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缺乏行军经验,纪律本就不甚严明的龙朔军一路上既未能做到兵贵神速,也未能做到偃旗息鼓低调行事,被人盯上在意料之中。
龙朔军安营扎寨的地方接近于阗腹心区域,张朔担忧是于阗王城那边的游骑,因此即使疲惫交加,依然决定主动出击,阻截偷窥之人。
张朔本来打算只与天童同行,但解把花与鲍小禾听说这个突发事件后,主动请缨随行,口称:“夜色茫茫,不知对方底细,只天童一人扈从,未免太单薄。有我二人在,必能护得主公周全。”
天童笑道:“二位大兄是怕我不济事吗?”
解把花与鲍小禾都嘿笑不答。
张朔心想:“天童虽然是勿萨踵派来的援手,其人看着却像纨绔子弟,不知手段如何。解七、老鲍都是实打实的硬手,有他们在身边,确实更放心。”又想,“他俩和袁公争执不下,正好借机暂时隔开,免得再出乱子。”
四骑并驾齐驱,冲出营地,驰上原野。不多时,营地的灯火光便微不可见。
黑夜深邃,好在星月交辉,照亮前路。
天童纵马在前,寻找敌踪,俄而举手高呼:“快,这边!”
战马健步如飞,铁蹄激起飞砂无数,夹杂在迎面扑来的风里,打在众人身上噼啪脆响。
“小心!”
张朔正自心无旁骛伏鞍鞭策,猛地听到天童大吼,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耳边“咻”一声过去,格外刺耳。
“那孙子就在前方!”
解把花差点给箭射伤,狠狠叫骂。
月光之下,依稀可见一骑身影在远方的黯暗中快速移动。
天童视力极佳,俟近张朔道:“主公,敌骑仅一人,我约莫望见,他披着皮甲皮盔,有角弓,腰间还有佩刀,该是某家的斥候,不可轻敌。”
弓箭配刀的组合是西域各国骑兵常见的武器搭配,只凭这个,无法断定对方确切身份,看来只能将之擒获。然而斥候往往为一军中的精锐,能够单人行动的,无不是弓马娴熟又机灵敏捷之辈。张朔四人虽然占据数量优势,可夜晚作战,变数太多,仍不能说稳操胜券。
敌骑似乎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跑掉,于是改变策略、调转马头,开始和张朔等四骑兜起了圈子。
“还等什么,主公看我的!”
鲍小禾表现心切,脱离队列,催马斜抄过去,想要横向阻断敌骑前进道路。不过对面的骑士显然料到这种情况,突然俯身到了马匹的右侧,然后将弓弦拉到一半,不等拉满就放手,朝鲍小禾速射一箭。
“唔。”
鲍小禾赶忙闪避,在马背上晃荡不稳,差点被甩下来,好不容易坐稳,惊出一身冷汗。
他心里清楚,对方使的是各国骑兵最基础的“分鬃”射法,专门迎击从弱手侧逼近的敌人,本稀松平常,只是当下那敌骑做这个动作毫无拖泥带水的滞涩之感,流畅异常,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才会猝不及防。
“还是看我的吧!”
解把花不服,夹紧马腹,兜到鲍小禾的背后距离敌骑更远的地方,俯身到了马的左侧,拉满弓弦,朝右侧松指劲射。此法谓之“对镫”,一样是基本的骑射手段,通过拉长臂展行程,可以加强在马背上射箭的力度。
可惜解把花心急,用力过大、准星太差,射出的箭不知飞到了哪里。
敌骑拍马远离,忽地向左侧扭身回头,同时左脚尖回身,再次发箭。这便是“抹鞦”射法,与“分鬃”、“对镫”合为各国骑兵必须掌握的三种骑射技术。大唐、吐蕃等国军队对骑兵的骑射要求,也仅限于此了。
“一起发箭,别给他还击的机会!”
张朔高喊指挥,与天童、鲍小禾、解把花不管射不射得中,只顾放箭。
谁知敌骑并不慌张,四人看得分明,其人身向后仰,几乎是以一种躺着的姿态骑乘,不但大大减少了被箭射中的风险,还能够不断还击对射,起身抽箭,则能迅速缩成一团,甚至能够做到一只脚卡在镫中,另一只脚勾住马身,以一种倒挂的姿态稳稳射出箭来。
此等躺射、团身射乃至倒挂射法等高难度动作,都只有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部民才能够熟练运用。眼下一弓对射四弓,竟然完全不落下风。即便解把花、鲍小禾这种纵横西域十多年的老马贼,也只能望之兴叹。
张朔暗想:“对面的骑手在马背上下翻身,如履平地,实非于阗骑士可以做到的。可是在这于阗腹地,又会有何方势力能拥有此等高手?”
