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枯宅

夜,寂静得不真实,梁珍妮已经很多年没经历过这样安静的夜晚了,去了大城市后她不曾回来过,大城市的喧嚣让她痴迷,她喜欢热闹、闪耀的地方,烟火气能让她感到安全,而安静不仅不能让她感觉美好,甚至很厌恶,她讨厌死一样的寂静。

梁珍妮把车停在远离十栋楼的地方等着,她要等再晚一点,确保万无一失才敢出去,她不怕黑,她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她要等的是足够黑、足够晚,然后去她脑海里一天也没忘记过的地方。

月光倒挂在溪水面,一丝微弱的光线映照在没有灯的土路上,梁珍妮终于又站在了石桥边,耳旁只有桥下浅溪汩汩的流水声,石桥对面的空寂让她不禁下意识地咬了咬牙。

梁珍妮跨上那座众所周知的危桥,许是太久没人上来,刚走几步,桥底因缓震掉下去的石块砸落水中,砸破了瘆人的静,她快走几步,每一步都能感到桥面在微微摇晃,桥撑比起二十五年前的确疏松了不少,危桥也不全是虚名。

下桥向左拐两个弯道,再小步走103步就到了,这条路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她闭着眼都能找到目的地。果然一步不落,一堵破落的矮墙便出现在眼前,她定了定神,推开半掩的木门走进了院子。

梁珍妮打开电筒,将光调成最弱模式。微光中的院子不算大,四方本应规整的墙壁水平线现在已经歪斜扭曲,房子有小半面墙已经塌了,木梁还勉强撑在屋顶,还健全的另外三面墙体撑起的房檐上居然还长出了一根不细的枝杈,院中有棵枯了的老树,一人环抱都抱不住的粗干豁然一个巨大的树洞,树干空了,全靠一层薄薄的表皮支撑着没有倒下。

梁珍妮扶着树洞站在院中看着毫无人气的院落,过去这树多么健壮啊,什么时候空了?她感觉这院子和所有院里的东西一样,早已枯萎了。不知最后一次落叶是什么时候,但满地都是从院外被风吹进来的枯枝败叶,厚实却松软,梁珍妮每走一步都会踩碎细叉或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但她觉着很好,有这些细碎的声音陪伴反而比来时过分的死寂令人安心。

电筒的光照到已经破败不堪的墙壁上,还没坍塌的墙依旧结实如故,只是都已经脏乱不堪,蜘蛛丝结了一层又破了一层,连蜘蛛都不再来了,整个院子枯萎着,死气沉沉。

梁珍妮捂住快速搏动的心脏深呼吸一口气,将背包用力甩到身前,结束吧,今晚之后就彻底自由了,她对自己说。

突然,一束亮光照在梁珍妮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空洞的窗棂上。

“谁?”电筒晃了晃,此时梁珍妮才听到自背后而来的脚步声并不小,她刚才太兴奋了,居然没察觉。

她转过身,对着照射而来的强光眯起眼睛,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正举着电筒,另一只手拎着把铁锹站在她身后。

“石厂长?”梁珍妮把包背回身后,只一瞬,脸上便堆叠起谄媚的笑容,“别激动!是我,小梁啊。”梁珍妮对举着锹的石河摇摇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石河看清打着电筒的人,一脸恼怒地收了铁锨。

“你为什么在这里?”石河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怒气,“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

“我……”梁珍妮也挺懵,为什么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了零件厂的厂长还在外面游荡,并且精确发现了她的位置?她确保手电的微光根本透不出这个院子,除非……

梁珍妮不确定地问出来:“您一直在这儿?”

石河没有回答,梁珍妮的提问猝不及防,石河慌张,她应该找什么借口才能抹平她凌晨还在一处荒宅出现的疑问?

见石河语塞,梁珍妮反而好奇起来,但她没有出声,只是盯着石河的一举一动。

“我在厂里的老库房不奇怪,你在这里才奇怪,你在找什么?你要找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来看看地方,它很值钱我说过了,我的出价那么高您真的不考虑考虑?”

