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于阗王之死的情报已经足够重要,那么于阗王城武备空虚的情报更可谓是重中之重——据被俘的梅禄透露,日前镇守于阗王城的大将鼠泥突然率领城中精锐开拔,方向正是神山堡。
“鼠泥离开于阗王城的行为很异常,十有八九是奉了没里曜娑的命令。”
在军士将那被俘的梅禄带走后,张朔继续主持会议,“没里曜娑是宦官,没有兵权,他能将于阗王族短时间内一网打尽,绝对得到了鼠泥的帮助。”
吕植扶着下巴,凝眉道:“勃略师说过,鼠泥与没里曜娑的关系非比寻常,恐怕早就投效了那阉人。看他行军的方向,目的地只能是神山堡。于阗王之死......鼠泥去神山堡......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解把花道:“可惜那俘虏不明内情,这次倒不是在诓骗咱们。”
鲍小禾恨恨道:“他再敢骗,老子定将他活剐了。”
一直没说话的徐怀英这时候道:“主、主公,属下听来,神山堡的尉迟玄和勃略师似乎与没里曜娑不对付,莫非没里曜娑担忧神山堡威胁自己,先发制人?”
他本来为袁翼效力,但现在凭空又多了个“主公”张朔,心里总感觉别扭,一时半会儿转换不了角色,每每“军中高层”议事,也很少开口。当下发表完意见,忐忑不安地看看袁翼,又看看张朔。
解把花先道:“怀英,你有所不知,咱们龙朔军从神山堡出发前,曾与尉迟玄商量过了,暂时不要大张旗鼓,一切暗中行事。除非没里曜娑在神山堡安插了眼线,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神山堡兵变的消息。”
张朔道:“解七,你所言在理。神山堡内外断绝,人来人往,全要通过勃略师亲自首肯,尤其在尉迟玄抵达后,整个墩堡更是封锁到连一只飞鸟都混不过去,没里曜娑就算有眼线,也没机会传递消息。”
解七对着鲍小禾眨巴眨巴眼睛,得意洋洋。
张朔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倒有个大胆的推测。”稍稍停顿,续言,“没里曜娑的胃口或许比咱们想得还要大,他要把琼隆囊嘎灭掉。”
众人皆惊,吕植身子微倾道:“请主公明示。”
张朔接着说道:“没里曜娑与阙律啜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无论阙律啜对他许诺了什么,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何执意要杀于阗王呢?”
鲍小禾道:“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向阙律啜表忠心!”
张朔摇了摇头,道:“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其二......”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各位想想,于阗王一死,谁受到的影响最大?”
“唔,我看是尉迟玄。哪怕于阗王狠心将他囚禁,毕竟是他阿耶,阿耶死了,他伤心欲绝,人之常情......”解把花不假思索,“主公,对不对?”
“父子之情,对比起一个国家的兴衰,何足挂齿。”吕植一脸严肃,“论影响最大的人,我看必然是琼隆囊嘎了。于阗王虽说有名无实,但对琼隆囊嘎来说,是维持于阗稳定的一张好牌。没有于阗王帮他镇住场面,琼隆囊嘎怎敢放心大胆抽调兵力围攻疏勒。”
张朔点头赞许道:“还是军师思虑全面。”
解把花尴尬地挠挠头,一转眼,鲍小禾正对着自己咧嘴笑。
吕植顺着张朔的想法,往下说道:“所以一旦于阗王身死的消息传开,琼隆囊嘎一定会、一定会......”脸色登时变了,“一定会回师于阗王城!”
张朔摩挲着手掌,道:“是了。于阗王城有太多吐蕃人的暗桩,于阗王死了的消息瞒不住太久,没里曜娑能料到结果是什么。因此,他星夜派遣鼠泥率领精锐赶赴神山堡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依托神山堡阻挡吐蕃军队。”
袁翼接话道:“神山堡我去过好几次,极为坚固险要。鼠泥的兵力有数百,加上勃略师原有的千人,再临时抓些壮丁凑作二千人,短暂挡住琼隆囊嘎万人规模的吐蕃军队不成问题。当然,倘若琼隆囊嘎下定决心要把神山堡啃下来,神山堡也守不久就是了。”
“只怕不需要苦守太久,咳,阙律啜定然准备了后手。而且这个后手,能让狡猾的没里曜娑都信服,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于阗王下手。”张朔思路逐渐清晰,“权且不管这个后手是什么,没里曜娑如此布置,期待看到的场面显而易见,就是将琼隆囊嘎困在疏勒与神山堡当中。”
解把花一拍大腿,道:“这不芥菜子掉在针眼里,与咱们的计划碰巧了!”
