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朔猝起发难,那老僧招架不及,大声惊呼:“施主何必如此!”
一边的小沙弥吓得打跌,双手撑在地上,面色惨白。
“你是什么人,怎敢冒充法喜禅师?”
张朔摸出匕首,抵在那老僧腰间,说话间四处打量,防范有其他寺僧前来救援。只是等了片刻,偌大寺院冷冷清清,除了几声鸦鸣,别无他人。
“老衲就是法喜。”老僧气息急促,振振有词。
张朔冷笑道:“你以为我没见过琼隆囊嘎?”又道,“拂耽延曾与我说起,法喜禅师早年游历中原,直到四十岁那年在西京长安净业寺开窍大成,才回到疏勒成为主持,开山收徒。琼隆囊嘎少说四十来岁年纪,就算他是法喜禅师的开山弟子,法喜禅师如今也必然年逾八十了。你虽有几根白须,但看着顶多五六十岁,怎敢胡言乱语?说,你到底是谁?”
老僧瑟瑟发抖,感觉到张朔的匕首更往里压,魂飞魄散,忙道:“壮士别恼,我的确不是法喜禅师,法喜禅师是我的师兄,我法号汉称苦坚。”
“苦坚?”张朔并不放手,“我找法喜禅师,法喜禅师在哪里?”再瞪一眼那小沙弥,“你这孩子倒也不老实!”
小沙弥哆哆嗦嗦,声音颤抖:“在、在......”
“咄!”苦坚自顾不暇,还不忘恐吓小沙弥。
张朔看在眼里,心想:“这小沙弥知道内情。”随即右手一抖,将匕首柄用力砸在苦坚的脑后。苦坚闷哼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小沙弥见状骇然,瞪大双眼。
张朔抛下苦坚,环视正殿四周,只觉与预想中香火鼎盛的场面截然相反,鸦雀无声,满地落叶也无人打扫,一派破落寂寥景象。
“喂,小师父,你寺里人呢?”
小沙弥站在原地不动,回道:“都跑光了。”
“跑光了?”
“正是。早前寺里人就渐渐稀少,这几日吐蕃军来,大多逃散。”
“主持何在?”张朔厉声质问,“骗我的下场,你都看到了。”
“不敢骗,不敢骗!”小沙弥点头如捣蒜,“在四方堂,那里是寺院中专门讲经的场所,只是......只是......”说到后来,同样吞吞吐吐。
张朔正想去看看有什么古怪,不多问,但道:“你带路。”
小沙弥在前引路,带着张朔进到正殿。殿的正中是长方形像座,上有释迦牟尼佛造像,下绘有壁画,佛像和底座形制一如汉地。
除此之外,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并没有再供奉其他神佛比丘,可见莫尔寺信奉是在汉地依然延续的上座部佛法,而非西域通行的大乘佛法,或许与深受汉地律宗影响的法喜禅师大有渊源。
穿过正殿,有两条小径可分别通向东、西配殿。四方堂位于东配殿东边一片塔林中,和院内其他殿宇都相隔较远,幽静偏僻。
众佛塔林立,唯有两座方台圆腰覆钵顶的土砌宝塔最为显眼。
两座宝塔后方,已可见四方堂的一角飞檐。
张朔调匀呼吸,收紧步伐,接近堂前,先有浓烈的香气扑鼻,几盏高悬檐角的纱灯下,供着坛、插着香。
香烛众多,烟气弥漫甚厚,将整个堂屋外围笼罩得朦胧不清。
屋门外土砖铺就的开阔地中央摆了一尊巨大的香坛,里头积灰深厚,除了一些新点燃正在烧的香烛,还有许许多多烧得只留半截小段的旧香烛残留在里面,堂门虚掩,黑洞洞看不清内部情况。
“主持就在里面。”
小沙弥伸手一指。
张朔撇下他,轻轻推开四方堂的屋门。
一进门,仿佛进到了另一个世界,入眼极是幽暗,偌大堂内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几个蒲团以及最上首处贴墙悬挂的一幅五百罗汉图,竟是别无他物。尚在观察,不防听到背后“吱呀”轻响,门居然被那小沙弥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关上了。
周围漆黑一片,唯有几道光线从窗棂的孔洞穿进来,照出几块亮光。
“好狡猾的小沙弥。”张朔暗骂,寻即抢去开门,岂料这门有古怪,外面不知被什么东西抵住,竟是闭得严严实实,“他若回头放那些吐蕃骑兵进来,可就糟了!”一时间竟感到有些进退两难。
等他回过头,心头一震,原来那五百罗汉图前,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是苦坚吗?你别着急,我找机会将人放倒,再绑去送给吐蕃人......”
