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胡蝶总会在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这次也不例外。
张朔看看四面架势,至少有三十来人将自己团团围住,另外还有一些人堵住了本就狭窄的巷道,甚至连附近的土墙上都蹲满了人,天罗地网真个是密不透风。
“哈哈,几日不见,老大实力更强了。这些弟兄都面生得紧啊。”张朔心里清楚今日杨胡蝶特地设局赚自己,表面上依然谈笑自若,“老鲍,兄弟们在这里辛苦,你何不早点知会我,也好提前买几坛好酒带来。”
鲍小禾皮笑肉不笑,冷冷道:“自家兄弟,何必婆婆妈妈的。”
张朔顾盼着笑道:“老大,小弟还说办完事回去向你复命,你怎地自己先来找小弟,还搞这么大阵仗为小弟接风,小弟实在受宠若惊。”
杨胡蝶一脸漠然,道:“你的事不是早就办好了吗?老鲍和我说了,鱼符就在你手上。”
“老鲍和你说了......”张朔暗自点头,“军师在院子里吗?”
无论在阙律啜的行帐还是在南下疏勒的路上,鲍小禾并无任何途径将消息传递给杨胡蝶,因此杨胡蝶很有可能一直在主动打探自己的行踪。
“你别管他。”杨胡蝶不悦,“鱼符在哪里?给我。”
“杨老大应当是在今日清晨我离开后找到的鲍小禾,鲍小禾对他忠心耿耿,一定把所有情况都说了。”张朔寻思,“杨老大没有大智,却有小聪明,他怕我在荒原上跑掉,特意安排了这个僻静地方等我入彀。如今他占尽优势,我和他硬来没有好下场。”
杨胡蝶身边的一个矮壮汉子等得不耐烦,嚷道:“长生,是条汉子就利索点,别逼着老兄弟们自己动手,多不体面。”
张朔识得这人,名叫孙豹,却不像鲍小禾是杨胡蝶的心腹,之前在众弟兄中地位不高,还时常被嘲笑“三寸丁谷树皮”,不知怎么现在居然能站在杨胡蝶身边吆五喝六的。
鲍小禾瞥了孙豹一眼,道:“老孙,虽然你最近为老大立下了功劳,做事前还是得守规矩,老大还没说话,你倒先着急催上了?”
孙豹立刻说道:“老鲍,误会、误会,我怕这小子不老实,替老大教训两句罢了。”旋即谄笑,“论功劳,还远远比不上老鲍你啊,嘿嘿,替老大解决了最最紧要之事,咱们兄弟的前程,都仰仗你了。”
杨胡蝶斜眼看着孙豹,道:“眼下这院子内外,有近一半是你替我招揽到的新兄弟。短短时日,能做到这份上,此等本领,在咱们老兄弟中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功劳甚大,说话大声点就大声点,没什么好顾忌的。”
鲍小禾听了这话,就不吭声了。
孙豹反应敏锐,觉察出杨胡蝶的弦外之音,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于顶道:“老大,你对我有知遇之恩,从今往后只要你说话,哪怕是刀山火海,我姓孙的也为你去趟上一趟!”
“嗯,你我兄弟,互相帮衬。”杨胡蝶捻着胡须,满意点头。
张朔瞅着貌不惊人的孙豹,有些奇怪,心想:“这厮从前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还有如此才能。杨老大这次带来的人手,加在一起拢共怕有接近五十个,哪怕二十多个老兄弟都在,新人数量至少也二十个出头了。几日光景,也不知姓孙的是从哪里招来的这些人手。”
杨胡蝶一介马贼,号召力远远不如有王室贵胄头衔的尉迟玄,能用几日时间将手下规模扩大一倍,确实令人意外,更别提这些新招的人里头,似乎不全是汉人,还有好些高鼻深目、碧瞳红发的外族。
正说间,又有一个汉子从人群中挤出,见到张朔,喜上眉梢道:“长生!”
张朔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好兄弟解把花。只见当下他右手撑着拐杖,身上的伤看来还没好,这些日子虽是明显瘦削了,但精神倒还不错。
“七郎,你咋也来了?”张朔问道。
解把花道:“这不杨老大说要来寻你,我做兄弟的还能坐得住?嘿,你可别说,胡人的药是有些门道在的,敷了几日,胸口的擦伤基本好了,只剩腿伤还没好全,可要是骑马,倒无甚大碍。”
张朔一路南下,岂不知沿途雨雪风霜的辛苦,更知解把花伤处颇深,尤其在马上颠簸必定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当即动容道:“好兄弟,当真苦了你了。”
解把花满不在乎道:“有啥苦的,没感觉。倒是见你无恙,心里高兴。”
杨胡蝶道:“解七,你这好兄弟好像有点不明事理,你给他说道说道。”
解把花对张朔道:“长生,你既然拿到鱼符了,便快快交给老大吧。他也是为了兄弟们的前程着想。你犹犹豫豫地是想定个名份对不?我路上问过老大了,老大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你必是位列大功臣之一,不用担心。”
鲍小禾抽冷子道:“怕是大功臣还不够,老大,阙律啜那匹夫,对他可看重得很呢。他执意来于阗,口口声声是为了老大,我看是为了阙律啜。”
杨胡蝶双眉一抬一落,道:“此话怎讲?”