张朔苦笑道:“不是碰巧。琼隆囊嘎实力不俗,且不说当前图伦碛周边有机会赢他的势力寥寥无几,即便能赢他,自身免不得伤筋动骨,大伤元气。这样的硬茬子,谁愿意硬碰硬?军略如棋,谋定而后动,看清战局就像看清棋局。如今局面,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用疏勒与神山堡两枚楔子卡住琼隆囊嘎,截断其军的后勤使之不战自溃才是上上之策。”
袁翼思索着道:“没里曜娑一个久居深宫的阉人,必无此等洞见,大概是阙律啜指点他的,算是他敢孤注一掷的底气之一吧。”
解把花拍着手道:“妙啊妙啊,没里曜娑兴冲冲派鼠泥那老贼去神山堡,却不知神山堡其实早已改换门庭,只怕要吃个大亏喽!可惜咱们这当口没法子赶回去,白白错过一场好戏。”
吕植振袖道:“神山堡是一场好戏,于阗王城又何尝不是一场好戏!”
张朔笑道:“于阗王城所恃屏障,唯有神山堡与媲摩城,可是没里曜娑并不知道勃略师、勿萨踵两人投靠尉迟玄的隐情,连出了两个大破绽。派鼠泥去神山堡与虎谋皮是其一,以为媲摩城方向固若金汤,忽略了咱们是其二。
解把花大为惊讶,迟疑道:“主公、军师,你们的意思是......”
吕植忽然站起身来,端正衣冠,朝张朔规规矩矩行一大揖,声音响亮:“常言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还请主公即刻下令,全军改变行军方向,不去神山堡,直取于阗王城!”
次日晨光熹微,天空的深蓝渐渐褪去。张朔策马扬鞭,放眼四顾,旭日东升,从沙漠一直到绿洲的广袤土地上,似乎笼罩一层淡金的薄纱。
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的龙朔军的将士们早起行军,最多三四人并行,远远看去,阵列势若长蛇。他们有的在凉风中打着哆嗦,有的斜背着长枪趔趄,有的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可是在解把花、鲍小禾、徐怀英等人的不断催促监督下,他们的步履不停,哪怕不小心摔倒在地,也很快爬起身来继续迈步。
“往后有你等休歇的机会,只是今日,谁都不要停,给老子前进!前进!”鲍小禾高呼连连,脸上尽是凶恶之色,“懈怠一下,老子砍他一刀!”
“快走!前进,前进!”
“别偷懒,前进!快!”
“......”
尘土浮散之间,此起彼伏,皆是此等呼喊。
吕植打马来到张朔身边,用羽扇挡着日光,说道:“主公,天童校尉那边刚派快马回禀,已经扫清了于阗王城外围的几个烽堠、驿铺,值守的于阗戍兵人少且懈怠,在睡梦中都被俘了,另外未曾见到任何负责侦察的游骑斥候。”
张朔轻点马鞭道:“与咱们预想的一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昨夜军议,众人达成的最重要结论便是临时改弦易辙,直接攻打于阗王城。
鼠泥的兵力只有不到千人,此去神山堡协防,必定带走了最为精锐的军士,留在于阗王城的,只怕仅有一二百之数。而于阗王城又是图伦碛周边最大的城池,城周足有八到九里,比图伦碛周边人口最多的龟兹的城池要大上接近一倍,可想而知,城防定然顾此失彼,漏洞百出。
当时,袁翼有些担忧,倒不在于是否能攻下于阗王城,而是在于攻下之后,该如何守卫城池。
守城很考验军队的纪律以及临场调度能力,龙朔军的军士们缺乏训练,人数也不算太多,要是鼠泥卷土重来,恐怕也难守住,一旦鼠泥的兵马突入城池,战争演变成双方在城中的巷战,那么不必说,新立不久的龙朔军一定会在很短的的时间内完全失去组织度,被彻底打散,灰飞烟灭。
袁翼的话虽然有些伤士气,但并非妄自菲薄之语,体现出了他的远见。
除非龙朔军攻下城池后大肆劫掠一番就撤,否则对外如何抵抗外敌、对内如何维持稳定便是绕不开的问题。