天童似乎也看出了对方身份不一般,呼道:“对射到天明未必能分胜负,要尽快结束战斗,必须接近他!”
马背颠簸,坐在上面的人即便射术再精良、眼神再好,在远距离也万万不可能如步射稳定,所以除非大规模齐射,通常骑射的有效射程非常近,以至于到了贴脸射击的地步。马匹的作用,主要在于射完就跑或者边动边射,不让对方近身。
对方敢于借着黑漆漆的环境不断绕圈周旋,很明显一开始就没打算靠对射取胜,而是打着拖疲张朔等人的算盘,因为张朔等人此次骑出营地的都是高大矫健的西域战马,冲刺有余、耐力有限,拖得越久,就越不利。
天童的装备近似敌骑,也是一把角弓配二三十支箭,腰间佩刀,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出来,还特意背了一把骑枪。
这把骑枪和当初张朔遭遇的那名吐蕃骑士所持超长骑枪不同,短了近一半,长度仅有七尺出头,枪柄上有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两个背带。
上面的背带大,处在枪柄中间位置,套在天童的右胳膊上,叫做鸟翅环;下面的背带小,处在枪柄末端,套在右马镫上,天童踩着马镫的同时,也踩着这个背带,叫做得胜钩。有鸟翅环加上得胜钩的固定,整柄骑枪由此稳稳背在天童的右侧。
弓箭和骑枪、弓箭和佩刀都是各国最常见的骑兵兵器搭配,其中弓箭和骑枪的搭配尤为风靡,在中原汉地也从南北朝一直流行到如今唐朝。配套的骑兵战术往往是先乱射一番,再近身肉搏。
但是这个兵器搭配有个短处,便是过长的骑枪不利于骑手在马背上辗转腾挪,更会对骑射形成掣肘,是以天童带的短骑枪已经是长度极限,却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他之前射箭的频率。
张朔看在眼里,心中寻思:“好在那时候我面对的吐蕃骑士是装备超长骑枪的具装骑兵,想来连弓箭都直接省去了,否则要是当时错马而过回身近距离给我一箭,我的命运犹未可知啊。”
天童说到做到,打个唿哨,收起角弓,取下骑枪,单手扶持,夹在腋下端平,拍马直冲敌骑而去。
他的这根骑枪,也是空心易折类型的,这是长于骑射的草原游牧部族惯用的骑枪战法。反之,中原汉地的骑士短于骑射,长于近战,骑枪以制作精良的马槊、马矛为主,柄为实木,不是只用一次的消耗品,对于个人武艺的要求极高,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双手持控,以挥舞、点戳、劈砍等动作为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解把花和鲍小禾一直对天童的本领抱有怀疑,这时候正好观望,便没有拨马助战,而是配合着一左一右往两侧包抄,堵截敌骑不让其游走,好让天童发挥。
敌骑很快觉察到了天童的意图,不断放箭阻击。
天童反应迅捷,将骑枪横放在马背上,再度拿起角弓躲到战马右侧,整个人凌空悬挂,连离开马镫的右脚尖,都在地面上刮得沙沙作响,就像被马拖行也似。
这种拖曳骑法既能躲避敌袭,又能捡拾地面上的物件,草原游牧部族在箭矢射尽的时候,经常会用这种方式瞬间拔出插在地面或者敌人身上的箭,二次利用。弊端也显而易见,即骑术不精者,很容易真的被地上或者四周的障碍物钩住活活拖下马,又或者身形不稳落马遭到踩踏。
草原游牧部族在骑马时百无禁忌,灵活大胆,当下天童使将出来,倒给解把花和鲍小禾开了眼界:“这小子,有些能耐啊......”
