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抚平了不屈,追忆尽如江水般涌入心扉,汇聚在眼中的湖堤,缠绵着,闪烁着,扑簌着溢出心境。李庭委屈,梦揉碎了朝阳,似乎诉说着岁月的不羁……
疾风挣开了小窗,暴雨裹挟着碎石,像巨狮猛睁双眸,又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在云端,吐水浸润了布帘。帘子耷拉着,涟溅出的飞珠迸在李庭的脸上,湿哒哒的一片。这给梦境中的他以一丝丝凉意,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绿城!巍立于李庭的眼前,远处的青山缓缓延伸到脚尖。他似乎知道,却又唯恐这只是梦,“伊君!”他呼出他全部的气力,身子向前起跳的同时用指尖碰触眼前这片故土。他期待的是一张亲昵的脸,映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道深邃的裂谷,伴随着“哗啦——轰”的巨响,李庭感觉自己的身体失了衡,眼见要被这沟壑吞噬,他挣扎着,双臂不由自主地摆动着……
——李庭从床上挺起,耳畔依旧是雨中霹雳,分不清脸上的哪片是泪,哪片是雨,任由它们交织在下颚,绽开在地上。
他的心神久久不能平复。
这是他第七次梦到绿城,梦到绿城那绵延的山岗,却再也没有像第一次那般梦到孟伊君。他无奈地笑了笑,他明白自己必须要振作,但现实与虚幻的边缘却一次次地隆起,一次次地让他直面山脊。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山脊,却和真正意义上的山脊一样——让人魂飞魄散。
李庭拖拉着走向窗边,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丝丝细雨,浇灌在草地上。这雨并不大,但是凉风和着细雨,吹得他只发怵。他试图完全合上这窗,但他抹不平那道窗缝,亦抹不平心里那道坎。
他瘫坐在地上,环抱着双膝,掩面痛哭了起来。连李庭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哭了多久,以至于到最后连呜咽声都断断续续。
三年,整整三年了,那个噩耗依然让他苦不堪言,值得庆幸的是心中有个强有力的信念在支撑着他,让他好好活下去。这个少年终于想通了,他要离开这个村落,去到他该去的地方,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使命。
在此之前,他想去看看一位朋友。
湿布揉搓在镜面,随之缓缓照出的一张倦态而又略显稚嫩的脸庞,掩映在浓密的胡须之下。胡须在钝刀的刮擦下一片一片地落在水池里,打着旋儿冲进了水槽。整理好仪容,李庭收拾了行囊,脚步时而沉重时而急促地踏在乡间的小路上。
东乡镇,拾阳山。
这条小路最终通拾阳山半山腰,一个与云齐肩的小瓦房。
山间风沙弥漫,李庭用胳膊遮住了脸,弯着腰闷声走着。走了半晌,李庭乏了,举头望了望那几间屋子,那是北方传统民居,白墙红瓦,南北开窗,篱围周庭。在岁月的洗礼下,墙灰瓦裂,外表极其不考究。
拾级而上,李庭再次看到了太阳,光耀无比,倚在拾阳山肩。阳光洋洋洒洒,投在红瓦房顶,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衣。“奶奶说过,”他喃喃道,“金色屋顶的房子,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尽管真假难辨,可是奶奶的话如今让李庭格外挂念。想罢,他一鼓作气,循着那处光亮抵达了一处平坡——那正是红瓦房所在。
“老师,在家吗?”憋了半晌,李庭敲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人,头戴草帽,手拎锄头,汗淋淋地站立在烈阳之下,活脱脱一个乡野村夫的形象。只见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投来的一缕阳光却还是灼烧着他的眸子。他上前辨认眼前这位足足比他高半头的青年,眼睁大了眉头却皱了:“润生啊!你瘦了。”
李庭愣在那半天,实在不知作何回应。他口中的老师却比他先缓过神来:“快进来,快进来!”
李庭忘记了上一次来老师家是什么时候。
彼时的老师——林柏峰刚留洋归国,主修心理学,师从著名的罗伯特教授,不仅在此之前雪窗萤火,靠自己拿下了M国立大学全额奖学金名额,还在20出头的年岁便斩获博士学位。从放牛郎到博士生,从大山到洋楼,那时的他春风得意,算得上是真正的青年才俊。
然而,当命运的齿轮再一次拨动,谁也不知道这趟列车将驶向何方。在那天,决定留校任教的林柏峰却突然收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第二天下午,刚下飞机的林柏峰直奔村庄,亲眼目睹了父亲被病痛折磨得瘦若柴骨,一向坚毅的他此刻却只能任由悔意在身躯里排山倒海,声泪俱下。
父亲是林柏峰的一片天。
林家世代勤勤恳恳,男耕女织,过得还算景气。此外,还有一件事也同样为十里八乡所熟知——林家有一门镇家秘术:释梦。只是,在他母亲因难产去世后,这门绝技传到他父亲手里,已经已近没落,几乎没人来找他释梦,他也为此饱受林柏峰爷爷的诟病。尽管如此,他父亲并没有迁怒于林柏峰,而是为他倾注全部心血,咬紧牙关带领全家节衣缩食。可以说,林柏峰岁月静好的背后离不开他父亲的负重前行。
现如今,父亲气若游丝,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他在等待着他的儿子。临终之前,一向态度平和的父亲却强硬地要求他以命起誓:一是成家立业,再也不出国;二是将释梦的手艺传承下去。林柏峰心疼父亲,心疼他二十年来的忍辱负重。
传承释梦大概只是林柏峰爷爷的夙愿吧。无论如何,林柏峰现如今没理由拒绝他父亲,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又含着泪起誓,涕泪交纵。林柏峰在他父亲的最后一个黄昏之际紧紧握住他的手,试图将不舍的父亲再三挽留。可是无济于事,一个驮起了无数次日出的平凡而又光荣的生命这一次随夕阳落下了山头……
现在李庭看到的红瓦房是林老师在父亲去世后从一家猎户手中买过来的,因为他父亲就葬在山上。人们都明白乡村起誓这种说法尤其对于林柏峰这种留过洋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是羁绊,真正牵绊住他留在乡村的是他对父亲的追思。也因此,林柏峰从父亲留下的释梦笔记中提炼出了这门古法的精华。同时兼通中西学的他发现西方的心理学和东方古老的释梦竟有诸多互通之处,近些年来除在镇上中学任教,都在潜心钻研其中的学问。
林柏峰推开门,示意请李庭进去稍候一下他。李庭进了门,抬头只见一盏巨大的吊灯,昏黄的灯光打在米白色的地板上,散射出的光将软包的墙面熏得焦黄。红色地毯旁的壁炉让皮包的家具略显古色古香。这是标准的西式装点,只是在装满红酒的酒柜旁,用心融合了一处中式供台,上面摆着一张黑白照片,可还是和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润生啊,快坐!”再次见到他老师时,他只觉得诧异而又亲切。
眼前这个林老师身着笔挺的西服,戴着眼镜,以一个焕然一新的形象坐在茶桌前,与之前判若两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庭沉默不语,林柏峰显然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他打量了李庭一眼,“你还是常梦到那些吗?”
“嗯。”李庭微微颔首,“只是没有她了。”
林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能再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