放弃于阗王城,与张朔原本的计划无疑背道而驰,不会被接受。他对守住于阗王城还是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原因无他,唯“以攻为守”四个字罢了。
龙朔军的将士连一日正儿八经的训练都没有过,防守周长达到十里的大城显然会演变成赶鸭子上架。张朔的打算是利用天童二百骑兵的机动性,主动出击,联手神山堡的友军,找鼠泥野战。
因为从战局上看,只要龙朔军拿下于阗王城,神山堡再遥相呼应,鼠泥就将陷入与琼隆囊嘎相似的窘境,譬如弈棋,他与琼隆囊嘎的气都被堵死了,唯一不同点仅是被吃掉的棋子多少而已。
解决了袁翼的担忧后,吕植又提出了新的担忧。他的担忧倒不在于战场上,而在于政治上。
“我等结盟尉迟玄,此次离开神山堡,名义上是招募兵马为他复国助力,如若当真先他一步攻取了于阗王城,于阗王城后续的归属,该如何划定?”吕植忧心忡忡,“我等若出尔反尔,勃略师和勿萨踵必不会答应,可是将于阗王城拱手相让,岂不是辛辛苦苦一趟,为他人作嫁衣裳。”
鲍小禾道:“不如找个机会,将那小白脸刺杀了,或者借刀杀人,坐视他被吐蕃人干掉。总之,想法设法把他弄死了最好。哼,在这西域之地,除了咱们唐人,还需要给其他外族讲什么仁义吗?”
吕植叹息两声,道:“老鲍所言,算是下下之策,但、但比起放弃到手的利益,让我选,背信弃义就背信弃义吧。”
众人交头接耳,各有意见。
久之,张朔拍了拍手,众人纷纷敛声不语,看向他,只听他道:“各位,我并非迂腐之人,杀了尉迟玄一了百了的方法也想过了,可是正如军师说的那样,此为下下策。杀了尉迟玄,还有勃略师,还有勿萨踵,他们各拥兵马雄踞一方,没了尉迟玄,又怎会轻易听从于我龙朔军?于阗百姓,也未必真心归服。整个于阗必将长期处在动荡不安中,我等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镇压弹压,最后能够获取的成果却甚是微小,可以说,不是得到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而是得到了一个烫手的薯药啊。”
袁翼点头道:“对,我唐人不服于阗人,他于阗人为何就会服我唐人?”
鲍小禾着急道:“难道主公真要把于阗王城送给尉迟玄?”
“自然不是,那样的话,我不是迂腐,而是愚蠢了。”张朔轻摇其头,“成大事者,切不可为小利而忘大义。各位,咱们龙朔军志存高远,不是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的流寇盗贼,背后代表着的,是西域万千唐人同胞,用可耻可鄙的行径达成目的,绝非长久之计。我要的,不仅是于阗,还得是一个能够赖以为根基的于阗。如今于阗王族覆灭,兴许只有尉迟玄一人还活着,只有他才能替我实现这个目标,所以他不能死。”
吕植道:“尉迟玄不死,咱们何以控住于阗?请主公示下。”
张朔正声道:“能让尉迟玄以及于阗上下心甘情愿处在咱们龙朔军之下,靠武力诡计威逼利诱,是不行的,上上之策,是让他们看清大势,以势服人,如此,方为王道。”
“看清大势......以势服人......”吕植若有所思。
张朔成竹在胸,缓缓道出三个字:“阙律啜。”
众人闻言,相顾愕然。
张朔道:“咱们长久以来都被当作棋子使唤,然而在西域逐鹿,咱们无根无基,人微言轻,有资格登上棋盘,被人当棋子使唤,就已经是最好的开始了。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从棋子成为棋手......”
......
“前进!前进!”
左近解把花暴躁的呼喊传入耳中,张朔的思绪回到当下,长舒了一口气。
吕植微笑道:“主公昨夜没睡好,走神了。”
忽见远方一骑穿过风沙,飞驰而来。
张朔笑了笑,道:“捷报到了。”
来骑近前,原来是天童身边的伴当。他大喘着气,兴奋道:“禀报主公,我团为前驱,已经攻下于阗王城!校尉另得厚礼,要献给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