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不说,我不问

晨光熹微,没有开灯的房间亮了起来,点点光晕照在呆坐堂屋的人身上,石河已经这么坐一晚上了,待门外互相道早安的声音响起,天正式亮了。

石河立刻抓起电话把电话拨出去:“老茂,是我石河,厂里的事你知道我就不多废话了,我就问你,你什么时候见的楚娴,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石河问完,心里抽紧等待着。

老茂还没醒,石河的电话打得太早了,他蒙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没见过,只听说过。”

“听赵辉说楚娴两个月前在你隔壁工地打工,你没见过她怎么听说的,搁哪儿听说的?”末了,她又赶紧补上解释,“我们也得找她,急着签字呢。”

老茂知道厂里遇到的事大,不好瞎说,老实答道:“我这边工地开挖的时候那边已经结束了,咱三线来西北的兄弟企业这些年在外面人多,只要说自己是零件厂的,兄弟厂出来的人都能搭上话,认识人多好办事,我走到哪儿都提一嘴。我来这边的时候,有人说他刚从对面完活的工地过来,原来给他们做饭的女人就是零件厂的,叫楚娴。我们打了个擦边,没真见着。”

“那你没去看看?”

“看什么?她又不是厂里人,人家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寡妇门前是非多,也就我媳妇儿嘴快,赵辉问起来她随口一说,要不我才不掺和。”老茂忽然话音一顿,慌忙道歉,“不是说你是非多,石厂长你别见怪啊。”

石河的眉头皱了起来,平常话不多的她却接了口:“我不是寡妇。”

“是是是,你当然不是,老姜会回家的,落叶归根,妻和子才是男人的根。”

“把告诉你楚娴消息的人电话给我,我自己找,不劳烦你了。”

老茂赶紧把电话号码给了石河,生怕厂长生气,安排安置费的时候卡他一道,待挂了电话,他才不服地嘟囔:“活寡妇就是寡妇,没男人要不是寡妇是什么?呸,石头女人,有点儿权就吆五喝六的,我要是姜耙搂我也不要你,他能落叶归根我泡馍就屎吃!”

按照老茂给的号码,石河拨过去,结果那人也说他其实没见过楚娴,那些关于她的说法纯粹是和老茂话赶话冒出来的,但是他确实听说原来厨房就是有个零件厂出来的做饭阿姨,只不过他来时,楚娴已经辞工走了。

石河又要了上一个说这件事的人的电话,结果还是大致的情况,四五个电话打出去,终于在问到第五个人时,那边总算说出了一个有用的信息:“楚阿姨不在那个工地,她是在巨鼎的工地做饭,我也是在那见过她。”

“你确定见过她?真的是楚娴?她还好吗?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石河激动异常,谢天谢地地感激这个通信发达的世界,人人有手机让她走到了看得见希望的最后一步。

那人随口应着:“她电话我没留,她不爱跟人聊天,我们又没啥事找她,不过她挺好的,巨鼎的口碑好,不欠工人钱,她和老头走的时候拿了两份工资,老两口挺满意。”

石河眼眸骤然紧缩——“谁?”她问,“楚娴和她老头?”

“对啊,俩人说是没孩子,退休金少就出来打工,当时工地还借给他们一间活动板房单独住。”

石河克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再问:“楚娴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吗?”

“瘦,但不能算小吧,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能算小吗?我可以帮你问问后勤的人有没有留她电话……”

“不用了。”

石河挂了电话久久无言,她想到了一个二十五年从未意识到的事,她从未细究过那些道听途说的楚娴是不是真的楚娴。石河突然捂住衣服,天冷得莫名其妙。

一通又一通电话打出去,石河将追溯楚娴信息的时间拉长了五年,终于,在打了整整一天电话后,她在记了一本的号码中圈出来两个出现频率最高的,从工头到工人,从零件厂原职工到兄弟单位退休工人,这两个号码的主人和许多楚娴消息源头的诉说者多有交集。

石河拨过去,一个是空号,一个是永恒的忙音。

“郑生生。”石河捏着本子,念着两个号码下的同一个名字。

多么陌生的名字,细想零件厂姓郑的,她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双石镇的人大多姓石,周边村子里的外姓人也不多,就有算,那他是怎么和楚娴相熟的?楚娴住在零件厂的两年,和厂里人的交集都少得可怜,为什么有楚娴的工地却总有郑生生?