阴影下走出一个汉子来,方脸大眼浓髯,三十出头年纪,穿一身类似吐蕃人的宽领布袍、更以红绢缠头。他背手在后,自说自话,眼里全是疑惑。
“我找法喜禅师。”
张朔朗声回答,借着微光瞟见那浓髯汉子神情骤变,迅速将手搭在了腰间佩刀上,面色不善,当下不假思索,垫步冲进,狮子搏兔去抢对方的佩刀。
“你是何人?”
浓髯汉子失了先手,急忙回退,但动作滞碍之际,佩刀已被张朔拿住。
他拽了几下,张朔的身子柔若无骨,跟着他进进退退拉锯,然而手中佩刀半点不放松。这是从鲍小禾那里学来的突厥人摔跤招数,在近身空手搏击的时候尤为有用。
浓髯汉子仓促间用力过度,很快感到疲乏,张朔趁他稍稍放松的当口儿,左臂猛然施力,大喝一声将佩刀“刷啦”一下拔出刀鞘,右掌顺势一送,推那浓髯汉子往后趔趄几步。
张朔一转刀刃,寒光反射在浓髯汉子脸上。
浓髯汉子见势不妙,转身就跑,直似有遁地术,居然瞬间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朔赶上前两步,发现那幅五百罗汉图在轻轻晃动,抬手一掀,后面立刻显出来一个黑黢黢的洞。洞口形状方正,贴砌青砖,看得出是精心修葺过的。
“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暗道。”
张朔大为惊奇,只觉这莫尔寺别有洞天。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洞里传了出来,音色不似那浓髯汉子,更显年轻:“毘婆沙,你在做什么?”说的是于阗语,略略能懂。
“竟还有别人。”
张朔挺直刀锋,从方洞往下。起初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石阶通道,全凭感觉往下走。好在通道很浅,转过一角,眼前景象大变,到了一间偏室。
偏室不大,方方正正的,入眼遍插香烛,红光通明犹如白昼,香烟萦绕其间,从外至内,恍如隔世,人也因为浓重的香气变得昏昏沉沉的。
最上首点了两盏明灯,当中是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佛像身穿袈裟,坐于莲台之上,栩栩如生。
佛像前摆了一张大禅椅,先前的浓髯汉子跨立在那里,神色惊慌。
大禅椅上,是一名穿着僧袍的耄耋老僧,窄脸细目、长眉入鬓,手里捻着佛珠,闭目端坐。
“何人?”
另有一名年轻人从侧边的靠椅上站起来,目视张朔。
此人年约弱冠,面如朗月,身材修长,留着两撇八字胡,衣衫叠穿,内层是精美的绿绸里夹衣,外层是更为讲究的小袖团窠花锦袍,脚上则搭一双黑漆长筒靴。整个人精神抖擞,颇显朝气。
张朔盯着大禅椅上的老僧,横刀道:“唐人张朔,有事拜见法喜禅师。”
“唐人张朔?”
老僧没回答,年轻人先皱起了眉头,“毘婆沙,你不放心,还要雇唐人刀客来看管我吗?”
浓髯汉子苦笑道:“王子,实话实说,我不认识他。莫非你心里明白却装糊涂,要让你找来的援兵把我干掉?”
只听那年轻人道:“我是什么人?于阗国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身份摆在这里,不会像你们一样,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于阗国的王子?”张朔闻言,当即愕然,“阁下莫非就是尉迟玄?”
年轻人一怔,迟疑着问道:“正是......你、你还真是来找我的?”
张朔大喜,抚掌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正欲去于阗找王子商议大事,不想在这里碰见。”
世事难料,饶是他心思再怎么缜密,也不可能料到,今日会在这莫尔寺的一个僻静角落,遇见自己最想见的人。
“这......”尉迟玄欲言又止。
这时候,一只入定的长眉老僧忽而开口叹道:“命数,命数!”
张朔问道:“老师父就是法喜禅师吧?”
长眉老僧点头道:“是也,是也。”
“主持不在禅房,坐在这里干什么?”张朔十分不解,“王子,你怎么也在这里?于阗那边,出了什么事?”