鲍小禾双手抱胸,瞪着张朔道:“好教老大知道,他对阙律啜说,他是李家皇帝派来的使者,还说鱼符就是明证。阙律啜当真了,才会派他前往于阗,替谋落部拉拢于阗王族。事情要真有苗头,他自成了阙律啜的座上宾,保不准更要自己当于阗之主,还有老大什么事。”
此言既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解把花、孙豹等一众老弟兄,望向张朔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似乎从未想到这看似老实憨厚的同伴竟怀有如此野心。
“什么?”杨胡蝶倒吸一口凉气,“长生啊长生,你糊涂啊!”
张朔不动声色,道:“老鲍,你是风吹多了吹昏了头吧。我和你说过,冒充唐朝使者是为了取回鱼符,前往于阗更是为了给老大开路。”
鲍小禾哂笑两声,道:“你我各执一词,老大自有判断。”
杨胡蝶摇头不迭,连连叹道:“凶险,凶险,好在我留个心眼,亲自赶到这里,否则让于阗王族先和谋落部搭上线,踏实力部就少了一个强援,多了一个强敌,我如何向库露真交差?要知道,再过最多一个月,这两股葛逻禄人就要开打了。凶险、实在凶险......”
张朔拱手,毅然道:“老大,我对你忠心天日可鉴,绝不掺任何杂念。”说着,立刻摸出鱼符,递给杨胡蝶,“这是鱼符,献给老大。”
解把花也道:“老大,长生跟你的日子也不短,你难道不清楚他的为人吗?他有时的确冲动暴躁,做事欠考虑,会冒犯到你,但在忠义大节上,可从未动摇过。他交出了鱼符,那些伤兄弟感情的话,就当笑话,过去吧。”
杨胡蝶没说话,接过鱼符,翻来覆去打量。
鲍小禾这时接着道:“老大,我对天发誓,长生这厮动机不纯。”
杨胡蝶动作一滞,抬眼看他。
“有一日,还在热海边阙律啜的行帐,我睡下后,他和军师两人却偷偷出了帐,我亲眼所见,他对军师说了什么,军师又是给他鞠躬又是给他下跪,殷勤备至,那心悦诚服的姿态,远远胜过在老大身边的时候。”鲍小禾再出惊人之语,“后来路上,军师对他唯命是从,反倒把我冷落了。”
杨胡蝶本来喜怒不形于色,听到这儿也忍不住愠怒道:“长生,老鲍所说属实吗?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张朔脸不红心不跳,简单说道:“句句放屁。”
鲍小禾看向四周,冷笑摇头。
杨胡蝶面紧似铁,道:“你们都知道,我可以容忍你们贪财好色,可以容忍你们滥杀无辜,可是唯有一项绝不能容忍的,就是你们对我的忠诚。”言及此处,视线移向张朔,“长生,我早觉得你小子对我有意见,不服我。我念及旧情,还不断安慰自己不要多心,现在看来,我并非多心啊。”
张朔正色道:“我对老大毫无保留,仅凭老鲍一面之词,怎能对我下定论?”
杨胡蝶想了想,用力点头道:“你说自己毫无保留,又说老鲍是一面之词,好,看在多年的兄弟情上,我便给你一个澄清自己的机会。”眼神变得更冷峻了,“你解释一下,当初劫杀使团之时,我看得真真切切,你心脏位置中了两刀,刀刀没入衣衫,血流如注,你怎么就能活下来?”
张朔没想到杨胡蝶别的不问,会问这个,一时间倒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在俱兰城就对我遮遮掩掩,容不得我不怀疑。你把这件事说清楚了,在场众兄弟做个见证,我杨胡蝶许下承诺,绝不会再为难你。”杨胡蝶食指和中指并拢,比在鬓边,信誓旦旦。
解把花急切道:“长生啊,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当口也别藏着掖着了。”
张朔沉默良久,摇着头缓缓回道:“或许是神仙显灵。”
杨胡蝶双手一摊,作无可奈何状,道:“大家伙都看到了吧,我诚心要给长生一个机会,可是长生不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鲍小禾道:“现在信了吧,这小兔崽子心里藏事,和咱们不是一路的。”
杨胡蝶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张朔。
解把花突然“咣啷”拔刀,环视众人,大喝:“他奶奶的,兄弟一场,非要搞得这么难看吗?今日我解七把话撂这儿,谁敢动长生一根毫毛,我就和他玩命,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
孙豹呼道:“解七,你发癫啦,敢对杨老大这么说话?”