张朔看得分明,天童在接近敌骑的过程中,并非一味挨打,他躲避了一轮敌骑的乱射,在距离敌骑只剩五十来步时,从随身胡禄中抓了一把羽箭握在手中。
胡禄,即用来放箭的容器,源于草原游牧部落,常用兽皮为材料,形制较长。中原汉地步兵用的放箭容器相对短一些,多用竹或木作为材料,叫做箭箙。
天童抓完箭后,右脚脱镫,只依靠左脚死死扣住左侧马镫,藏身于战马左侧,非但如此,还能在起伏不定中做到面朝前方、上半身保持稳定的姿态,身体核心力量以及协调能力实在了得。
这还不算完,他在距离敌骑大概二十步时,忽然张弓搭箭,一手把住弓身,一手攥满羽箭并且拉弦,射出一支箭,就从手中直接顶一支箭上去。须臾之间,箭如连珠,“绷绷绷绷”连续弹响,速射不绝。
虽然每次速射拉弦不满,力道偏弱,但在不到二十步的咫尺之遥,同样能造成致命伤害,而且精度也大大提升。
敌骑不敢怠慢,赶忙闪躲,然而节奏被天童完全压制,明显左支右绌,颇为仓皇,全无之前的从容。
张朔暗叹:“光蹬里藏身这一式,就能帮我屡次化险为夷,更何况天童这一边藏身一边突进的本事。各国军士皆有所长,哪怕强盛如唐军、吐蕃军,在大规模军事行动时还得征召突厥、回鹘等部族协同作战,便可以理解了。”
天童思路很清晰,不奢求能将对方直接射下马背,之所以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只为控住对方,以便自己短程冲刺。
解把花和鲍小禾带马聚到张朔身边,挠着头道:“这小子人不可貌相,在此等紧张局势中还能洞察局势,马上动作更是行云流水,不像只有十九岁,倒像是有二三十年骑马功力的老骑师了。”
张朔调侃道:“如若让你俩和他放对,胜败几何?”
解把花想了想,诚实道:“骑马一对一相斗,我毫无胜算。没等他用上骑枪佩刀,光来几次贴面劲射,就能让我身上多几个血窟窿了。”
鲍小禾比较傲气,哼哼唧唧道:“骑斗不好说,五五之数吧。不过只要下了马步斗,哪怕他有甲胄,我也有十成的把握获胜。”
解把花笑道:“老鲍老鲍,胡吹大气。”
鲍小禾没能在张朔面前立功,有些郁闷,不搭话。
张朔道:“天童出身吐谷浑,又是勿萨踵特别看中的青年俊彦,有这等本领还能理解。可是于阗地面的斥候居然也能与天童来去相持这么久,来历殊为可疑啊。”
鲍小禾附和道:“是的,于阗军士精锐多是轻装步兵,骑兵我在勃略师那里看过,人数少且水准一般,罕见这么厉害的。”
说话之际,却听天童那边传来呼喊,原来他重新架起了骑枪,枪头直指敌骑。
双方相隔仅仅五个身位,那敌骑单脚离镫,仓促想要藏身闪躲,哪里料到,天童的骑枪是虚招,就等他举止失措。
但见骑枪擦着敌骑的肩膀过去,敌骑身形不稳,天童觑得准切,轻舒猿臂,正好抓住敌骑腰间的䩞鞢带,借着自己的马力,只一下,将其硬生生拖拽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敌骑发出惨叫,想必原本还扣在马镫里的那只脚在拖拽中骨折了。
“好!”
解把花眼见天童生擒敌骑,忍不住拍手叫好。就连一向自傲的鲍小禾也露出了惊诧之色。
天童押着俘虏,在马背上直起上半身,揽辔徐行,大摇大摆地回来。
张朔抚掌赞道:“阁下勇武非凡,真乃飞将。”
天童笑道:“骑马与人斗战,是我等部族男儿从小就惯熟的手段。然而,乞利本常对我说,单打独斗只是江湖小技,好勇斗狠可以,到了真正千人万人的战阵之上少有用武之地,又说主公和吕先生是中原来的高人,熟读兵书,懂行伍作战的万人敌之技,让我跟着多学点。”
解把花斜肘顶了顶鲍小禾,戏谑道:“听听人家是怎么说话的。”
天童把俘虏推在地上,振声道:“敌骑受缚,听主公发落。”
那俘虏嘴唇煞白,满脸虚汗,还在强忍骨折的痛苦。张朔知他现在说不出话,便不多问,伸手往他怀里摸了摸,随即摸出一块用羊胛骨刻成的令牌。和着月光,看到上面竟是一只斑斓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