尉迟玄瞅了一眼那浓髯汉子,苦着脸道:“我并非自己想来,而是被父王强行送到了这里。保驾之人,便是我这个本家兄弟,尉迟毘婆沙。”
张朔听了,愣了愣神,瞬间想通原委,点着头道:“我就说疏勒义军起事,拖住吐蕃大军,于阗空虚,如此大好时机,盛名在外的于阗王子怎么会坐山观虎斗,原来是成了笼中囚虎,有心无力啊。”
尉迟玄似笑非笑,淡漠道:“父王忧我广邀豪杰志士,总有一日会被吐蕃人察觉,致使家族遭遇灭顶之灾,是以在琼隆囊嘎出征之后,就让尉迟毘婆沙在我的就酒水中下药,将我迷倒,软禁在这暗室。又怕主持心存恻隐,将我放走,连同主持也软禁了起来。”
尉迟毘婆沙说道:“王子放心,大王吩咐过了,等大使成功平叛旋师于阗,就放王子回去,一切就当从未发生过。”
“我为于阗费尽心思,父王却始终难以理解我。也罢,也罢,就此做个富家翁,保得家族千秋万代延续下去,也是好的!”尉迟玄无奈而落寞,看得出,这几日他内心煎熬,一定自我宽慰了很多。
张朔正色道:“听王子所言,似乎之前的凌云壮志都当放屁了?”他万万没想到,传闻中锐意进取的于阗王子,亲眼所见竟已如此消沉,“疏勒义军起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王子几年来的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吗?”
“唉,他是于阗王,也是我的父亲。君有令,臣不得不遵。父有教,子不得不从!”尉迟玄连连摇头,“听说疏勒义军中有不少唐人,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吧,来找我是为了邀我起事对不对?可惜你也看到了,我身陷囹圄,有心无力,恐怕帮不了你。”
张朔暗自寻思:“不拉上这尉迟玄,我这一趟就算白跑了,不要说给杨老大或者阙律啜交代,就我自己的志向,也无从谈起。”
尉迟毘婆沙此时说道:“唐人,你听清楚了,我国王子并不会帮助你们,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我便既往不咎。”
张朔笑道:“既往不咎,你有这实力吗?”说着掂了掂自己手上的佩刀,转对尉迟玄,“王子,实不相瞒,你想做富家翁,未必能够如愿。”
尉迟玄眼皮一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朔举刀,对准尉迟毘婆沙道:“你这个亲近的本家兄弟不仅要软禁你,还要将你献给琼隆囊嘎呢!”
“献给琼隆囊嘎?”尉迟玄浑身一粟,“胡说八道!”
张朔一字一顿,复述道:“苦坚,你别着急,我找机会将人放倒,再绑去送给吐蕃人......”又道,“毘婆沙,一字不漏,我记得没错吧?”
尉迟毘婆沙鼻孔开张,咽下唾沫,戟指张朔,骂道:“谎话连篇的唐人,你别血口喷人,我是王子的亲戚,大王的得力臂膀,干嘛要做这种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张朔不依不饶,“没准儿想把于阗的尉迟两个字,换上一换也未可知啊,嘿嘿。”
尉迟玄同样没了之前的泰然,面无血色,不去质问尉迟毘婆沙,反倒狠狠怒视张朔,大喝:“你胡说八道,我于阗尉迟王族,没你说的这么不堪。”
张朔冷冷道:“哦,是吗?那么你何不问问你敬重的法喜禅师呢?他的师弟可是在外面招摇撞骗,不但冒充他的身份,还和尉迟毘婆沙勾结在了一起。我说的话你想不明白,难道禅师也想不明白吗?是吧,禅师。”
尉迟玄气急败坏,看向法喜,法喜双目似寐,仍是不住短叹:“唉,罢了,罢了,都是命数,多说无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听你的!”尉迟玄紧绷着脸,“我于阗王族,从来只有使唤别人,绝不会听人使唤。你说的再多,我也不会帮你!”
张朔呼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们唐人,向来先礼后兵,尉迟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实告诉你,在西域立足,靠的不是身份,而是实力。你于阗王族再高贵,遇上从南方来的吐蕃野人,也只能乖乖给他们当走狗,摇尾乞怜,任凭使唤。现在也一样,你和你的好亲戚,加一起也打不过我,这是我的实力,你不想听我使唤,先问问我手中的刀点不点头!”
“你!”
尉迟玄气得七窍生烟,可是看向尉迟毘婆沙,对方失去了刀,也浑然无措。
“你们现在,随我出去。迟疑半步,我就给你们身上添道疤。”
不知不觉中,张朔发现自己做事变得越来越简单粗暴,可他并不在意,甚至主动接受以及融入。或许在这片失去秩序、没有法律的土地,他手中的刀,就是真理的来源。
偏室没有其他道路,不用担心尉迟玄三人逃走。张朔暂时扔下他们,想先上去看看动静。
他匆匆走上台阶,抬手掀开盖在最外面的五百罗汉图,刚探出脑袋,冷不丁感到一阵冰凉,余光可见,一柄冒着寒光的刀刃已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