石河带着疑问一遍遍拨他的电话,但他的打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永远打不通。她回忆起这些年关于楚娴的消息很多都是通过不同的途径口口相传,越传越真,等消息回到零件厂时每个人都像真见过楚娴似的。

又经过两天的电话轰炸,石河总算是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不同工作地点工作的人口中的楚娴并不每次都一样,有几次是高高瘦瘦的孤僻老太,有几次是胖墩墩的热情大妈,有时和她的老伴在一起,有时只有一个人。她们不同的地方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也有很多,每位楚娴的年纪都相同,多年来做的也都是短期工,从没在一个地方定下来过,但她们走得也都不远,出不了百安周边郊县,最重要的是,只要有人问,她们的自我介绍都是来自西北仪器零件厂。

石河讽刺地笑出声来,以讹传讹这个词具象化了,原来几十年有意无意地打听,得来的全都是假消息。想当初第一次偷偷摸摸听到楚娴活着的消息时,石河感动又高兴,她以为苍天还是有眼的,看得见好,分得清坏,她带着期盼守着那座枯宅一天又一天,她告诉自己多苦都要把楚娴的院子守住,一定让她自由自在。就是为了守住枯宅,她一个普普通通的车间女工开始一届届地参加竞聘,她说不清自己为厂里子弟学校付出的努力是真心不想让学校随着工厂破败还是功利的只为在竞聘中胜出当厂领导,但不管怎么说,她有了能在一方天地做主的权利,她就能更好地守住楚娴的宅院。

可是现在,面对综合多年的证据时石河哭笑不得,所有都是假的,还都是被人安排好的!

“我出去几天。”石河跟赵辉打了个招呼,她等不及了,她要想办法会会这个郑生生,她想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耍自己,如果楚娴活着,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告知天下,如果楚娴死了,他出于什么目的制造她还活着的假象?

赵辉拿着表格追出来:“厂长,你的字还没签!”他话都没说完,石河已经跑没影了,他挠着脑门奇怪,“从来不离厂的人最近这是怎么了?”

没想到石河会在危桥附近看到赵曦,他正坐在桥墩上,山路上没什么人。

“你怎么在这儿?”石河想问他怎么不去上班,转念一想,现在谁还认真工作,厂都要没了,能把最后一批货交上就行了,谁也不赶提前量。

赵曦指了指桥上的院子:“这两天没人进去过。”

石河心里一颤,看顾枯宅是她事必躬亲的事,离开一天她都提心吊胆,过去儿子姜枫多少次要回来带她去国外,她都推说工作忙得再等等,两年前姜枫回来劝她撂下挑子跟他走,也被她拒绝了,还让姜枫生了好大的气。

石河不解释,她有她的坚持,谁也劝不住。

可是她这两天光顾着打电话,现在又要把枯宅放下不知道去城里多久,颠仆反转的真相让她火烧眉毛似的急,竟也顾不上枯宅了。可是看到赵曦独自在这儿,还是让她心惊,人心叵测,她才刚刚拒绝赵曦,不好说他来这儿的目的。

石河没好气地对赵曦说:“谁让你自作主张,我的事不用你管!”

赵曦怔住,没想到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有些愤懑,更多的是委屈:“我想让你放心。”

“我有什么好放不下心的?”石河的脾气顿时上来,这段时间她很挫败,多年的希望变成了骗局,她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你真的么有?”赵曦反问,却突然愣住,因为对面的石河也愣怔住,不解地盯着赵曦,眼里满是怀疑。

赵曦后悔把话说太直白,但他知道石河有更重的事忙,于是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放进石河兜里,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脸:“你有事奏去忙,这嗒我肯定帮你看住,至于原因……都多少年咧,早无所谓咧,你想说的可以告诉我,不想说的我不问,我啥都知不道。”

石河的目光深深穿透赵曦的眸子,她的感动和愧疚同时写在脸上,生不逢时,她想,如果她们早点认识,他的出现比姜耙搂更早该多好。

“谢谢,交给你了。”石河这次没有拒绝赵曦的好意,也没有回头,大步跑向开进百安城的汽车站。