁中陈列着簪、钗、步摇、华胜……只见珠翠荧荧,霞光漫漫,燕绥宁看着看着,忽然舒出了一口气。
她摸了摸一支碧玺镶宝石花步摇,觉得,这个皇后或许也可以做上一做。
更衣洗漱完毕,早饭也都端上来了,燕绥宁在桌前坐下。
她穿着荼白团花内襦,下衬深灰绿色长褶裙,腰上束着帛巾,外披一件枣红对襟直领褙子。绿萼手巧,将她的乌发挽作螺髻,发间斜插了刚才那支碧玺步摇,垂下来的珠子由于动作不时轻轻碰上她的后脖子。
这一切都令燕绥宁觉得过瘾,环视了一圈桌上早膳,都是她喜欢的,一贯以来都很懂得随遇而安的燕绥宁,已经没有最初那么颓废。
她开始吃早饭。
粥被煮得又绵又滑,加入了鲜香肉末、脆嫩蔬叶,温热却不烫。胡饼跟馕很像,在中间夹着剁碎的猪肉,外面沾的是芝麻,用来佐着瘦肉粥喝再合宜不过。豆沙包比燕绥宁从前吃的稍微小一点,皮薄馅足,轻轻一咬,口中便满是豆沙的软和甜味。
水晶包子也有着薄薄的包.皮,几近透明,可以看见裹在里面的馅。
燕绥宁从前没吃过这个,特意留到了最后品尝,她满怀期待地咬下一口,却怔了怔,很快意识到这里面所谓的水晶内馅全是肥肉,还是滚了糖的肥肉。
燕绥宁很失望,因为她不吃肥肉。可她又很纠结,吐出来不合适,浪费不是好习惯。
两相斟酌,燕绥宁只能认命地咀嚼起来。
片刻后,青梅快步入殿,禀道:“娘娘,贤妃到了。”
说着,她望向燕绥宁,却意外地见到了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庞。
燕绥宁吃掉最后一口水晶包,吸吸鼻子,拿起搁在桌上的绣帕擦去眼泪,嗓音中带着哭腔:“让她进来吧。”
青梅迟疑地“是”了一声。
她在心中想,看来绿萼说得没错,皇后娘娘真的受了废后一事太大的打击,否则怎么会吃东西吃得落泪呢?
……
贤妃进入殿内时,碗筷已被悉数撤去。
燕绥宁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坐在案边,低着头打量漂亮衣裳,听见动静也就抬起了头。
贤妃轻盈体态,秋水精神,甫一入殿,便恭敬地向燕绥宁福了福身:“皇后娘娘金安。”
燕绥宁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要做这个皇后,因此也就按照绿萼口中描绘的皇后那恶毒的架势,高冷地一颔首,下了个简单的示意:“坐。”
贤妃顺着在她的对面坐下,开口说道:“见娘娘无恙,妾身放心许多,也希望娘娘不要过度思虑,一切都以身体为重。”
燕绥宁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云里雾里了。
但她现在是个恶毒的皇后,不说话也没关系,于是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听着。
“今日妾身前来,是为了那个名叫香雾的宫女……”
讲到这里,贤妃垂了眼帘,稍稍停顿了一下。
燕绥宁很懵,不知道香雾是哪位。宫女?她的宫女吗?
贤妃欲言又止,燕绥宁觉得她必须推动情节发展,也就维持住恶毒人设,冷着声音,发出一个上扬的调子:“嗯?”
贤妃这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昨日娘娘一时想不开自缢,香雾是头一个发现的,她隐瞒不报,险些酿成大祸。太后娘娘那边的意思与妾身差不多,香雾犯的是重罪,自该赐了白绫,让她自行了断,这也算是给皇后娘娘的交代。不知娘娘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