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摇摇晃晃在乡间行驶，石河打开车窗，一阵带着植物气息的山风轻轻敲击在她脸上，她大口呼吸，闻着空气里绿色的味道，清爽宜人。她很坦然，心上的重担轻了一半，周身充斥的力量感让她能有气力观察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往常石河根本不会注意路边种的是什么田、山是绿色还是黄色、土路什么时候路变成了柏油面、沿路五颜六色的房子里为什么都是人……
今天她仔细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原来路上已经几乎见不到自行车了，原来只要被叫做民宿的地方就会停着许多A牌照的城里车，原来每隔一段就会有断裂的路现在已经完全平整了，原来变化早都有了，还很明显，可是她现在才发现。
石河靠着座位微笑，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她和赵曦在一起的点滴，所有的变化源自这里——过正常而普通的日子是多么快乐的事。
虽然心情好，但石河是进城做一件前路未卜的事，姜枫的反馈回来了，人没找到，因为郑生生的信息是假的，不是他在游戏中用别人的身份信息，就是他在现实中用假身份证冒名，姜枫问石河：“妈，他不是离职的库管吧？厂里用人也不会这么敷衍，又不是只干一天半天的临时工，身份证不核实的吗？你说实话，你在干什么？”
郑生生没有找到让石河失望，可姜枫的话却提醒了她，一天半天的临时工，郑生生的消息出自工地，他是经常流转在工程队里打零工的小工，并不是每个工地都大费周章查验临时工身份证的真实性。
以讹传讹的过程中每一次的源头层层找出来都是郑生生，让她没有怀疑过这个名字和人配对的真实性，因为小小百安，工程队总会相遇，工人也时常打照面，他纵使有无数个身份，在百安工地的范围内，他只能叫郑生生。
石河恍然大悟，难怪传出楚娴消息的其他行业并没有特别的地方，正规流程用人的行业容易暴露假楚娴，他最多制造一次假象换一次地方，难怪流出楚娴消息的多数来自工地，原来她以为楚娴是怕被抓才藏进人流混杂的男人堆，然而现在看来，一是这个“郑生生”熟知零件厂和其他老企业的工人常有在工地打工，各老厂职工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二来是“郑生生”自己也便于隐藏其中。
既然一切从工地开始，那就从工地结束吧。
汽车摇到了百安城内，刘琪和方红早已拿着石河传给她们的郑生生身份证照去跑工地了，对这两个热心肠的老姐姐她无比感恩，她们不曾窥探她的秘密，她们只是在初以为她是寻找孩子线索的母亲后把她只当成需要帮助的女人，同为女人，好像感情当中互相本就有一点就通的默契，她庆幸自己当初能活下来，能让她被命运毁灭的心重新感受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一天。
黄昏时分，刘琪和方红带着个瘦高的男生从远处走来，她们分别把郑生生的身份证照发给各个工头，其中有两个人说见过他，但他是临时帮忙的小工，能和他熟络的只有这个叫金旺的年轻小伙，他们同在三个工地干过。
刘琪给金旺端上碗泡馍小炒，是用海碗装的，馍多肉多鸡蛋都打了三个，糖蒜给他剥好堆在碗边，她说：“娃先吃，干了一下午活饿坏了。”
小炒的椒香在风中四散，钻进金旺的鼻孔，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这种“超级优质”小炒泡馍他没在外面吃过，店里又贵又吃不到这么扎实的吃食。
金旺捧着碗看着三个女人，六只眼睛都像看自家孩子似的宠溺，他二话不说开始用筷子往嘴里刨那些被宽油汤汁裹住的馍粒，是妈妈的味道。
“姨，我饱了，馍和我妈在屋里头做得一模一样，都是肉多。”金旺把碗里饭吃得一干二净，他抹干净嘴，把高汤也一饮而尽，这才说，“你们要问我啥，随便问，我知道的都说。”
“郑生生。”石河问归问，还是先紧着金旺来，“不着急，你先吃舒坦了慢慢说。”
“舒坦，舒坦地想妈咧。”金旺喜欢这些温和的姨，他不耽误功夫，“郑生生我不熟，但放眼工地，只能说我跟他最熟，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要不是我三个工地都遇上他，我跟他也不熟。”
这情况石河倒是没料到，她诧异地问：“你们不聊天，不说话？”
“聊，也说过不少，可他说得和我们不一样，他每次把他想说的说完就完了，我们聊的东西他不怎么插话，他跟我们不同，他一开口就知道是个读书多的人。”
“读书多为什么在工地干小工？他可以工作的机会有很多啊。”石河举起手机又问，“他是不是爱玩儿这些游戏？”
“不是这些，是这个。”金旺指着《末世逃杀》确定地说，“他手机里只有这一个游戏，我俩睡一道，他开游戏我见过，刚认识时我觉着他特奇怪，我本来把我铺盖都放上铺了，他非要跟我换下面，后来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干啥，从下往上不好看见嘛，因为有几次我翻上去找他，他嗖一下就把手机藏起来了，他心里小九九多得很嘞，可他越藏着掖着我就越想知道。”