解把花咬牙道:“杨老大,你是我老大,但长生是我过命的兄弟,你不能动他。你动他,我必然连你一起砍。”
鲍小禾不屑道:“你这个瘸子,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吗?老子让你一只手。”
解把花不怒反笑,用刀侧在自己胸前拍的砰砰直响,挑衅道:“好啊,鲍小禾,你不是一直嘲笑我解家人是临阵脱逃的懦夫,今日又诬陷我的好兄弟,新仇旧怨干脆一起报得了,哼,我早想试试你鲍家到底有几斤几两!”
张朔眼见形势不对,悄悄将手搭上了腰间。腰间的布囊中,两个陶瓷罐头相触,叮叮轻响,这是他有意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暗器。最初打算突围的时候用来阻断吐蕃军士,可没用上,如今要真到了生死关头,正好发挥。
“鲍小禾没想到,我早觉察到他不对劲,能跟着他来这里,定然留有后手。这里人多,一旦火烧起来,效果加倍。”张朔暗下决心,“以这些马贼的意志力和战斗决心,只要乱起来,我一定能找到突围的机会。”
毕竟他才经历过从成千上万的吐蕃军队中突围的险境,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刻。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些马贼的德性,如果自己和他们混战,对方人多打顺风仗,个个勇不可挡,他必死无疑。可要是先打马贼们一个措手不及,对方心慌意乱,人人惜命,一盘散沙他浑然不怵。
不过杨胡蝶似乎并不着急处理张朔,指着趴在马背上的尉迟玄和尉迟毘婆沙道:“老鲍,这俩是谁?”
鲍小禾一拍手,眉飞色舞道:“只顾着揭发叛徒,竟忘了这一茬。老大,他们都是于阗王族,其中一个正是于阗国的王子,尉迟玄!”
话说出口,院落内外登时骚乱,人人交头接耳,不可思议。
孙豹张目结舌,磕磕巴巴道:“啊?于、于阗国王、王子?尉迟玄?”
鲍小禾昂首挺胸道:“不错,就是尉迟玄。说来也巧,你们有所不知,这尉迟玄和他爹于阗王闹不和,于阗王心狠,索性派人将他囚禁在了莫尔寺。还得我姓鲍的有勇有谋有胆识,孤身闯入寺中,不仅捉得这个叛徒出来,还顺手擒获了尉迟玄。另一个趴在马上的,就是于阗国王派的卫士。”
杨胡蝶快步流星,走到尉迟玄的马前,抓住尉迟玄的头发将他的头拎起,披头散发之下,果然是一张精致白皙的面庞。
“啧啧,白得像个娘们。”
杨胡蝶露出黄黄的牙口,得意地笑,口气臭味熏天,扑在尉迟玄的脸上,没想到尉迟玄的眉头居然轻轻一蹙。
“哈哈哈哈,这小娘们装睡!”杨胡蝶放声大笑,用粗糙的手不住地用力拍在尉迟玄的脸颊上,“呦,小娘们乖乖,快快醒来。”
尉迟玄吃痛,不得不睁开眼,眼泪汪汪。
杨胡蝶叹道:“我杨胡蝶纵横西域数十年,见过的女人都没这么白嫩的,好呀好呀,舒服极了,管他是王子还是公主,今夜不如先陪老子睡上一觉!”也不顾尉迟玄痛得多么龇牙咧嘴,狠狠抓着他的头发用力往上提,对众人高呼,“等老子享用完,再给兄弟们尝尝鲜!”
马贼们个个兴奋至极,跟着杨胡蝶振臂呼喊。
张朔见现场一派癫狂,只觉是脱身的最好机会,一手去摸火折子,一手握住陶瓷罐头,正想发难,谁知眼前倏忽寒光一闪。
原本喧嚷不休的破院内外顿时悄然无声,人人都瞪大了双眼,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老大,对不住了,事到如今,我只能动手。”
孙豹收起刀,对着扑倒在地的杨胡蝶吐了口唾沫。
“他奶奶的,你......”
可是当下的杨胡蝶哪还能回话,目光所及,他的背上,一条手掌般长的伤口正不断向外冒血,血流如溪,悚然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