石河并未搭理梁珍妮,而是慢慢走近她刚才站着的地方,石河抬手轻轻触摸刚才梁珍妮凝望的那面墙,曾经光滑的墙面现在已经坑坑洼洼了。

梁珍妮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关了电筒,右手摸进兜里,那里有一根微型电棒,身材虽小却能电翻一头牛。梁珍妮悄悄摸到石河背后,速战速决吧,管他明天会遇到啥。

“河……石厂长。”

就在梁珍妮的手即将从兜里掏出来时,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声音不大,却也够把梁珍妮吓一激灵的。

黑暗中一个身材厚实的男人走进月光里,他警惕地瞥一眼梁珍妮,不知他是不是发现了梁珍妮破釜沉舟的阴谋,他眼里的凶狠比月光还明显。

“你来了。”

石河的说话方式让梁珍妮吃惊,她没有问“你怎么来了?”而是像寻常日子一样,打了个寻常的招呼。

“该回去了。”男人对石河的说话方式也很松弛,但他提醒完石河,身体慢慢转到了梁珍妮面前,紧盯住她说,“你也是。”这三个字的语气和之前云泥之别,尽是警告。

“不好意思,打扰了。”梁珍妮晃过神儿来,忙不迭地跑出院子,一坐进车里立刻长出一口气,想起来就后怕,差一点儿就没有退路了。

回城的路上梁珍妮十分扫兴,她从九岁开始,蛰伏多年一直低调地关注零件厂周边,怕的就是万一东西没拿出来还被发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终于安全等到她成年了,听说市政规划中有双石镇,她立刻削尖脑袋进了囤了双石镇地块的长海集团,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她要不露声色地从这个枯萎的宅院拿走那个危险的东西,而作为一个外人,她进驻这里动土一定要师出有名。

谁知道好不容易成了长海的中层在集团有了一点点权利,却因为三年前那场讳莫如深的交易被老板娘盯上,又把她发配到外地去。她乖巧三年,低调隐忍,没等到被叫回来却等来了双石镇开发的规划,这下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回来!

强忍着陆海的反对,老板娘的奚落,她一次次跪舔似的伺候陆和平,忍着他过分的要求说什么做什么,她终于换到了回集团的调令,能借着进入项目组的机会以工作之名随意出入目标地块,谁知陆家父子面和心不和,陆和平临她上飞机一刻告诉她,让她回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辅助陆海,而是阻碍陆海的计划!

计划没有变化快,一手好牌被拆了个稀烂,于是她只能顺着陆和平,假意坦言自己和陆海有私仇才能换来鹰一样的老头子对她最后一关考验,这下好了,集团里,她真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结了私人恩怨,地块位置,陆海怎么可能派她跟进?

梁珍妮只能靠阴招另辟蹊径寄希望于利诱石河速战速决,可怎么又遇到石河这个软硬不吃,对钱毫不感兴趣的“石头”官!

梁珍妮愤怒地砸了把方向盘,本来只需要一个晚上就能干完的事儿,凭空多出来这么多坎儿!

“可以回了,喔女人把车开走咧。”

赵曦对石河说。

“你别……”石河想说你别跟着了,以后都别跟了,可话到嘴边她就闭住了嘴,十二年,现在才说这话显得多么此地无银。

“山上有野物,我担心。”赵曦闷闷地哼出一句,他猜得到石河支吾里的意思,却只想说他更关心她的安全。

石河语塞,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赵曦的关心,赵曦总跟着她,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一开始石河还想,只要不理他,他总会没意思自己走掉的,可赵曦没走,十二年来他已经融进了石河的生命当中,偶有不见他的夜晚,石河心里还空落落的。

可她对赵曦什么都不能说,不能问,因为不能答应,不能承诺。

出了院落,上了危桥,又下了危桥回到十栋楼,赵曦一直远远地闷头走在石河身后,他觉着自己真逗,他一个外来打工的,在老厂子弟职工中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到了石河面前他每次都跟初遇一样,一肚子话说不出口,一说就错,一错就紧张,一紧张更错得厉害。

石河站在楼口等着赵曦,可是等到了他,她也只是挥了挥手道了句晚安。

“那啥……”赵曦开口就后悔了,顿了顿,再开口又是语无伦次,“我么啥想的,就是想也不会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石河轻轻抛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