“你还挺好事儿。”方红插口道，“男娃少有像你这么爱操闲心的。”
“一身反骨，不过说明你们找对人了。”石河夸完方红，紧接着问，“那你没问过他为什么非得打小工？听你这么说他不是没有盘算的憨人。”
“他才不说，但我猜他来工地是找人，他不告诉我们这些年龄差不多的人他找谁，反倒老去寻那帮年纪大的，怎么说呢，他好像也不完全是找人，有的工地他是找人，有的工地他又不找了，还总说些比他年纪还大的事。”
“什么事？零件厂？企业改制？房产性质？”石河试探地问。
金旺很高兴有人听懂了他说的是什么：“哎对对对，就这些，你说他要是没读过书能知道这些吗？说这事他跟谁都能聊上，但他又忽忽悠悠的性格不定，有时候爱说话，有时候就跟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他有心事吗？有没有提过有亲戚朋友什么的？”
“女朋友，他有女朋友！”金旺很确定，差点儿喊起来了，他笑笑，把八卦的兴奋劲儿收了收，回忆道，“他常开着游戏聊天，我见过那人给他送道具。他对游戏那边的人可着迷，手机铃响他都不接，可游戏通知一来他立刻就接，也不管在干啥，有次我和他拉板车，沉得要死，我前边拉他后边推，游戏声一响当时他就把车撂了，差点儿没给我拽翻了。你们说一听游戏里聊天的人上线就激动不是女朋友是什么？”
“他是个游戏迷？他在这里叫什么？”
金旺这次却摇头了：“他叫无疆，战神无疆的无疆，虽然他名字大，但并不算游戏迷，他没有瘾，我们下了班也打游戏，可他不参与，有瘾的人哪能受得了组队的诱惑呢？不过说起这个他也挺奇怪，我没发现他手机里有《末世逃杀》前他说他不玩儿游戏，后来被我发现了他才在我们喊他的时候一起。不过后来我们不叫他了，他这人扫兴，没那么爱玩儿游戏吧又有可多忒牛逼的道具，但是谁爱跟老用外挂的人玩儿嘛？没意思得很。不过这也坐实了他有女朋友，不然谁会整天在游戏里聊天，还白送那么贵的道具给他？我们估计他女朋友是个游戏迷，他只陪媳妇儿耍。”
“你见过他女朋友吗？或者听他介绍过吗？”
“没有，我们组队缺人喊他把女朋友叫来耍他不搭理我们，他不爱跟我们说话，他宁可找厨房阿姨扯闲篇也不跟我们玩儿，零件厂什么的我们也都是从厨房阿姨那听来的，说来也怪，郑生生也不是零件厂的，可他总和那帮老年人说些零件厂的事。”
想起最近厘清信息来源时那些人口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楚娴”，石河脑中郑生生的形象趋于明了，她再问金旺：“你回忆看看，是不是他一和游戏里的人聊天就会主动去找零件厂或者过去工矿出来的人聊天，而且他介绍的帮工阿姨中有叫楚娴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厨房阿姨姓楚？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三个工地两个阿姨姓楚。”
石河再猜：“有两个姓楚阿姨的工地没有零件厂的工人，没有姓楚阿姨的工地里有来自零件厂的工人对吗？”
金旺眨巴着眼睛：“你要这么说，好像是……具体我记不清了，我和年龄差得大的人玩儿的少，也就郑生生爱跟老年人谝闲天儿，不过他每次都干不了太久，小工嘛，打零碎工的，哪儿也留不住。”金旺居然有点开心了，赞叹，“姨，你咋啥都能猜到，郑生生是你谁？”
“孩子，我们家孩子。”石河由心而发。
楚娴多年来的踪迹消息基本都在百安的范围内，这些消息的源头到了郑生生这里也就断掉了，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大概率证明他就是散布楚娴活着消息的那个人，也就是说他多年如一日地盯着零件厂空置的库管房，以房主活着为由避免枯宅启动收回程序，一个读过书的孩子多年辗转数个工地各种行业，辛苦如斯不为别的，唯一的目的就是留住楚娴挂名的房子，不让人动。
这样的孩子不是自家的是什么？
“原来姨家娃不见了啊。”金旺似乎能理解石河迫切询问郑生生的原因了，他主动提出，“我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他在BJ，一个什么劳务公司，就是那种把中国人送国外当保姆，打螺丝的地方，我听见人家打给他的入职通知了，姨，他指定去BJ了。”
劳务公司，出国……两个对石河来说小众的词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当即联想到了楚娴的行踪，在这些年楚娴众多踪迹的信息中，出自本厂人口中的这个消息是她认为最夸张的，现在回想也是唯一一条不是出自郑生生手笔的信息，现在郑生生去的地方正好与这条踪迹重合。
石河的大脑飞速运转，这说明郑生生过去并没有完全参与零件厂的过往，但现在他参与进来了，并意外得知了这个状况，难道他现在也在找楚娴，不单单只是散布消息那么简单？
石河问了金旺最后一个问题：“和郑生生在游戏里对话的人，他的女朋友，叫什么？”
“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